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二更,今天還有一更,會稍晚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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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侍立的僕人見史老爺招手,連忙躬身應聲,快步出廳準備茶水去了。
而听父親把話說到這一步,史信目色一滯,轉瞬間又流露出訝異神情︰「難道說……」
到了這時,他仍是難以置信,嚴廣身為嚴家資格最厚重的長者、太醫局最權威的醫師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扯謊?
這種行為與他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史信雖然年輕,但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時就能得到父親地教誨,自然熟知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礎的常識。
但嚴廣這個人不同,似乎不能用這類規則去衡量他的品性。
嚴廣官任太醫局醫正,並=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且與許多當下朝中的臣工類似,他是前朝遺臣。雖說嚴廣做了幾十年的醫正,官運經受住了改朝換代的顛覆性洗禮,資歷頗為厚重,但他始終是入不了公卿譽位的。
太醫局的一應御醫、生職,皆絕不許涉政、議政,這是前朝就延續了大半朝的恪令。現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權國朝運轉,這一項恪令仍一絲未改的保留下來。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為這項延續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個劃分。如果說官場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瓏,甚至面佛心鬼,那太醫局里的一班子醫官則是任職時間越久,越安分守己。
不是因為太醫局是善堂,而是因為太醫局升遷路的特別,是以德行為本。
在這個有些特殊的職務部門里。醫術精湛絕世的醫師未必能憑本事青雲直上,而如果一個醫官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上一步一步踏實了,即便相對其他人而言醫術中庸,此人的地位也可見得慢慢往上行。
大約是在十四年前的時候,前朝靈帝的母後病重,剛剛被提升為太醫局首官的嚴廣偏偏有些束手無策了。秉承救人為上的醫者之心,嚴廣向靈帝請稟,推薦他的好友廖世來為太後診治。
靈帝雖然耽于享樂,但對他的親生母親,確有十分的孝義。因為心系親母的安危。靈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見經傳、近乎忽然從地里鑽出來的身份,允他入宮,為太後把脈。
沒想到廖世果然如嚴廣推薦的那樣。拿出隨身帶著的一種藥粉作為藥引,配出了一付藥,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後給治醒了。因為這事,廖世受靈帝親賜‘藥師’美譽。
然而,廖世僅僅只是把太後救‘醒’了。卻沒有救活。
從首次服藥後醒來,太後活了才不到一個月,就突然病故了!而這一次的病況急轉直下,比之前次更為突然,而且人命說沒就沒了。
太後的突然病故,令靈帝勃然大怒。與此同時,廖世也受到一眾太醫局醫官唇槍舌劍的攻擊。
因為在廖世為太後治病期間,雖說他堅持要用自己帶的一種藥劑作為藥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復方和煮藥器具都是太醫局提供的。太後的死,太醫局眾醫官因此也擔有責任。
但是,面對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醫官可不想因為一個從未聞名的土郎中錯手拖累。而去給那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將責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為舉薦人嚴廣的極力保人,靈帝還對是否嚴罰廖世,有些猶豫不決。嚴廣為廖世申辯所列出的道理,那時靈帝還能听進腦子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為廖世不但沒有一絲流傳世間的名聲,其人還長得極丑。並且有時候他笑得張狂時,目中還會流露出些許佞厲神采。太醫局的某幾個醫官注意到這一點,密謀之後,將毒醫傳人的惡名蓋在了他身上,偏偏這話還讓靈帝相信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如果不是嚴廣以命護友,而皇帝確也如嚴廣申辯的那樣,找不到廖世與毒醫傳人之間有關系的力證,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異處。
廖世最後得到的處罰是永久監禁,‘住’進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觀此事的人們估模著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紀,在天牢里住不了幾年就得老死,也就沒有再沖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無比命硬,在終日不見陽光、鼠蟲橫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將近五年,還幸運的活到了周朝滅亡,新國朝天子大赦天下的鈞令。
但廖世獲釋出獄時,臉上無喜無怒,只寒氣森然地道︰「廖某殘生,不會再醫治任何人。」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旁的閑話,但廖世遭遇的事,卻讓太醫局里某種風氣愈發堅固。不會再有誰敢輕易在眾人面前出頭了,在對太醫局來說,較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眾醫官相互商議出了結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為上稟。
不求有過大家一起擔,但最好做到功勞均分。謹慎精準不止是醫道要則之一,某種謹小慎微的情懷,如今也感染和改變了太醫局里的每一個人。
太醫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愛的聖人,但絕對得做到不犯一絲錯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別將這些錯失顯露于表。
嚴廣跨越兩朝,擔任太醫局醫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醫局的環境所塑,還是嚴廣本身心性溫平所致。
不過,只要是一個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種姿態久達十數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這種形象,在這麼多年月的累積下來,也會影響到本心的。
如果說嚴廣立身太醫局位首十幾年,年逾花甲還未退休,皇帝那邊也還沒有擬定候選人的動作,這一切皆是因為他一絲不苟的作風,使人無可挑剔,那這一次他的藥箱被盜的事,可算太醫局有心謀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機會了。
盡管嚴廣丟了藥箱。目前看起來沒有對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擊,但他下屬的那些醫官能找到的也就是這個牽強條件了。
