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508)、雀鬧春

作者 ︰ 掃雪尋硯

石乙看出莫葉眼中的那絲疑惑,他也知道自己原本說不來,現在卻還是來了,似乎有些戲弄人的意味,但他本心里是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他未及解釋,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知道九娘過往的那段情史之後,莫葉本來以為石乙來這兒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來看望林杉的墳墓,不料他卻拿出了一封信。

看信上的落款,莫葉禁不住眉頭跳動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讓莫葉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文字,而他看莫葉此時臉上的神情,已能判斷出,不需要自己解釋太多,她已經認出了這封信的來頭。

「要看嗎?」。石乙捏著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葉可以拿過去仔細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內信紙上書寫的內容。

莫葉心中動了念頭,但她又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後就搖頭說道︰「*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不了,這並不是寫給我的信。」

的確,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譽擔保,為石乙寫的一封薦學信。因為石乙的出身太差,簡直連貧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學,林杉不是不能幫他辦到,只是太過麻煩,所以石乙選了次于官學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這樣的求學之所,仍還需要有人擔保。

信是林杉寫給學廬的,因為具有聯名擔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學廬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後,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學成歸來時,一定也把那封信帶回來。

如今他做到了,但莫葉對于這類事物的熱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听說的那般了。

石乙遲疑了一下,然後就拈著那封信。湊近了燃成一堆的紙錢火焰上。

莫葉看見這一幕,不禁動容道︰「你這是……」

石乙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不知道我應該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學成,便把這封信‘捎’還給他,算是向他報聲念想,以及道聲謝吧!」

莫葉沒有再說話,只是沉默看著那封留有師父筆跡的信,被紙錢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著信袋完全燒透,灰燼卻依稀還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狀。石乙凝神片刻,然後合並雙掌在鼻前,誦念道︰「希望各路神靈。領了路錢,至少幫我把這封信,以及我的意願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靈。」

他沒有在燒了信以後,朝墳垛跪下磕頭,只是說了這樣一句話。是因為莫葉沒有瞞著他,他知道林杉真正的墓地在皇家陵園的忠烈園區。此時莫葉祭拜的,只是林杉生前非常重視的一只小瓶子。

在石乙做完這些事以後,莫葉也已將籃子里最後一摞紙錢燒完了,兩人一起站起身來。

石乙側篩了指不遠處的一道土埂,對莫葉說道︰「因為忽然想到那封信。錯過今天,就只能等到明年才有機會‘捎’給林先生了,所以我找了伍叔。讓他帶我來的,現在他在那邊等你,我就不跟你們一起走了。」

莫葉詫異道︰「你在這兒還有什麼急事麼?」

「我沒什麼事,這便要回去了。」石乙微微一笑,「是伍書找你有事。我就不跟著去了。」

莫葉明白過來,點了點頭。兩人就此告別。

……

足下踏上了海岸上的細沙,鼻息間也能感受到海上來的風帶著的海水微腥氣息,望著遠方的海平線,莫葉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幾年前,第一次來到海邊的時候。

這個時辰朝陽剛剛升起來,低低挨著深藍色的海面水平線,還算比較溫和的光線被微起波瀾的海水兜起撒開,抖碎的溫和陽光濺在銀色沙灘上,銀輝與金輝相交,這一幕的海灘多看幾眼,都會讓人覺得眼楮快要醉了。

伍書的身形如一桿長槍,筆挺地立于岩石上,任海風一陣陣地掀起他那縷從額頭上耷拉下來遮臉的枯發,他的目光定然投向遠處的海面,但不知究竟是看著哪處焦點。

莫葉本也想跟著他跳上岩石,但她才邁上去一步,就被忽然而來的一陣海風刮得身形一個趔趄。她連忙止住腳步,並蹲子,再感受海風吹拂時,已沒了什麼良好的心情。

偏偏在這時候,清早時分她隨便攏起的頭發再也受不住這一路以來的又跳又跑,已經松弛了的發帶最後一點綁發的力道也被風刮散。發帶飛起,發絲散開,莫葉的心緒在那一刻也徹底亂了。

恍惚之間,莫葉感覺有一片陰影閃過她的臉龐,下一刻就見伍書站在她的跟前,手掌微舉,手指間繞著的則是她那剛剛被海風卷起,眼看就要跌進海浪里的發帶。

盡管莫葉在此之前已經見識過伍書這種近似魂魅地身法,但在此時,當她看見他忽然出現在跟前,她還是禁不住閃了一下神。在那股吹亂她頭發的海風襲來之前,他明明還站在丈余地外的岩石高處的。

