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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職于太醫局的九位御醫雖然職務已被均配,卻都有過為二皇子看診的經驗,但九醫之一的葉正名有些例外,他幾乎成為二皇子的專用醫師,這卻是太醫局全員皆知的事。
與皇帝再親近一些的臣工則還知道,皇帝會如此信任葉醫師,除了因為王家與葉家頗有些淵源外,還因為葉正名的從醫之名,一開始是為了照顧他的結發妻子。
據傳,葉醫師那早逝的愛妻曾也如二皇子這般,有個被不足之癥糾纏的弱身子。為此葉正名學醫,便是專攻此難,即便葉夫人去世已久,他仍日復一日地堅持此行。
葉醫師愛妻惜妻之名早已廣傳,但時至如今,他也不是只有此虛名的醫學初入行者,而是已經鑽研出自己的一套經驗。京都名醫界一直不重視的這片醫學領域,他用堅持走出了一條自己熟悉的路。
也正因此,宮中專門為二皇子和葉正名之間開了一條直路。
那是一架外表普通的轎子,卻可以接送葉正名從狼牙城至二皇子的寢宮,一路都無需詳檢。因為來往過多,就連那位同轎子一起宮內宮外行走的內侍官也已因為常常接送葉正名,都跟葉家兩個門子混熟了臉,所以才會在情急之中松了口。
「這……這也太不湊巧了。」在得知二皇子病重的消息後,葉諾諾的情緒一直還算穩定,然而在听了小丫剛剛回復的那句話後,她眼中的神情終于也變得浮動異樣起來。
「此事或許存在別的原因。」小玉剛剛放緩的雙眉忽然倒聳起來,「有人計謀著要害二殿下。」
她這話一出,葉諾諾和小丫的臉色一瞬間都變了。葉諾諾的驚詫神情又變得深沉了些,小丫則是開始害怕起來,緊緊抿起嘴唇。對于陰謀害命的事,她向來都是會感覺森人滲骨的。
就在這時,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小玉的肩上。
雖然只是很輕柔的一觸,卻令此時心弦正漸漸繃緊的小玉肩膀一抖。微微側身,她就看見莫葉按著她的一邊肩膀走近一步,然後注視著她輕聲說道︰「小玉,你想得太多了。」
小玉滿目錯愕,一直在沉默的莫葉忽然出聲,嚇了她一跳,倒使她沒听得太清楚莫葉在說什麼。
莫葉略斟酌了下。不等小玉開口,她就緩緩又道︰「我不如你們熟悉二皇子殿下,但如你們所說。他的身體如果差到那種程度,有歹人要害他,便有百計,不應該會用到下藥這種會留下痕跡查證的下策。」
莫葉的話說完後,良久不聞有人回應。空氣仿佛窒了一下。
緊接著,她就被神情微變的葉諾諾拽進一旁的廂房內,小玉隨後跟了進來。膽小的小丫卻在走到門口時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選擇與這三人一同繼續那有些森然的話題,倉促矮身一福,然後逃也似的走了。
看著綴步于最後進來的小玉轉身關上房門。屋內光線一暗,莫葉也已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與某些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不適合閑聊的禁忌踫擦到了。
有些尷尬的一笑。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含蓄的提醒了一句︰「剛才是我愚見失言,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們帶來什麼麻煩?」
「說及這些,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可怕。泓哥哥的身體一直不好,知道的人也是不少的。平時在家,我也不是沒常跟小玉聊起過。只要別大聲聲張,像在市井酒肆間戲謔而談,即是沒問題的。」葉諾諾為莫葉解釋了一番,而小玉在進屋後就一直處于緘默當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稍微松了口氣,莫葉見小玉眼眸中愁思難斷,她沒有再直接勸慰,而是感嘆一聲道︰「看來生在皇帝家,未必就能幸福快樂。」
小玉聞聲微微抬眸,看了莫葉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葉諾諾倒能听出了些莫葉說這話的用意,在略猶豫了一下後,她道︰「太醫局里為泓哥哥診過脈的醫師都知道,他之所以身體比常人虛弱許多,主要是因為他的不足之癥,而並非因為宮中生活苛刻、損害了他什麼。」
「不足……」莫葉沉思了一下,「是指不足月?」
