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下得大了,真正到了如瓢潑一樣的時候,海邊慣有的陣風反而漸漸消失減弱。往年在大典結束後的大半天空閑時間里,正是海岸臨時攤位做生意的最佳時間,可輪到今年大典之日,大部分游人都在慶典結束後沒過多久,就被大雨迫得只能加緊回城的腳步。
海邊不少鋪子看見這個情形,也只能陸續收鋪子回城了。雖然他們在今年的這一天,沒有像往年同日里賺得多,但頭一次帶來的食品物資都沒有帶回的,算是稍有盈利了吧。
茶鋪老板本來還想再撐一會兒,因為此時坐在鋪子里的四個人,帶頭那位年輕人出手挺大方,茶鋪老板還指望他能再在鋪子里花費點銀子,鋪子里賣得可不止是茶。但那四人坐了良久,除了最開始買了四碗茶,也沒怎麼飲用,後頭也再無什麼動靜了。不僅如此,他們連話都說得極少。
這就讓茶鋪老板不禁有些疑惑與好奇了,下意識打量起這四個人的著裝,感覺他們有些像武館弟子,但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日常在內城茶鋪里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似乎也沒有這種著裝的武館弟子。
茶鋪老板目光自然而然地下挪,注意到了四人分別靠在小桌子四條腿上的黑色布傘。其實他也沒有刻意去觀察那幾把傘,然而當他的目光有此舉動時,那四人當中,那個帶頭人模樣的年輕男子忽然側目掃了過來。
當茶鋪老板的雙眼筆直對上那男子的目光,他不禁心頭微瑟。那年輕人投來的目光,讓茶鋪老板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麼冒犯他們的事,他神情微滯,然後又躬了躬身,像是在道歉,又或者只是習慣性的對強者持有一種敬畏態度。
面對茶館老板的畢恭畢敬。年輕人未有一個字的表露,只是目色漠然地收回目光,然後如在座的三個少年一樣,繼續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海面。
茶館老板也沒有再打量這四個人,他回到大帆布棚子下面,臨時搭建的煮茶台面後頭,這里沒有陳放的茶具,但他拿起一只干淨的茶碗、一塊生了些霉點的抹布,用力擦了起來。
一圈一圈擦茶碗的速度,漸漸快了起來。正如茶館老板的心境。
這年輕人的目光,讓茶館老板想到了一類人︰他們自稱是‘江湖人’,品格好一些的。謂之‘俠客’,心性暴烈的,謂之‘豪強’。
人耐渴的能力可比耐饑能力弱多了,無論你武功有多精深,趕了幾十里路不讓你喝水。體力很快就消耗干淨了。茶館里做的生意,因此受眾面非常廣,而過程卻是十分簡單的,茶館老板也因此,練出了豐厚的閱歷,不過。正是因為看出了這四個人身上若有若無的江湖人氣息,他又不禁疑惑起來。
大約在十三年前,京都的治安是最亂的。民間出現了一種職業,大白話叫做賣人頭,其實就是買凶殺人的活計。與官府張貼布告,出的懸賞緝凶不同,買凶殺人者只要出得起價碼。那麼他們聘用殺手,只相當于買了一樣工具。替他們直截了當的殺死目標,此目標人物卻未必戴了什麼必須以死償還的罪過。
前朝末年,像這類買凶殺人的事情漸漸多了起來。坊間仇殺是最低品次的,一個人在巷子里悄無聲息就沒了,極少會有人看到。刺殺皇帝以及皇親是最高品次的,但那種刺殺事件發生在重重皇宮之中,宮內當差的宮人會很自覺的管緊自己的嘴,對于尋常百姓而言,仍然是不會有機會看見。
發生在市井之間最多的刺殺活動,還是在中層次範疇,富豪或者大臣之間的仇殺,時常可見一行人在街上行至半道,忽然就拔刀舞劍斗了起來,直至人頭落地、血濺當場。
除了有償殺手,還有一些自詡為要替天行道殺污官惡吏的俠劍客,劫富濟貧的草莽豪強。然而俠客的行為是存在誤殺的,豪強的行為,劫富是否真做到了濟貧,也是未可知的。
那時候,京都但凡做官的,家里都要養近身武衛,走哪兒帶哪兒,富戶望族家里則養有成群的看家護院。這一實勢造就的形勢,京都府也管不了,只能放任。
而這一亂象,直到十年前,王家軍入京後,漸漸才得到淡化,這主要還是因為四向城門進出的檢查,十分嚴苛。城外如何,官方暫時還沒辦法管得特別全面,但至少先將內城肅清了。
所有入城之人,不許身攜利器,農用的鋤頭鐮刀一類的鐵器,上面都有烙字證明。為了管好內城秩序,除了巡城隊的增建,所有鐵鋪也都是在官方備案過的,絕對不允許私造武器。
這便如同拿住了一條毒蛇的七寸命脈。