只因嚴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說的那句話一樣,在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點,或許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嚴廣把他丟失的東西慢慢配備齊全了,可就連這一點兒機會也丟失了。
僕人已經端著沏好的茶,回到花廳中。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老爺和三少爺的手邊,僕人見這兩個主子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廳里礙眼,識趣的退到了外頭,侍立于門邊。以方便隨時回應老爺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話,即勾起了他那三兒子心里的諸多頭緒。
近年來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無戰事,邊防平穩,至于國域內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著恢復民生的事,各部門臣工也是積極配合著貢獻能力,但這似乎與樞密院無甚關聯了。
史信待在樞密院副職上,更是感覺異常清閑。
除了本職配備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逢五日一例朝會。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眾位臣工與皇帝議事——大抵與民生社稷相關的事務,他想搭一句話都難——其它時間,史信若有請假的需要。大多當天就能批下來,並且很容易就能請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時期,樞密院的工作壓力和事態變幻都是極強極復雜的,所以在閑時閑養,是皇帝對這個部門的一種另類賞賜。其它部門的臣工大多也是認同這一點的。
但史信自己不這麼認為。
如果工作上沒什麼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場中的格局變化。他不會因為他的推敲而去實際做些什麼。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腦思路,不想讓自己對局勢的判斷,因為長久賦閑而變得遲鈍。
對于三兒子的這種習慣和‘鍛煉’方式,史靖所持的態度是偏向支持的。不過,史靖剛才雖然提了一句嚴家的事,卻沒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為另一件事。
畢竟是到了一定年紀的人了,近段時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覺到身體有一些內火上浮的癥狀。啜一口甘香茶湯,潤了潤有些發干的嗓子,史靖放下茶盞時,稍稍壓下一些他剛才在沉思時挑動起來的心緒,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兒子,他隨口問了一句︰「你還在想嚴家的事?」
史信點了點頭,听到父親的問話,他也才收了心緒,端起茶盞。
「別想了。」史靖淡淡說出三個字,然後便沒了言語。
然而史信卻從父親說的那三個字里,听出了一絲言猶未盡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半句話……或者說是他如他自己說的那三個字一樣,放棄提及?
無益于提及、和放棄提及,二者之間是有微小差別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盞後,掀開蓋吹了吹茶湯,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喝,隨後將蓋覆上,把茶盞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對面的史靖看見他的這個舉動,目色一動,說道︰「剛才送別岑遲時,也未見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來以為父親剛才的沉思也是因為嚴家的事,但當他平平看向父親的雙眼,又有了一些別的發現。
依言放下對嚴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後猶豫著道︰「父親事務繁忙,也要抽空回來一趟,只是為了送別一個門上清客麼?」
「沒這麼簡單,岑遲不是一個簡單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魚尾紋略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對父子送了岑遲離開。而岑遲此次離開的原因有些突然,並不是因為要去遠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來。
如果不思考嚴家的事,他反而會感覺煩擾。
嚴家之事終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靜下來,就會不自覺的思考起半個自家里的事。關于岑遲,史信心里矛盾著一個問題。
見兒子臉上的神情輕微變化著,卻不言語,史靖緩緩啜了口茶,然後語氣平淡地道︰「你會懷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懷疑他,但我懷疑的人不止他一個。」
「父親是說……」史信目光一動,終于開口。
「罷了。」史靖擱下茶盞,緩緩道︰「三兒,即使事態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戰斗,必將是國與國之爭奪,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兩個人穿插進去又能改變什麼?雖說國的戰斗亦是人的戰斗,但岑遲只是一個孤家寡人罷了。」
一直以來,在史信的印象里,父親對岑遲的態度,一直是沒有完全放下質疑。但為何,此時父親說的話,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懷疑岑遲?
史信以為自己听錯了,凝了凝神後,又覺得自己不似听錯,只是斷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許後,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親的話來。
的確,岑遲身上既無功名,又無兵員,而且現在的他正被慢毒纏身,一時半會兒里能做什麼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險、多瘴,近同蠻荒的地方,他能做什麼呢?
當年相府收留岑遲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父相了解他的師承意義所在。
北籬一系追溯起來,學派命運大約可以跟周王朝捆綁在一起。但這個派系在周朝末年那五十多年里,近乎消失了一般,因此幾近成為世外學派,與俗世間徹底切斷來往。
一個學派在世間有了這麼長的一個斷絕期,沒有著作傳世,沒有人才入世,很容易被人們忘卻。多年以後,學術界忽然再見這個學派的傳人,即便還有人記得這個學派,卻未必把所謂的北籬傳人當真事。
史靖頓了頓聲後,又對三兒子說道︰「倘若岑遲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此時我們動手,豈非是暴露了麼?為了一個無權無兵的單薄之人冒這種險,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時舍棄。」
與父親這般談話已不是首次,談及岑遲的事,每次的對話氛圍都會有令人心緒不暢的時候。父親不會把話說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這一點,也清楚此時父親話里的那絲肅殺。
但他終是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輕聲道︰「真要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