伍書沖莫葉輕輕抖了一下手里的發帶,示意她拿過去。待莫葉取回那根發帶開始綁頭發,他盯了一眼她的手,忽然說道︰「它不完整,而你不似買不起新發帶的人。」

「它本來就只是半截。」莫葉攏頭發的手滯了一下,「不是你提起,我還不知道我需要重新買一根。」

除了嬸娘,莫葉長大至今,在生活中影響著她的人都是男人。

書院眾位夫子,那群書生師兄弟。師父、馬叔叔……她甚至只是在書本上才能閱讀到‘閨蜜’的釋意。

唯一一位能稱之為她的發小的人,還是一個名叫邢風的少年。這個少年也並非溫謙如玉,而是位練武天賦佳的獵戶家孩子,並且他因為自己的這一天賦,差點把莫葉也帶上了習武之途。

莫葉的生活習慣里缺少很多女子該有的東西,尋常女孩兒家會習慣性的關注和在意自己的著裝妝容,而莫葉則是習慣性的忽視這些。但是伍書並不如何深刻的了解她的這些習慣,所以他對莫葉那句話的理解所站的出發點。除了與自己一慣思考問題的方式有關,還偏向一些對尋常女子的看法。

伍書轉身看向遠處海上的天空,莫葉看不見他眼中若有所思的神情,隔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道︰「如果今後你不再著男子裝扮,要不要這根發帶已是無所謂的事。」

莫葉隨意而快速的束好自己的頭發。她的頭發有些發卷,從小便是這樣,她在書院時見過一兩個有著與她的發質相似的師兄弟,所以對此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古怪之處。每個人身上有一些不同的特質,是很自然的事。

但在此刻。在這勁兒明顯比穿梭在城內的巷風要硬氣的海風里,這頭不好打理的微卷頭發剛剛攏好到一起,就又被風抖散了一些。海風不停。額上頸邊略短一些的碎頭發拍打在肌膚上的節奏就不停,微癢的感覺令莫葉忽然心生煩惡。

提到這根少了半截的發帶,莫葉很自然的又想到了石乙。憶起那天他帶著她翻出自家院牆後,說過的一番話,想到她對于他近乎失蹤性質的不告而別所心懷的質疑。她有些不耐煩的說道︰「若不是听你這麼一說,我還沒想過我的著裝是對還是錯,我若要著女裝能否被允許呢!」

在莫葉把話說完後,伍書並沒有立即開口表示些什麼。但這不代表他會一直這麼沉默下去,片刻的無聲只因為他在思考。

回想了一下組里在把送藥的任務交給他的同時,還給了他幾張關于身邊這個女孩的資料。將資料上的記述跟這幾天自己與這孩子相處下來總結的印象聯系在一起想一想,伍書只覺得愈發困惑。

這個孩子並不膽小,但在主見問題上卻有著明顯的怯情。這可能跟以往林杉對她地保護有些過度有關。可如今林杉已經不在,而這孩子若有回歸她本該擁有的身份的一天,這種怯情是必須從性格里去掉的。

「其實,在第一次送藥到你家時,我已經在組里看過一部分有關你的資料。」沉默了良久的伍書終于再次開口。說完這句話,他回轉過身來。注視了莫葉片刻後才接著道︰「那晚在屋頂上,我就對你說過,怨氣這東西,在心里堆積再多,也是無用的。」

莫葉抬眼與伍書對視了片刻,然後她垂下頭來,低聲道︰「我的確沒什麼可抱怨的。」

她的話音才落,伍書的聲音隨即又傳來︰「可你的心里確有怨氣,這也許跟你的親近之人管束了你太多有關。」

莫葉聞言忽然抬頭,定了定目色後,她問道︰「你知道多少有關我的事?」

伍書沒有就她的這個問題進行回答,只是徑自繼續說道︰「人總有很多好奇,有許多想做的事情,越被管束得緊,這種好奇心就愈重,哪怕已經有人在前頭告誡過事情的危險性,沉浸在好奇心當中的人依然會有些難以自拔。」

話至此處,他略頓了頓,才又如自己問自己一般說道︰「可是自己沒有嘗試過去做,也是無法確定某些事是否適合自己的。換一個角度來想,不嘗點真正的苦頭,這種好奇心通常也只會是增長,而不容易消退。」