如果沒有武器,刺客殺手的工作將會受到極大影響,所謂「賣人頭」的生意,在殺手行當里是有講究的,只有將目標人物的頭顱割下帶回去給東主認了,才能得到賞錢,沒有刀劍怎麼能行。
內城如今是極少有殺手出現了,外城經過近幾年時間里不斷的「清掃建設」,以前都快把寨子修到城牆下面來了的山匪,如今早已消失無蹤。或者被京都府的官兵圍剿了,或者被關到大獄,還在做苦力還刑期,或者已經從善了。
但是當今皇帝還是把十多年前在世道亂象下衍生的一種體系保留了下來,那就是家宅護院以及私人武衛。這兩類人算是官方許可的私人武裝,而在限制利器的大令下,唯有身攜功名的官僚,帶的私人武衛可以佩戴刀劍,家宅護院一類的武夫則只能用木器護主防身。
不過,有需求者,同時就要有供應源,這兩類武備人員,倒漸漸使得京都內城又出現了另一種特例︰開武館。
但要獲得官方許可,開武館也是要有許多講究的。武館里一般都只會使用木器、竹器代替武器進行練習,當然也會存在精鐵制開鋒利器。但這類武器極少在日常練習中出現,也就更別提將它們戴在身畔了。
然而在剛才,茶館老板只是無意識的看了那四人帶著的黑傘,卻在最後那年輕人頭來的目光中,尋得了一絲遙遠的熟悉感。
仿佛,這人如同十多年前,京都內城街上很常見的攜劍客,當你想要留意他們擱在桌上的劍時,他們的眼中就會閃現出敏感而警惕的神態。如果你想再多看一會兒,就不難發現劍器的主人眼里滲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卻不是武館弟子會顯露出來的。那些江湖人絕大部分手里頭都沾過人血,其中還有不少人做過賣人頭的活計,相比而言。武館弟子就純良多了,天天拿著木頭練習,最狂暴時,也不過是打斷別人的骨頭。
骨頭斷了,還可以接起來。一個活生生的人漸漸沒氣了,變得僵冷,殺他的人還要割下他的頭回去領賞,這種人的凶殘程度,他們只需要透射一個目光,即可叫尋常人神魂顫抖、避而遠之。
按捺不住心神砰砰亂跳的茶館老板飛快的擦著茶碗。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起來。
雖說殺手行業也有他們業內的規矩,在他們的觀念里,勞動就要得到報酬。因而沒有必要做無酬勞的事,不會對非目標人物行凶,但是看他們現在的神情狀態,似乎是在等什麼人呢!這是又要做一單人頭生意的勢頭嗎?如果被屠的一方,也不是什麼良人。那麼這兩伙人打起來,茶館可就難免要遭殃了!
雖說內城的治安管得十分好。可就在本月,不是才發生了兩起惡性刺殺事件麼?殺的都是兩個大官,一個似乎是好官,殺了人之後,那幫凶徒還把人家的宅子也燒了!另一個是即將送到刑場上砍頭的污官,眼看著必死無疑了,那些凶徒還要連別人最後在囚車里半刻鐘的活頭都不給,一定要搶在官方劊子手之前,將他刺個透心涼,真是無比凶殘啊!
看來皇帝陛下保留了官員養武衛的特權,不是沒有成熟考慮的。
但前面那兩次凶殘事件,都是發生在當官人家里,跟百姓毫無關系,即便那些凶徒想順便搶幾家橫財,在巡防嚴密的京都內城,也是施展不開拳腳的。就說本月這兩次凶案,參與的凶徒就都全部被京都府官兵以及官方高手圍堵撲殺干淨了,百姓生活毫無困擾。
但是……現在自家的茶館在城外啊!
如果他們等會兒要動武,京都府即便要派人,怕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海邊臨時設立的巡防隊能管得過來麼?
茶館老板的思考方向,漸漸陷入一個滿是恐怖的泥沼里,他只覺得拿著抹布不停擦著茶碗的手,漸漸有些發麻,後背明明感覺涼颼颼的,手心卻汗濕了一大片。
直到……那個年輕人又沖茶鋪伙計點了一碟炸蠶豆,一盤南瓜餅,茶館老板的心神忽然又稍微安定了些。
雖然那年輕人仍然安靜端坐著,兩份佐茶小食上桌,只見那三個少年在吃,但茶館老板卻觀之恍然。
說到底,這四個人里頭,有三個都還是半大孩子,會不會是自己多慮了?這四個人里頭,除了那年輕人目光不善,可能是他性格如此吧?但那三個少年,都生得一副好面相,除了有些懼怕那年輕人的臉色,其它時候,就跟尋常孩子沒什麼兩樣。
或許這真是什麼武館里的弟子。
京都內城早在十年前就擴大了兩倍,再經過近幾年的不斷建設,內城的居住人口和商戶繁華程度,已經比以前豐富許多,每天都有新增的商鋪。武館雖然是個特例,但也是官方承認的存在。或許這幾個人所在的武館,才剛剛掛牌收弟子,他們還沒怎麼融入帝京這個大環境,自家茶樓沒見過他們,也屬正常吧?
