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的旅車經過他們自家的工匠改造,雖說已經算是馬車中的精品,但車行路上,車輪子接著地氣,仍免不了輕微的顛簸。
當馬車被卸掉了輪子,改由邊軍騎兵隊里挑出來的八名壯漢橫擔以肩抬攜之後,這架外觀和功能都十分奇怪的轎子,幾乎如斷了與地表的連系,仿佛飄在半空中,比之前行在路上時,可不知平穩了多少。
之前顛簸了兩天一夜,此時「飛」車地輕緩起伏,讓車中三人的心神也平緩許多,很快都小歇入眠。
然而,三人只是安歇了不到兩個時辰,就又都驚醒過來。
準確來說,是傷情嚴重的林杉,在不知是昏迷還是淺眠中突然驚醒,緊接著又驚到了離他最近的九娘。然後那位倚在車角打盹的御醫也雙肩一抖,醒了過來——可見他根本也是一直提著心,不敢深睡。
望著額頭上滿是細密汗珠的林杉,抓在胸前衣領口子處的手終于慢慢松開,九娘雖然體膚完好,此時卻已是心疼如絞,眸中濕意盤旋,但她頑強忍著,不讓它流露出來,卻止不住它盈滿眼眶,模糊了視線。
九娘偏過臉,抬手抹去眼中快要淌下的淚水,然後就著抬手的起勢,繞到林杉胸前,輕輕替他揉著,又輕聲說道︰「還疼嗎?」。
她不想讓他再看見女人的眼淚。
這一路上,他已經看到很多了,每次他看到,都會出聲來安慰,雖然她覺得很受用……
京都與那西地縣城,相隔數百里,而她等了他十年,便用這十年的時間。將這幾百里路拉長成千萬里。她本來以為,自己與他,已經因為緣薄而情淺,但她卻沒有弄懂自己的心意,十年後再見,他的一絲一縷,仍叫她為之牽掛。
在得知他身隕的那晚,她的心跌出了腔子,幾乎就要隨他而去,幸好因為他「遺」願中的那個女孩。她才捱著,如魂體分離一般活了幾日,之後又得到他還活著的消息。
但。雖然見到了活著的他,此時還能像曾經孤獨度過的那十年里常常期盼的那樣,離他這麼近,可在這幾天天,她的眼中卻沒有停過淚水的肆流。
起初。她全是因為擔心、恐慌,看著他的生命仿佛秋天里懸在枝頭的葉子,不知道何時就會墜落;而後,因為他只言片語的勸慰,她倒隱隱生了一種錯覺,自己的淚水。可以系掛著他的心神,讓他偶爾能開口說一句話,讓她安心。他還活著。
但剛才御醫對林杉說的那句話,卻讓她倏地明白,自己的那個錯覺,是多麼幼稚和自私啊!
這一路行程,本來就是他在勉力而為。行路的過程中,首要的事。便是保存體力,但自己卻……卻還因為迷戀他的溫柔,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用了這種女人的「武器」、並且也是能觸動他的「武器」來激他說話。
這無疑是在加速消耗他的體力,這跟用慢刀子一片一片刮薄他的生命,有什麼區別?
所以,盡管她此時眼中的淚水,是真由心疼所生,卻兀自強硬忍著,即便忍不住了,也不要讓他看見。
她以為,她能在他的面前瞞過自己的心緒,但卻一時間忘了,她的這種隱瞞,十年前就無法在他面前藏住。
否則在那一年,她與他不過是才見了幾面,怎麼會就輕輕巧巧被他俘獲了心肝?
十年前,他在離京前夕,把東風樓交給她主持。此樓之前一直是他在親手管理,這可不是一般的霓裳紅坊,當時她的震驚與無助感,到現在還清晰記得,但因為他的囑托,她便硬扛下來。
十年磨礪,她內從心外從皮,練出了一套玲瓏百變,但又堅韌如鐵的心神意氣,卻不料只一夕的陪伴,在他的脆弱面前,她修煉的十年的內韌與悍氣瞬間解體,只顯露出一個女人最原始的情態。
或許,他天生就是她的克星。
或者,是天意給她派來的良人。
「我沒事。」林杉輕微呼出一口氣,抬手到胸前,覆在那肌理細潤、指線縴長,正在以圓弧形輕緩按揉著的手上,但又沒什麼力氣去握住。
剛才他在淺眠之中驚顫醒來,倒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夢,只是如錘擊心髒般的那陣劇痛,仿佛要將他轟入無底深淵,他才禁不住揪緊衣領。只是用了抓皺衣料的勁,即讓他汗如雨下。
手背上感受到些許溫熱,九娘停下手,反過掌將那只蒼白失了血色的大手握住,雖然她知道現在的他要盡可能不說話,但她在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剛才……你做噩夢了麼?」
「不是。」林杉抬起另一只手,自己又揉了揉那猶如被重錘杵過的胸口,手指踫到衣襟上一抹濕意,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酒兒,你……」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不知是因為虛弱,還是語氣中含著別的什麼情緒。
