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625)、無名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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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把加厚加寬、完全根據自己的意願改造錘打成的長鐮刀完工後,莫葉就一直想拿它好好練手。只是因為需要低調行事,場地只能選擇在程戌的雜貨鋪,所以這幾天莫葉手癢得厲害,心癢得厲害,卻也閑得厲害。

程戌只看了一眼她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手腕,然後轉身進屋,也不看背後的小姑娘跟得有多近,只斜眼望天反手就甩上了門,直接把莫葉拍在門外,差點沒把她挺翹的鼻尖拍成餅。

後院一陣叮當咚鏘的亂響,待莫葉翻過雜貨鋪後院的那道院牆,蹲在牆頭,就見瓦棚下自己往日練拳的兩個麻桿草人已經不知去向。這下可好,何止是別指望耍幾把鐮刀,連這幾天練拳的「課業」都免了。

莫葉其實不是頑固到底的人,在京都居住的這幾年時間里,她沒少去葉府小住,多是應了葉諾諾的邀請,借此機會她也學了些許{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醫道知識,知道自己手腕上那幾道傷口其實真是馬虎不得。

程戌的這桶冷水潑得還算及時,而見他態度堅決,莫葉心里也已起了退意,沒有再多說什麼,悻悻然溜下牆頭,慢悠悠踱著碎步子往宋宅回走。

只走出了半條街,正在微微出神,計劃著今後要在練功「課業」上增一道練刀小類的莫葉忽然感覺背後有人疾步追來,她心下微緊,但很快又放松下來,因為她听出那腳步聲來自何人。

伍書的主要活動時間都是在夜深人靜時進行。他的心性似乎也因此受了些影響,發自骨子里的習慣沉默,即便他此時找莫葉有事,並且已經快要跟到身後了。他都還沒考慮先喚一聲。

莫葉了解這一點,但她就是突然起意,想要作弄他一下。明知後頭那人快跟上來了,她也還沒打算回頭,繼續保持著腳步的速度。

莫葉本打算等會兒來個突然轉身,然後好整以暇地「欣賞」某人難得一見的一絲慌亂神情,不料突然之間,背後那陣熟悉且離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竟突然消失了!

到了此時,她終于忍不住回頭,腳步也在不自覺間停下。

身後的街道上。直至很遠的範圍里。都未曾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難道剛才听見的那種腳步聲。只是錯覺?

莫葉伸出舌尖舌忝了一下上嘴唇,眼底疑惑神情一閃而過,只微微愣神片刻。即收回了投遠的目光,決定暫時不勞神這虛幻猜疑,準備轉身繼續往宋宅走。

但她才剛轉身,眼底不禁浮起驚訝神情,不自覺聳高了眉。

……

……

「你早就發現了?」

「是……」

「所以你準備如何?」

「呃……」

莫葉本來準備作弄伍書一番,沒想到這個念頭才剛在腦海里形成,她的這個小心思就被伍書毫不費勁的「端走」,並轉手就拍在她頭上。

望著伍書在前頭帶路的背影,听著他淡淡幾句話,莫葉暗暗唏噓︰還好這次不是踫上對手。否則自己還未出手、尚且還停留在念頭狀態的一舉一動被對方琢磨得這麼清楚,對方要玩死自己容易至極。

無論是從心思深度、武功高度,還是小盒子那種特別的裝備攜帶,自己與伍書差的都不止一個台階。

跟著伍書學習武功有三年之久,雖然這期間與他的見面是斷斷續續的,有時間斷時間會長達幾個月不曾見面,而且他傳過來的武功路數應該不屬于他的本意,準確來說他只是作為一個教授代表,轉傳厲蓋的教授意願,但莫葉還是在不自覺間將伍書視為授藝師傅,並隱隱將他作為武功上的追趕目標。

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拿厲蓋當作習武路上的追趕目標。不止是她,恐怕就說這世上武功能追得上厲蓋的人,也絕對是一個巴掌都難數滿。而作為初窺武境的人,莫葉可沒那麼大的貪念。

自上次在蕭家藥廬分別後,已經有幾天沒見過伍書,這在以往都是常態,莫葉並不會因此而分外想念。只不過這次他來找她,來的有些突然,見他腳步匆忙的樣子,似乎是有什麼大事,可他暫時又沒有說,這使得她心里不禁冒出了些許想法。

跟著伍書走過兩條較為僻靜的街道,望著紹建造風格莊正嚴謹,又有些眼熟的建築群,莫葉忽然有些明白過來。

「叔,我們又來到統領府了?」莫葉腳步未停,望著伍書的背影問道,「不會又像上次來時那樣吧?」

「這一次是統領大人要見你。」伍書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身來,同時他還從緊口的袖子里抽出一條黑色布帶,「大人要單獨秘見,去那地方之前,你需要蒙上眼楮。」

