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516)、活屠念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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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葉直白無隙地表露心跡,連那絲只是曾經掠過她心間,根本可以不提的怨氣,也沒漏掉的說了出來,這著實讓厲蓋也心生一抹訝然。

也許是平時常常響徹耳畔的奉迎聲,響了大幾年,終于還是對他的听聞慣性造成些許影響,厲蓋初時只以為,在他剛才輕聲詢出那番話之後,莫葉大致是會全揀悅耳的話來說吧?

但他是軍人出身,務實心態從未改變,對于悅耳的聲音,本來一直就是抱著有則听、沒有也無所謂的態度,所以眼下莫葉即便真要指責記恨他什麼,他也是不會在意的。

倒是莫葉遵循本心地表露出來她的真誠,讓厲蓋也拉開了心里一個專門為她封藏的匣子,抖落出其中的幾個問題。

他默然片刻,將那匣子里他存放許久,一直想得到解答的幾個疑惑排了一下順序,然後才開口說道︰「你有這種想法,什麼?」

「保護自己,保護我的朋友……」莫葉忽然頓聲遲疑起來,過了片刻才咬牙接著道︰「如果讓我踫到機會,我一定還要為師父報仇,只祈望機會到來時,我已蓄積足夠的實力。」

「報仇的實力,你心里到底深刻想過沒有?」厲蓋微微搖頭,有些絕然地推翻了莫葉後面話里提的那個想法,「即便是我出手,憑我一個人的實力,也殺不光我所有的仇敵。」

莫葉聞言心中一沉。

這不止是因為厲蓋的話對她打擊太直接,還因為她心里忽然也有些認同他的話。這便有如自己推翻了自己的一個認定了許久的想法。

在過去的三年里,很多時候,莫葉都是用「習武報仇」這個有些極端的想法,支撐著她將刻苦持續下去,忽然之間自己將這個維系了三年的想法推翻,此時的她只覺得很難受。

但她心里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在點頭。

厲蓋的話可謂絲毫沒錯。

只說謀害師父的最大嫌凶、吏部尚書萬德福雖然已經死了,但死的只是他一個,他的親系門生攏總起來千百人,如果萬德福是主謀,那麼他的幫凶數量不可謂不龐大。

就算自己只是面對這一張名單。提劍直接沖進去,也未必能殺得干淨。而即便是瘋狂地想象一下,自己能借用厲蓋的力量。啟用守備軍武力,將這一群人全部鏟除,那這一條關系藤蔓上系著的各部人士摳抓的國朝土壤,也得在國朝日常運轉的支持體上揭掉一層皮。

這不是單靠自己一個人去殺人復仇,就可以擺平的事。

而且別人只會等著自己去殺麼?一定也會逆向來找她復仇的吧?這仇恨。如果只用刀子去進行切割式解決,恐怕牽連起來的影響,無論好壞,都會像滾雪球一樣越纏越大,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就能承受得來?

最後怕是只能覆身于其中,連自己想跟他們同歸于盡都不夠分量。

但師父被殺的事。就這麼被擱置了麼?

即便真是如此,朝廷也甘願縱容那一群人麼?

我不甘心!

師父他也一定不甘心吧?

他隱居在小山村多年,時隔多年才回朝。一定是準備了什麼事要做……對,那張他構思多年的作戰圖,他即將持之付于行動,卻在這計劃將要展開時,遭陰人暗算……他一定也是不甘心的!

……

莫葉漸漸陷入自己的思緒迷沼中。腦海里各種頭緒纏作一團。當她想尋路離開,卻發現在她要邁步時。背後就會生出一股力道扯緊她;而當她想要後退時,卻又發現背後哪里有人,只有一個漆黑大洞,欲將她的rou身魂體吞噬得一絲不剩。

她明明理解那些大道理,但她同時又不願放棄自己堅持了三年的復仇決定。仿佛她如果真將此事放下,她會失去生活的意義,將靈魂自我解體。

就在這時,她忽然听見一個聲音闖入她的腦海,語調緩和而吐字異常清晰︰

「復仇不一定要對方的rou體死亡,听說過‘活屠’麼?也叫‘誅心’。」

看出了莫葉眼中迷茫沉郁情緒漸重,雙瞳近乎失去了凝聚力,這便是心魔初生的現狀。在莫葉這個處于性格裂變期的年齡,很容易受此極端而頑固的思想所困擾,將人格切割出缺口。所以厲蓋及時出聲,在聲音里蘊含他博大沉厚的內勁,震開了莫葉腦海里密布糾纏的陰霾。