而他才說了三個字,就被九娘的聲音蓋了過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要說話。」
林杉輕輕舒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九娘知道,林杉雖然嘴上不提,但他剛才一定是疼得厲害了,才會沒有忍住的在行為上體現出來。
她伸手繼續在林杉胸口輕輕按揉,但這一次,她沒有再用剛才拭過眼淚、濕意染滿掌心的那只手。心神漸定,她即側目看向坐在車角的那名御醫,輕聲詢道︰「醫官,您看他這種情況,是什麼原因呢?他的傷……都不在那里啊。」
御醫此時也是滿臉的疑惑。
此行一路上,九娘以溫暖柔軟依然如少女一般的身軀,充當林杉的靠墊,以此緩解他不能平躺的傷身困擾。相識十余年,兩人之間第二次有了這麼親密無間的身體接觸,這本該是要私人珍藏起來的感情。
然而此時的情況,必須使車中有一位醫術精湛的醫師督看。以防不測。可是車中三人這樣的相處格局,還是會讓無法隱身遁形的中年御醫微覺尷尬。
還好林杉一路上都沒什麼話語,並且多是出于昏睡狀態,仿佛不是他依靠著九娘這個軟墊,而是九娘懷抱著撐著一個柔軟無法自行立起的枕頭。這二人沒有多少語言上的互動,而御醫除了不時查看一下林杉的呼吸脈象,在其它同乘時間里,一般都是磕目養神,無視無覺其它,倒能自處得比較心定。
除了掛心林杉的命脈。如果沒有人主動問他,他亦不會主動說話。
听得詢問,御醫抬手以拇指捋了下顎一縷胡須。良久以後手指滯住,輕聲說道︰「問題應該不大,終是因為虧血過甚,血行本來就慢,人再睡深一些。這種情況會稍有加重,就會引發心絞痛。不過,林大人正值壯年,還是很快就可以養起來的。」
九娘聞言,眉頭微微蹙起,緊接著她就感覺自己握著的那只手動了動。眸光稍垂,就看見林杉輕聲說道︰「酒兒,待過些日子。我要吃你親手做的桂花魚。」
想起以前親身下廚,給林杉做桂花魚下酒的事兒,此時又從他的話語中听出,今後自己可以與他相伴很一段時間,而不會像他那三個被遣走的屬下一樣。很快也輪到她被送走,九娘心下頓生暖意。
心中升蘊著一縷溫馨喜悅。自然也表露到了臉上,九娘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好幾年沒拿過鍋鏟了,如今燒出來的魚,恐怕要真如直接用火燒過一般,可以毒……」她說到這兒,話語一凝,側目看了一旁的御醫一眼,改口說道︰「你喜歡吃,我一定找好廚子做給你吃。」
同路同車了一段時間,此時御醫也算是第一次看見九娘的微笑,只覺得晦暗一冬的寒枝上,一夜花開。
他一路上都靜心凝神,只專注于林杉的身體狀態,到了此刻,不禁也心生些許別的念頭,暗道︰這林大人品女人的眼光,看來也是不低,可為什麼直到而立年,身畔也有個這麼體貼明媚的女子陪伴,他卻似不為所動……至今未娶呢?
不得不說,壓抑了這麼久的情緒忽然開朗起來,還是挺能感染人的。御醫看見九娘綻開笑顏,自己也是微微一笑,湊了句︰「呵呵……魚肉的確比其它葷食更能生氣血。而且魚肉性質溫和,作為傷愈後的第一番補養,重油的葷腥還真是不如魚羹那般,可以細膩調養人的元氣,即便它的營養效用會稍微慢一些……」
不過,御醫的話語將將落下最後一聲,他又見九娘的眉梢浮上一縷憂愁。
九娘忽然想到了一個深思令人恐慌的問題,猶豫了片刻後,才開口向御醫詢問︰「醫官,听你剛才說的話,在近段時間里,似乎他只要睡得沉了,就容易像剛才那樣難受?」
御醫听明白了九娘發愁的是什麼問題,深思之後,他沒有緩言遮掩真相,點頭誠然說道︰「心絞痛的癥狀,一般都是發生在年邁的人身上,因為人上了年紀,體能活力會減弱許多,影響心血供應行速。不過林大人因為外傷失血過多,血行虛弱,才會體現這種狀況,但這只是暫時的。」
九娘心緒一緊,又問道︰「我知道,他一定會好起來,恢復到以前那樣。只是……現在能有什麼辦法,讓他可以緩一緩?」
「如果能安穩平躺下來,自然會比現在這樣坐著,更能節省體力。」御醫說到這兒,凝神看向林杉。他本來只是要觀察一下林杉臉上氣色對身體機能地體現,但當他看見那雙沉靜中不知是不是在沉思的眼眸,他便又說道︰「多思傷身,在病體身上顯露更甚。心緒的浮動,也是會消耗體力的。林大人若有牽掛之事,暫時需要擱至一邊。」
林杉聞言側目看了那御醫一眼,忽然挑了挑唇角,道︰「吳醫師,沒想到你不僅醫術精湛,隱隱還可向神道術上頭偏科轉職。」
御醫見林杉此時精神不錯,心念一動,打趣一聲︰「你信我的神道術麼?要是以吳某一人之力,即讓從不信鬼神的林大人轉了心念。想必以後我走到哪兒,都能憑空多了不少外人敬畏。」