蹲在海岩上的莫葉慢慢站起身來,遲疑了一聲︰「你的意思是……」

伍書只是平靜的問了她一句︰「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到海邊來嗎?」。

莫葉怔然搖了搖頭。

「你不是一直在求我教你我的武功嗎?」。伍書說著朝莫葉招了一下手。

莫葉听了伍書說的這句話後,心中先是一喜,接著她下意識里就往伍書那邊走近。然而她才走近一步,就見伍書隨著她邁步的節奏後退了一步,她這才又意識到一些別的問題。

在輕微的猶豫情緒里,又一陣忽然而來的海風打在她身上,一個趔趄之後,莫葉雖然沒有像之前那樣蹲子,卻也沒有再繼續邁步向前。

伍書看著停步不前的莫葉,他自己也已站住了腳,同時淡淡說道︰「若你不甘現狀,為何連邁出一步的勇氣也沒有呢?」

勇氣這種東西。幾天前莫葉才與紫蘇談起過,當時莫葉便在心里確定過一次自己該持有的信念。現在伍書忽然提起這兩個字,莫葉才意識到,自己又膽怯了,又忘了自己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她在心里不由得自責起來。

「這對你來說,是不是有些過分了?畢竟你一點功底也沒有。」看著陷入沉默中的莫葉,伍書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邁出腳步,走回到莫葉身邊。他握起莫葉的一只手。感覺到伍書手上傳來的力道,莫葉也終于再次站起身來。

她不止一次的見過伍書強大的身手,若有他為傍。那麼這點海風所給她造成的安全威脅自然沒了力度。

莫葉的手縮在伍書的手心,隨他走向剛才他站立過的那塊海岩,與此同時,她又听伍書充滿顧慮的聲音傳來︰「其實我也有些猶豫,不知道接下來要對你講得東西。若說出來,對你是好還是壞。」

莫葉沒有多想什麼的隨口問了一句︰「為什麼這麼說?」

伍書淡淡答道︰「如果你想練武,你身邊一直有一個最佳的向導,林大人的劍術你應該已經見識過了。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連基礎的武功招式都沒有教過你,到底原因為何。有什麼顧忌,現在沒有誰能說明。為此我也不可能擅自改變他的決定。」

「你剛才那話里的意思……難道不是要教我武功了麼?」莫葉目色微凝,「那麼你帶我來海邊。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大概不能算是教你什麼,最多只能算是對你做出一些引導。」伍書在說話的同時,很快帶著莫葉登上那塊高高的海岩之頂。

那塊巨大而如立錐的海邊石塊,臨著海潮的那一處陡峭得如懸崖一般,讓人不敢多伸長出寸許脖子。去看岩石下面的深藍海水。伍書在這樣的石塊上站住腳步,松開握著莫葉手掌的手後。他又說道︰「這幾天無論你怎麼求我,我也沒同意教你武功,除了因為我心存剛才說過的那種顧慮,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從何教起。」

莫葉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訝然,轉而又質疑起來,只是她並未因此說些什麼。

「你可能不相信,但無論你相信與否,我也只能這麼告訴你。」伍書自然垂落的雙手抱臂在胸前,他迎著海風默然站了一小會兒,接著說道︰「師傅教我的本事,玄機不多,似乎考驗得最多的是天賦,也可以是唯熟而快。」

莫葉站在伍書的側後方,她在听得此言後,也不管伍書能不能看見,她只是無聲的搖了搖頭。

在她看來,這種拒絕的理由,實在太單薄了,說服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的確還沒說全。」伍書的語調里漸起一種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忽然轉過身來,這時的他手里也多了一樣東西。莫葉只能看清,那是圓形的小盒子。

伍書平攤開手,托著那個小圓盒子往前一伸,讓莫葉能看得更仔細些,同時又說道︰「另外,這樣東西你也是沒有的。所以即便我真能教你些什麼,你若想像我這樣高來高去,也是行不通的。」

莫葉本來想問伍書那東西是什麼,然而她在心里想到,如果伍書願意說,自然會解釋,但他若不願意說,自己怎麼問也是白搭。略一沉默後,她便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帶我來海邊,就是為了進一步的打消我習武的念頭?」