不知不覺竟把他們跟那些凶狠的亡命徒聯系在一起,真實有些對不起人啊,還好沒有把這意思表露出來。茶館老板想到這里,暗暗舒了口氣,手上擦碗的動作,也稍微緩和下來一些。
茶館老板卻不知道,自己剛才那番由猜疑到緊張的推敲思索。其實有一大半都是正確的,只是想錯了關鍵的一點——這四個人今天這趟外出,並沒有接殺人的任務。
否則,茶館老板剛才還在心中搖擺不定的殺人砸店的設想,很可能要全部實現,並且此地不在京都內城,相對而言,對鐵器的管控令,遵守起來也沒辦法做到那麼規範,到時候刀光劍影、暗器橫飛。那對于茶鋪來說,可就不是毀一頂棚子那麼簡單的事了。
而茶鋪老板擦茶碗的舉動,其實絲毫沒有逃過那年輕人。也就是那四個少年殺手派內的長者伏劍師叔地注意。
如果不是感覺這茶鋪老板不會絲毫功夫,那只碗在他手里雖然轉得極快,但他拿著抹布的手實際上在有些失穩的顫抖,伏劍師叔沒準今天真要破例收一條命——倘若茶館老板是什麼隱世豪強,看出了他們的身份。試圖遣人報官的話。
伏劍師叔殺過人,雖然沒有旁人可以作證,但如果他被帶去官府,一查底細,也不難推敲,因為他的身世背景全是迷沼一片。而他今天帶的這三個少年。是派內培養出的新一代殺手,這一行四人要是被官府盯上,對自己而言。還真是挺麻煩。
好在茶館老板沒有再繼續偷偷看著他們琢磨小心思,伏劍師叔也可收了心神,嘴角流露出一絲不屑,想到對方手里擦碗的那條發霉的抹布,他是絲毫不想再動眼前那幾只茶碗里的飲食了。
雨中靜坐空等船。四人憑桌寥無語,是他們的身份造就了他們此時的狀態。等得是什麼船。自然是不能多言的,除此以外,他們只要一開口,必定容易提到行內的事兒,所以還是免了吧!在點了茶水後,又點了兩份佐食,已經是伏劍師叔能因為模仿尋常人而做出的最反常他性格的事了。
桌上的兩碟佐茶小食漸漸只剩一半,碗里余下的茶湯也已沒了熱氣,茶鋪周圍的其它商鋪在剛開始下雨時,就在陸續收攤離開,此時四周已呈現大片空曠沙灘,比起早間來這兒時,顯得荒涼許多。
茶館老板又有些隱隱著急起來,大片的海岸銀灘上,如果只剩他這一家鋪子,未免有些奇怪。最重要的還是,海邊也已經沒什麼游人了,沒生意可做,還不如趕緊回去,招呼內城店子里的生意才為重要。
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對鋪子里那四個茶客開口,要委婉的遣走他們麼?可他們身上始終還透露著些許古怪,這里又屬于外郊,在這樣的環境里踫上這樣的人,茶館老板心里始終存了份戒心。
也許他們很快也就會自己走了吧?
正當茶館老板猶豫著,卻見這四人不但沒走,不遠處,還有四個人腳步倉促的跑過來了。茶館老板定楮一看,就看清了那是四個相貌大致算是柔美的年輕女子——哦不,里頭有一個,似乎只是跟班小廝。
茶館老板之所以評價她們的相貌只大致算是柔美,是因為這四個人此時的精神狀態有些狼狽。她們渾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澆透,濕答答貼在身上,頭發也是亂蓬蓬的。那小姑娘年歲弱,身體還是孩童也便無妨,有兩個姑娘則是身軀剛剛長開的樣子,被這樣一層濕衣服貼著,精準的顯露出微微萌發的身形,是很容易讓人想偏的。
這四人倉促跑進後,也未多想,就鑽進了海邊僅剩的茶棚里。帆布棚子用樹油制作過,隔水效果很好,頭頂上嘩啦直下的雨水「暫停」了,這躲雨的四人才算稍微松了口氣,目光環顧一周,正好與另外一桌上的四人對了一下目光,雙方不禁都愣了一下。
這四個跑回海灘的人,正是葉諾諾與莫葉一行,她們沒料到還有機會踫見在觀景台上私底下評價過的那幾個少年。
伏劍師叔這邊的幾人也是覺著有些意外,因為他們也曾用戲謔的口吻評價過眼前這幾個姑娘。
只是他們輕佻的態度,到了後來,隱隱已發生了一些改變。
之前在莫葉一行幾人將要離開觀景台時,四個殺手里的少年小孫就曾敏感的質疑過她們,只因為在排隊的時候,他們的伏劍師叔發現有一個高手接近過四個女孩子中的一人。在大典結束後,他們幾人還就此事進行過快速的商議,最後以伏劍師叔判斷她們不會武功,而暫時忽略了這個細節。
可沒想到,現在她們居然又回來了。
海運大典結束之後,天忽然下起大雨,大部分游人面對這種情況,都會選擇快些回城,可這四個人卻選擇了反方向……這樣不尋常的舉動,讓茶棚下的四個實際身份為殺手的人又想起之前的疑慮,剛才慢悠悠喝茶的舉動愈發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