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沿襲了前朝的大部分禮制,仁、孝、禮三業則完全繼承,皇家自為表率。以後若真到了德妃封後那一天,所有皇嗣稱她一聲母後,也是必行的。
德妃剛才似乎是在為什麼事而走神,待她聞聲看向公主,直到看見公主微皺著的眉,她才仿佛回過神來,立即松開了手。
旋即她又再次捉住公主的手,平覆在自己手心,輕輕撫了撫,柔聲說道︰「捏疼公主了麼?都是母妃不好……」
這時,一直正襟端坐目視前方的皇帝也側目過來,看著同乘的妻子與女兒,他心里那份作為丈夫以及人父所擁的責任感與關懷之情,還沒有完全因為坐上皇位而被至高權力消磨干淨,他眸色稍緩,輕聲道︰「怎麼了?」
話語里的溫柔關切之意,一如小夫妻關上門說悄悄話時那般細膩妥帖。
德妃屈指以手背輕輕摁了摁額角,面含歉意地道︰「臣妾有點頭暈,可能是有些不習慣海邊的環境。剛才恍惚間以為要跌倒,不禁緊張,捏痛了晴兒的手,真是抱歉。」
皇帝目色微動,聲音稍微一緊,立即道︰「傳御醫……」
他一個「御」字才說出半個音節,就被德妃攔下。她輕輕搖頭道︰「皇上,臣妾真的只是微感不適。倒是泓兒,他身體向來虛弱,剛才就站在臣妾身邊,同樣吹著海風,不知道現在如何。泓兒是個聰慧善良的孩子,唯獨在自己的事情上,總是愛強撐著……陛下還是快些回宮,不要再將時間耽擱在路上了吧。」
提到自己的二兒子,皇帝眼中拂過一縷憂色,很快恢復如常。沉默片刻後,他點了點頭。同時還對歆竹公主說道︰「晴兒,照顧好你的母妃。」
歆竹公主連忙應諾,側過頭望向德妃,又柔聲說道︰「母妃,回宮的路上,還需要顛簸一會兒,不若您先靠在兒臣肩膀上歇息一會兒吧。」
「辛苦你了。」德妃臉上現出些許倦怠,身形微側,緩緩倚在歆竹公主有些瘦窄的肩膀上。
廣闊而又平坦的海面,不會使風受到絲毫凝阻。身處海邊的人們,時刻都能感受到海風地吹拂。今天海上來風強弱適中,但當海風吹至皇家儀仗隊回宮的路徑上。因為有一段路地勢較低,風在那兒起了一陣漩,將御輦兩端薄霧一樣的幕簾掀開了一角。
莫葉就是在那個間隙里,得以看清車駕中坐著的三個人。
而德妃,也是在那個瞬間。只是無意間側目于那被風撩起的簾幕,便讓她看見了,看台上黑壓壓跪伏一片的人堆里,那個眼眸明亮但目光筆直如激流泉水的少年。
或許,是一個……少女?
海運大典進行時,觀景台上人潮攢動。待大典結束後,觀景之眾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衣冠是整齊端正的。
葉諾諾對此早有預料,所以特意在今天。將平時都習慣垂散著的頭發全部緊扎成小麻花辮,然而一通亂擠過後,此時連小辮兒也已是變得毛糙了。
類似的情況,體現在莫葉頭上,就顯得更為糟糕了。
雖然在出門時。宋宅大丫鬟幫忙把莫葉改扮成了一個青衣小廝,一頭蓬松微卷的烏發全部束于後腦勺。並用發帶緊綁成一個小團,看起來十分干淨利落,但此時她已然是發帶微松,額頭處稍短些的碎發不受束縛,外加她的發質本來就不是垂順綿和的那種類型,更顯凌亂。
之前站著時,還可以著手將額頭亂發往腦後捋一把,現在跪在地上,亂頭發就那麼伏在臉上,隨風輕輕摩挲著……莫葉覺得臉上有些癢,心也漸漸有些煩躁起來。臉上的癢可以伸手撓,心里的那種古怪感覺,是因何而起,又能如何拂滅?