葉諾諾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當今皇帝在登基之前,一直是過著戍邊于北的生活。追溯起來,最開始是因為他的曾祖父王暉在朝會時言辭上冒犯了前周裕帝,裕帝勃怒,斥其遠赴北疆,無詔不得返回踏足中州。這相當于是一種變相的流放,幾乎斬斷他所有的親朋聯絡,只保留了他的將位。」
「當時的王將軍在北疆駐十年不得詔,為防奸人陰損,便把所有族人陸續帶去北疆駐軍之地了。那地方雖然苦寒,但總比家人分隔千萬里,時常掛心安危要好一點兒。然而那地方的天氣環境也著實太惡劣,青壯男子尚能抵御和漸漸適應,在中州內陸長大,被江南雨淺風輕的環境伴大的女子,去了那邊總有不少人會水土不服。」
「泓哥哥的生母本來身體也是不太強韌的那種,雖然王家也照顧到了這一點,經常使人帶她換地方住,但每年的年節,她也是要與夫君聚居月余的。然而每一次當她從北疆將軍府離開,她差不多都是帶著苦寒病走的。母體虛,累及子,不但泓哥哥出生後身體就不太強健,她的生母更是因難產而死。」
听葉諾諾說到這里,莫葉禁不住長長嘆息一聲。她心中有許多感慨,有對于前周裕帝的昏庸敗國,有對于王暉的遭貶無奈,以及忍無可忍最後終使王家後人有了逼宮大計,還有對于女子弱勢的一種道不明的煩悶。
但最後,她忍不住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句很無足輕重的話︰「世上居然會有這樣糟糕的地方,真是讓我無法想象。」
「嗯,住在中陸的人,一般都不太了解那邊,也不會想到去那里居住生活。」
微頓之後,葉諾諾繼續說道︰「早些年北邊稍起戰亂,有個別老兵避戰逃了回來,听他們說,越往北氣候就越寒冷,而且天氣變幻無常,有時只一天當中,晴霧雷雨就要各來幾趟。並且那地方少山少樹,四下一片坦地,卻全是石頭,很容易迷失方向。能在那里住下的人,凡多能食生肉、飲獸血充饑。」
「但那里還是需要不停有軍隊鎮守,看來應該還是有能常住的人,並且還應該不少。」雖然听葉諾諾將北疆描述得頗有傳奇味道,但莫葉心思清明,並未被她所講的北疆風貌箍緊。莫葉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很快憶起一事,即道︰「我記得北鄰有國,號‘雁’。」
在這兩天的相處閑聊過程中,莫葉對葉諾諾提到過,她在書院待過的經歷。她的知識面和一些細微習慣,與尋常女子太不一樣,雖然葉諾諾在女學沒學到什麼東西,但她看得多,所以莫葉要真想瞞她,也是瞞不住的。
但是莫葉沒有具體告訴她,她待過的書院是哪一家,葉諾諾也沒有追問。不過,當葉諾諾在听莫葉輕松說出北鄰之國的國號時,她仍是會因為知道莫葉的一些履歷,而不覺得有太多驚訝。
「從小就生長在那個地方的人,當然不會陌生于那里的環境。」葉諾諾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爹常年學研不足之癥的救治之法,我曾听他說,嬰孩還在母體之中時,接受的一切養分都來自母體,體質的結構基礎也在于此。說白了,就是人的後代不僅會繼承父母的相貌,也還能繼承體質。北國那里的人,是從還沒出生時就在開始接受鍛煉,當然與我們南邊的人有些不同了。」
「這些倒是少有听說。」莫葉臉上露出一絲新奇。
「嗯,即便我是生長在醫師家,這樣的事情,也沒听我爹說得有多頻繁。」葉諾諾沉吟著道︰「大凡醫者,注意力應該都是聚集在辨癥和治療上吧!只有到了身體真有病了,才會去想辦法治療,而在此之前,都是忽略了預防和保養的。」
葉諾諾提到了母子在身體機能上的這種傳承問題,這讓莫葉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經歷。
莫葉記得自己是在五歲時,在一次受寒發熱之後,那相貌丑陋卻喜歡沖她笑的老郎中就來了。這位她不太喜歡、並且師父好像也不太待見的佝僂老頭兒在她家住了一宿,次日離開時留下一帖藥,然後這種難喝得要命的東西就纏了她五年,直至如今。
她不會相信喝藥的第一年,嬸娘騙她說那東西是補身湯的謊話——世上有這麼難喝得讓人喝了五年還沒習慣、每踫一次都想作嘔的補湯麼?
可是,為什麼她要喝這種藥,這才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然而一直以來,都沒有人仔細為她解答這個問題。
而現在,旁听葉諾諾說的話,莫葉思考著、漸漸似乎模到了答案的一片邊角。
——難道是因為母親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才使得自己在出生後不久開始,就過上了這種常年不能斷了藥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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