……

……

午前經過與府內丫鬟小薔的數語交談,知曉了岑遲下午還要在廟內逗留一段時間的事,那兩名今天護送岑遲來此的相府護院終于不再像兩桿標槍一樣干站在廟門處等待,歇進了小廟外院的角房里。

食過午間廟僧送來的齋飯,清水燴青菜外加數份木桶蒸飯,讓這兩個平時無一餐不食肉的相府高等家將感覺嘴里淡得泛起酸水。

食不得葷腥,兩人尚能忍一頓,只是午飯過後不久,又有僧人送來一壺清茶……

于是乎,在廟門旁的角房里,只見隔著張小桌相對而坐的兩名帶刀青年人,正睜著精神內斂的雙眼盯著桌子中央的一把粗瓷的茶壺,卻是一齊在發著呆,半晌無人去動茶杯,只待一壺熱茶慢慢冷去。

兩人如這般枯坐了良久,桌左那名相府護院一直落在茶壺嘴上的視線忽然動了動。不知是出于一種什麼樣的動機,他看似隨意地開口。卻總算是打破了這屋內快要凝滯了一樣的安靜︰「听不少人說,這位姓岑的年輕人,是位天生奇才。」

他說話的口吻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語,不過現在屋子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位相府護院。他這話當然是說給與他對坐的那名護院听的。

坐于桌子右手邊的那名相府護院很快回應道︰「何止是別人這麼說,相爺和公子也都是這麼覺得的。不過,也正是因為相爺和公子皆如此褒贊,別人也才會都這麼說吧!」

兩人話中所說的人,自然是今天由他們負責護送來的岑遲。只是,他的話語間沒有包含多少對岑遲的敬重之意,至少沒有像小薔對岑遲的那種畏敬。

這兩人身懷高強武藝,是直接服務于丞相的相府十家將之二。丞相史信按照這十家將的綜合能力給他們排了順次,現在坐在桌左的是封九,桌右那位則比封九高兩個層級。人稱田七。

如他們的稱謂所示。十家將在稱呼上只保留了本家姓氏。名號直接用能力排序代替了。十家將的出身都不高,原來的名諱也都沒什麼可取之處,相府的這一安排簡單明了。他們也皆無異議。

然而封九和田七二人雖然都已入了十家將行列,但在十家將的大體排名里,他二人都是排在偏末位次的。可即使是這樣,在相府眾護院當中,他們也算是擁有不俗的身份。

十家將成員曾不止一次護送史靖乘坐的馬車到達皇宮大門口,封九和田七自然也不例外。見過帝王家那種陣仗排場,除了鍛煉出他們良好的紀律性,還隱隱增長了一些他們心底的傲氣。對于相府那一眾上賓乃至幕僚,他們沒有存多少真正的敬意,大多時候所持的只是服從丞相指令。例行公事的一種態度。

負責相府上賓出行安全的任務,這兩人並不是頭一次做。不過他們倒是很少接觸到岑遲,除了因為岑遲住在相府時很少有外出訪友下館子的事兒,完全沒有上樓子流連花叢的事兒,需要人護行的機會極少。

除此之外,岑遲還經常長時段的離開相府,因此府中十家將里有兩個人幾乎成了他專屬的侍衛。並且因為這種護衛職責所在,這兩個護院一旦跟著岑遲出府,就也是一去久不回,使得其他府中十家將成員幾乎接觸不到這位有些特別的相府上賓。

所以自從昨天午後接到今天陪送岑遲訪廟的任務後,負責此事的封九和田七都有些覺得好奇。對于岑遲,他們在不自覺間加多了注目。一路行來,在路上對岑遲的所見所感,恰也與他二人平時多見的官場百態、宮闈森嚴有著很大的區別。

這位受丞相和公子重視尊重的奇才,其實十分接近于一個普通人,並未因為相爺以及公子器重,就沖旁人端什麼架子。

然而之所以說他是接近于一個普通人,是因為從細處著眼觀察,他給這兩名護院的感覺,與普通人還是有所不同的。

今天一同出行的,還有史三公子老早就安排給岑遲,服侍于他的丫鬟小薔。小薔算是相府比較有資歷的僕人了,待在岑遲身邊也夠久了,然而當她與岑遲同行時,身為旁觀者的封、田而人卻是深切感覺到她的多余,確切的說,是她與岑遲之間的天差地別。

也不知道岑遲平時怎麼受得了她……

一路行來,小薔幾乎都在嘰喳不停的提問題,而岑遲則一直對她持著很大的耐心。如果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最大耐心表現是知無不答,那麼岑遲表現出來的耐心會更進一階,是有問必答。

他面對的丫鬟小薔不是書院學子。若是書生,所提的問題大多應是局限于教學書冊。可小薔所有所問的問題都是來自她的好奇心,這種以淺識甚至是無知堆積起來的問題,很多時候都是沒有答案的。但就是在這種提問環境里,岑遲依舊能給出滿足小薔好奇心和說服她疑惑的回答。