莫葉長出了一口氣,剛剛回過神來時,她才感覺到胸腔已堵上一股滯氣,如果不是厲蓋的聲音來得及時,她恐怕難逃心血逆沖之劫,輕則嘔血,重則昏迷。

而她此時即便已逃過此劫,心頭仍禁不住感到一陣窒息。

隨後,她就听厲蓋接著說道︰「我三弟的事,只說我的心意,即是絕不會擱置的。對于此事,你的意念不可局限于此。你需要放開思路,這不是勸你寬心忘事,而是要你展開構劃。」

莫葉點了點頭。

剛才厲蓋沖破她思緒迷沼的那句話,對她的精神沖擊很大,待她收穩心神,一時也沒有忘記那句話,並很快燃起較高興趣,隨即問道︰「厲伯父,你剛才說的‘活屠’是什麼意思?」

剛才厲蓋略為心急于肅清莫葉混亂的神智,說話時擇了重言,所以此時莫葉想讓他解釋那兩個字,他反倒不太想細說了。

但他思考了片刻,還是決定了,就這兩個字的意義,略帶向莫葉提幾句。

稍許斟酌後,厲蓋指間一松,任那片柳葉滑落,然後揚手一指後庭里離他們所站位置不遠的一棵柳樹,平靜說道︰「讓那棵柳樹自己枯萎、朽倒,直至爛得一點痕跡不留,就是‘活屠’。」

莫葉凝了凝目光,看向那棵柳樹,似乎是在尋找它身上有沒有什麼隱藏的蟲洞。

厲蓋隨後又道︰「手里沒有斧頭,只是用你的指甲,也可讓一棵參天大樹枯死,只要你有足夠耐心,慢慢扒掉一圈足夠寬的樹皮,或者在樹根下成功埋種一窩白蟻。」

莫葉聞言,眼中一亮,但很快又沉暗下去。厲蓋所說,看似一點通透,但若仔細分析,他全然只是在對一棵樹解釋。屠樹之法,尋常樵夫都懂,屠人之活屠法,卻似與他此時說的這道理絲毫打通不了關系。

這後續的解釋,遠不如他剛才一語直來那樣讓她心靈撼動。

「別再想著‘殺’的事了。」厲蓋掃了一眼莫葉眼中的沉暗,搖了搖頭,「你知不知道,‘活屠’的本意是屠己?欲屠人先屠己,只有先滅了自己的躁念,才可以進行那些極需要耐心、細心和時間的步驟。」

「‘活屠’本來是你師父最擅長的心經,今天我告訴你這些,算是代傳師念,但我還是最希望他給你鑄下的意念底子,能讓你心念通達,不再像剛才那樣殺意翻騰。」厲蓋說到這兒,忽然嘆了口氣,「三弟的事,也算是他自己一時疏失了。出事的前幾天,我就曾勸他不要再住在老宅,盡快搬去新建府。看來還是他隱居的日子過久了,心念松弛了吧!」

莫葉聞言,心緒頓時浮動起來。盡管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他的一絲一縷過往,仍對她的精神牽動極大。

回想三年前,在臨近出事之期的前幾天,師父的確常常很難回來一趟,也許那時候他就已經移居到新建府了,只是不放心還在老宅的她,所以才會在兩宅之間來回。

如果她不跟著來,他是不是就會避開那一劫?

應該可以的吧?既然是厲蓋建議他去新建府,那里一定也有近似統領府這樣密集分布的武衛。

心念掠過這些記憶碎片,莫葉漸漸低下頭,不知不覺已咬緊下嘴唇,只覺得唾液似乎開始變得苦澀,仿佛因此哽塞了喉嚨。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厲蓋沉默站在一旁,等待了片刻後才放輕聲音說道︰「你也不要責怪自己。其實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城樓上,辨出他竟帶著你來京,當時也是萬難接受,但後來我還是選擇相信他的決定。他不是莽撞的人,會這麼做,必然思考出他認為可行的理由。他待事的視角,一直很敏銳,連傻子都能被他培養到那種程度。此事失誤,不能怪在你頭上。」

厲蓋說著這話的同時,剛才拈過一片柳葉的手,似乎是很自然的搭在了莫葉肩膀上,同時輕言又道︰「他極為重視你,也許你只要平安生活著,他即能……」

厲蓋的話剛說到一個「能」字,竟陡然止聲,他的臉色已變了。

莫葉臉上神情轉變得比他還早一分,當他的手剛剛搭上她肩膀時,她臉上一應情緒,不論傷感、壓抑、沉黯……瞬間全都歸于一色,那是一種難以言表清楚的神情。

便如著魔!

緊接著,莫葉被厲蓋搭手的那邊肩膀反向一震,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已如翹板一樣,在厲蓋按住她這邊肩膀的時候,就自然抬動,纏了過來,直扣還擱在肩膀上那只手的腕處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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