伍書凝起了目光,平靜說道︰「如果你願意就此放棄,我的確省事得多。」他說吧,屈肘將手掌里托著的事物放回懷里。

莫葉思忖了一下後,注視著他的臉,又問道︰「若我依舊堅持,你又準備怎樣引導我呢?」

「這片海域給了我很多的啟示,師傅也曾如此感慨過,說人的武功路數最初的思考來源,便是自然規律。」伍書深深吸了一口海邊微有咸意和腥味的空氣,任那股氣在胸月復內行走一遍,最後再慢慢吐出,然後他繼續說道︰「海潮也是會呼吸的。浪濤拍岸時是呼,退回時是吸;在浪頭退回海中時,看似平靜的海面下,已經蓄積了一股準備將它再次推上岸來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不停循環,生生不息。」

莫葉眼中的困惑神情漸漸濃郁起來。

伍書側目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後又道︰「你覺得方才我帶你離開皇宮時,起落之間的感覺可有什麼感覺熟悉的地方?」

伍書的這句話剛說完,海岩之下,一波海潮正好拍了過來。浪頭濺起一股散開的白色水花後,又很快退回海里,但緊接著,那海潮似乎只是在海中打了個回旋,便又撲了上來,再次撞在石壁上。

莫葉因之想起伍書在抱著她翻過一道道宮牆,那一陣陣的起落感覺,讓她在心底忽然琢磨到了一絲感想。但這絲感想來得快也去得快,令她剛覺欣喜,又將它遺落。

注意到莫葉眼中的神情變化,伍書又說道︰「自然事物的變化是很有耐心的,只要人願意去觀察探究,便能獲得無窮益處。其實我並不擅長做導師,我能引導你的也就是這些了。」

莫葉又自己在自己腦海里琢磨了一遍,想要抓住剛才一閃而過的那絲想法,然而她努力了半天,終是沒有什麼獲得,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伍書忽然盤膝在岩頂上坐下,此時海平線上的紅日已比他們剛剛到這里時要耀眼許多,伍書在看向海面天邊時,也微微眯起了眼。

他听見莫葉的嘆息聲,以為她在氣餒什麼。他也知道自己所講的那番話,對于一個沒有什麼武功基礎的半大孩子來說,要理解起來還是困難重重地。並且他所主張的意念在此時依舊未變,那就是不支持莫葉習武,所以他順水推舟的緩緩說道︰「其實你不必這麼勉強自己,即便你現在什麼也不做,你的日子也不會難過到哪兒去。」

莫葉聞言微怔,片刻的安靜之後,她突然寒聲道︰「我不願做籠中鳥。」

「籠中鳥?」伍書用疑問的語氣重復了莫葉說過的這三個字,稍作停頓後,他又說道︰「據我的了解,你所說的籠子,其實一直在保護著你。為了生活能安逸點,犧牲些自由又算什麼呢?你終究只是一個女子,即便把自己鍛煉得無比強大,又能做些什麼呢?」

「能做些什麼……」莫葉深深呼吸了一口由海風卷來的海上空氣,然後沉聲說道︰「至少能盡可能不再體會那種什麼也做不了的無力感,即便我終究做不了什麼,至少還能掙扎過。可若是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那感覺……有如被拔去了骨頭里的筋。」

「你說為了安逸可以犧牲自由,但我想,我也許沒有那樣的性格。沒準這個問題你也想過,但你也選擇了逆行。」莫葉走近了伍書一步,並在他身邊坐下,接著說道︰「你也說過你的臉孔並不影響你在京都的生活,那麼在碼頭扛貨,也可苟且一生,但你不是也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路麼?你難道未想過,這條路上的困難也許無法支持你等到新生活到來的那一天?」

伍書看了一眼在挨著自己身邊坐下的莫葉,很快又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海面。一陣沉默後,他習慣緊抿地雙唇動了動,以很輕淺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富貴不知缺衣冷,飽者還盼餓者饑」

他的生意說得不大,並且他的聲音還被海風掃過岩面,以及海浪拍打岩壁發出的聲響拆得近乎破碎,但莫葉離他太近,還是能听清些許。她在垂首無語了片刻後,又慢慢將頭抬高一些,平靜地說道「我沒開玩笑。」

莫葉用否定的話語表述著她認真地態度,而這個時候,她的這句話確實比直接說「我是認真的」要比較嚴肅一些。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歸恩記最新章節 | 歸恩記全文閱讀 | 歸恩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