即便是一介村姑,也得有支木質釵子綰發,莫葉此時的形象,卻是連村姑都有些及不上了。
跪伏一片的人群,衣著色澤各式各樣,假使這種景象,是一個畫師閑趣即興所作的一幅畫,莫葉在畫中,或許充其量只相當于畫師無意中掠過的一筆……或許,只是筆尖轉彎時,筆觸不慎留下的一絲誤伐。
但……也許正是因為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惹眼的事物,所以當德妃漫無目的向她所在的那個方向掠過一眼時,會被她的臉龐,扣留下目光。
多麼純澈的眸子呵……只要注意起某一處,這眸中的光,就會專注起來,沒有一絲閃爍,眸底亦如潭中水,不起波瀾。
以德妃所處的位置角度,是無法將莫葉的眼中情緒一絲一縷都透悉明了的,只是,當她看見那雙點漆眸子嵌在那張極為年輕的面龐上,她的腦海里,出現的是另一個女子。
仿佛,觀景台上不是跪著一個悄悄投目過來的青衣小廝,而是那個女子。她明明已經徹底消失了,但在剛才,似乎她正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目光平靜的看向這邊。而在她看見自己的一瞬間,她的眼中掠過一絲笑意,瞳底卻盡是冷漠。
德妃感覺到些許涼意,從心底生發,很快沁得整個後背都微微發寒,身子禁不住輕輕一顫。
靠近德妃這邊,輦車外圍有幾名女官隨行。公主感覺到靠在自己一側肩上的女人顫抖了一下,微側目光看去,最先入眼的是一身裁剪縫制得精美華麗的袍服霞披,公主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畏寒,但還是很快示意車外女官,著手將輦車外圍的狐皮簾子放下來。
皇帝也抬手示意了一下。
輦車兩旁侍行的女官太監立即應諾。狐皮質幕簾垂落,便將左右的風景,連同那些人影,都隔了出去。
不遠處,觀景台上的莫葉倒是沒有特別注意輦車上的這一情況變化,因為當狐皮幕簾垂下時,輦車已經行出她的視線方便窺視的地段了。
在外圍那層很輕但卻很保暖的皮質簾幕放下時,德妃悄然急目又往那個方寸地里掃了一眼,就見那青衣少女仍是偶有微微抬頭看向前方的舉動,但此時以自己所在的位置,卻能明顯感覺,她的目光沒有追看過來。
或許,剛才的四目對視,只是自己的錯覺?
那人投來的目光,並非只是單獨盯著自己?實際里是看向了儀仗隊的別處?
無論如何,此時的德妃終于暗暗舒了口氣。但轉瞬間,她心中又陡生一陣躁火。
只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丫頭罷了,我懼她作甚?莫說她現在做不了什麼,即便再過幾年,她長大些,若安分點,繼續做別人家的僕人,也便罷了。
——若想給本宮攪事兒,本宮想讓她何時死,無論今時還是以後,都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
她卻仿佛忘了,她剛才看向莫葉時,眼前浮現的,是另一個女子。她的懼怕不是來自那個此時只能跪著看她,並且身板還很單薄的少女,而是來自那個已死之人。
活人無法判斷逝者的靈魂何時會滅散,或者說,是根本不知道死人的魂魄能不能被活人驅散,那個已逝女子帶給德妃的恐懼,便也因此,恆久難祛。
……
但不論如何,思緒行至這一步,德妃心中的燥火算是能稍微斂下一些。
今天她是盛裝陪駕,此時未除下鳳釵解散雲鬢,她即便是想踏踏實實歇一歇都不行。身畔的歆竹公主自薦肩膀供她靠枕,實際上她也只是能稍微靠近,卸去些頭上珠玉飾物給脖子帶去的壓力。
雖是陪駕出席如此盛會,今天的歆竹公主仍如往常那樣,著裝淡素,不近鉛華。不過,今天的她又與往日有些許不同,總算肯涂抹些那種色彩偏明艷的胭脂,倒使得她本來就生得白皙細膩的臉龐,愈發顯得生動起來。
年輕就是好啊!
德妃在心里默默感嘆一聲,眼角余光從公主臉龐上挪下。
如果褪去公主的身份,十四歲的王晴只是一個待字閨中,不知情為何物的韶華少女。她青絲如墨,任憑剛才祭天台上海風撩撥,亦是如緞子般垂順。
目光落定在公主頸前自然垂落的墨發上,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那個跪在觀景台人堆里的青色身影。
在皇上所有的子女里頭,只有大兒子繼承了皇上微微有些卷曲、而顯得比較蓬松的發質。不過,作為皇長子的他很早以前就離逝了,算是英年早逝吧!那時皇上還沒到南邊來呢!
但後來皇上還是對這個于群臣來說一面也沒有見過的皇族追封了王位以及封號,但時至如今,大皇子的骨骸還葬在北疆,沒有移入地處南邊的皇陵。那麼皇上先頭的做法,是不是有些多余呢?
德妃對皇帝的這些陳年家事,了解得並不多。
她今年也才年滿二十八歲,若要算起來,大皇子死的時候,她離邂逅皇上,還有將近兩年的時間。而如果大皇子活到今年,大約是二十二、三歲的年紀。
並且,大皇子的人生際遇,與她伴侶在皇上身邊的人生際遇,中間不僅隔著兩年的漫長時間斷帶,還有南北兩地之間相距的千余里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