「如果待以後我回京時,還沒忘了今天這事,倒不吝去宮中聊一聊,也許國師之名,便就此定了。」林杉說到這兒,似乎是要趁著開玩笑的興頭笑兩聲,可是喉間只是發出了「嗄嗄」幾聲,倒激得呼吸節律稍微急促起來。
九娘連忙撫了撫他的胸口,蹙眉勸道︰「三郎。你即便不說,也不想讓我們注意到,但我還是很清楚。你心里在牽掛的是什麼。但我求你,至少近段時間里,你多在乎一些自己的身體,不要再想別的人了。」
在听了御醫的解釋之後,九娘以為。剛才林杉突然心痛如絞的原因,是他過于牽掛留在京都的那個女孩。九娘知道,林杉對那個孩子的關愛與保護,是她無法改變一絲的,她倒不會對一個孩子心生怨念,只是格外在乎林杉的安危。
但林杉其實在最初還並未想起莫葉。身體的虛癥,再加上廖世回家去拿藥之前,提前給他布施的一種藥劑。讓他整個人一直都處于昏沉惰思的狀態,根本沒什麼精神想太多。
然而御醫剛才那一句話,忽然挑動了他腦海里的那根神經,離開那孩子之後,積陳了半個多月的思緒。便如潮水般傾壓上心頭。
……
隨著無輪馬車背離京都,漸行漸遠。林杉只覺得,心中有縷東西,剪短不了,而隨著這距離的拉開,漸漸有繃緊的跡象。
不知道她一個人在京都,每天是怎麼生活的,有沒有照顧不好自己的時候?
自己這樣騙她,對她來說,是不是殘忍了點?她只是一個女孩子,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挫折,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傷到心神?
倘若從剛剛抱著她離開京都那時開始,就把黎大姐派給她當娘,她長大以後,也必會是這麼認為了,那至少現在她還能找個人倚一下心。
可是這樣又是不行的,如果這樣做,待她長大,回歸王家的時候,她要受到的傷害可能更大,而且無端還要把黎大姐拖累進來,這樣不行……
……
如果那位吳姓御醫知道,自己好心的一句話,卻反而招致林杉的心緒陡然加沉,他一定會後悔至極。
然而吳醫師听著九娘說的話,再看著林杉此時臉上的神情,他卻想偏了,之前腦海里蹦出的那絲雜念,忽然再次展開︰原來林大人的心里始終牽掛著別的女子,難怪對身畔明媚佳人心如止水,只是不知道佔著他的心卻又不現身的女子究竟是誰,這不是耽誤人麼?
林杉的確是心系一個女子,所以他才會明明也有些愛惜九娘,卻始終無法對她再走近一步。而就差那一步,九娘便也可以走進他心里,完全驅散他心里的那抹殘影。
那個在林杉心里佔滿了空間的女子,並不是故意不現身,而是早已經香消玉殞。但她把最美好的一面留在林杉心里,她不會再出現了,不會主動從他心里走出去,而他又恰好執著著,絲毫不舍得把她的殘影從心中揮散。
但這個使林杉的情感一直處于被動的女子,卻不是此時他在牽掛的那個孩子。
他一直很小心的保管著佔在心間的那抹殘影,也正是因此,他才會一直那麼傾心照顧她的孩子。
可是到了現在,他雖然仍隨身攜帶著她的影像,卻把她的女兒丟在了千里之外,他仿佛看見那個女子臉上的憂愁,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
這是近十年間,他首次離那孩子那麼遠,那麼久不去看她,並且這個時間與距離,在今後可能還要延長下去。
……
思緒至此,林杉自己也已經感覺到了心意觸動,耳畔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聲沉悶了一些,他知道這樣下去的確不妥,綿長一個呼吸之後,漸漸也平下心神。
握著九娘的手略微一緊,他緩言道︰「你也知道,我會忍不住想,不過我現在听你的話,不想了。」
頓聲片刻後,他又說道︰「等廖世回來,他那兒肯定有奇藥,你便不會這麼擔心了,也可讓我舒服一些。」
九娘聞言,目露盼望的神情,點頭說道︰「也不知道他家離這兒遠不遠,希望他能快些回來。」
林杉說什麼,九娘便信了,也不多考慮考慮。
一旁的吳御醫卻不這麼認為,對于病人的病情,他仍然不會什麼宛轉言語,開口直揭真事兒,淡淡說道︰「要是廖世回來了,听他的話,或許能有別的辦法讓林大人緩和病痛,但……卻未必是好辦法。傳言廖世下手的藥,都是很猛烈的,不比尋常啊!林大人虛弱如此,若再讓廖世施狠藥……」
「看來,廖世的名聲,真是差到不行了。」不知道是林杉真的信任廖世,還是只想在此時九娘的面前給廖世豎一個威信,好讓她放心,對于吳御醫的話,林杉用不太友好的語調表示否定︰「但如果不是我想要活下來,廖世可以不屑于對我用他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