例如小薔問了小廟起源,這個問題要回答起來似乎是一言難盡且淵源復雜的。而岑遲只是簡略解釋,稱小廟原本就存在于此處很久。後來京都擴建,外延後的新圍城將小廟所在包圍進內城,因此小廟還得到了擴建。小薔自然不會有興趣去了解一些與年月、創始人以及制度有關的呆板信息,岑遲正好略過不提。

再有如小薔還問了南城為何空了這麼大一處地方不建民房。全植了竹子。這個問題有些荒唐,就好比一個人指著一棵樹問,為什麼這棵樹要長在這里一樣。然而岑遲對這個問題不但沒有在臉上表現出無聊的情緒,依舊徐徐做出了解答。

跟隨他的介紹性解釋,兩名一直綴在身後同時安靜旁听的封、田二人也才知道,南城所有青竹之下,填壓物竟全是舊城新建後留下的建築廢料。在這樣的土質里,只有竹子這種根睫強韌的植物才能良好存活地存活生長下去。

當年舊城被推後,斷磚碎石一應廢料直堆出了兩座小山。而那時工部城建隊之所以要花大力氣把這龐大的建築全拉到城南填充,是因為在這片安靜的竹林下面。曾是一片爛泥灘。

這片爛泥灘一直是朝廷的一塊心病。大周統治三百多年。直到後來帝都都遷到了這里,這一問題仍沒能得到解決。事情會拖延至此,關鍵點在于工部測不出這爛泥灘的底到底有多深。所以沒法計算和制定清淤計劃,縱容這‘吃’人無聲的深淵一般的泥潭為禍數百年。

後來王熾入京,異幟新國,頭一個考慮的問題就是把帝都身邊的問題摘揀干淨。

昭皇想到的法子與周帝相同,也是塞填法。只是兩朝治世措施微有不同,昭國新立,生機勃發,社稷策劃里有什麼,很快就會付諸于行動。同時也多虧朝中有位這方面的大才,不但敢想。還使皇帝與其達成共識……舊城牆拆解後,將所有的廢料都填到這里,才將這片爛泥灘填成平地。其工程之龐大可見一斑,亦是體現出這種地理存在的可怕。

數百年來。這處爛泥灘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昭國立後,朝廷花了大手筆將此地填了,在擴大京都內城面積的同時,還就近解決了廢料疏散問題,永遠解除了城南這處死地對京都居民造成的安全威脅,也是人力對抗自然威脅的一次成功。

不過泥沼雖平,泥沼旁的未名湖卻留了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泥沼吞噬了太多人的生命,枉死怨靈不散,還是它本身存在土質上的惡劣問題,與泥沼相鄰的未名湖湖水常年呈現一種幽綠顏色。

工部受命帝王。現在考慮的問題是如何淨化這湖水的怪異顏色,而不是像之前填平泥潭那樣,簡單直接、但耗資沉重地填湖。

人離不開水。而挖過渠造過池的人大多都了解,不是任何地方挖個坑便能留住水的。湖乃大地靈眼,任何地面自然形成的有貯水能力的湖泊,都是天賜資源。未明湖旁的泥沼絲毫沒有用處,但這片面積龐大的湖泊。若治理出成果,卻是為昭國謀了一項重大財富。

岑遲解釋這個問題到後頭,行走在竹林間的小薔想到腳底下的土地曾經吞噬過許多人的生命,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還好她沒走在那幽綠水色的未名湖畔,不然她恐怕要渾身發抖不止了。

然而同行的封、田二人卻是因為岑遲的解答話語,想到了當年工部拆舊城建新城。兼顧填充這片殺人泥沼時的宏大場景,心情不禁有些昂揚。由這一大片靜謐竹林回想到曾經這一大片地段全是吃人的泥沼,這倆名相府護院不禁也心生撼動。

其實岑遲解答的這個問題。距離今時並不遙遠,大約是七年前發生的事。然而因為朝廷對于此事主動的存有保密態度,外加此地最終也沒有建設成為商業繁華區,人流量不大,所以時隔幾年之後。便少有人聊及此事,也少有人對此事感興趣。這些過往就如砌在牆里的石頭。安靜冰冷的壓在了地底下,被一片翠竹緊密交織的根睫掩蓋。明明只是幾年前發生的事,乍一被人全盤提起,竟像是塵封了很久似的。

或謝有等到哪一天,未名湖的湖水不再幽綠,不再對人的視覺和身體造成影響,這一片地方自然會成為熱鬧商區。才會有人在此對于此地當年的創舉熱烈討論吧!

不過這不代表現在就不可以有人知道和提起此事,不過是提的人非常少罷了。而當岑遲甫一提起此事,兩名考慮事情的態度完全不似女子那般狹隘的相府護院頓時感覺震撼不已。

然而一路上令這二人感覺震撼的事,好像也就是這一件而已。

這主要還是因為岑遲的回答。都是面對小薔而言。封、田兩名護院雖然一路同行,但一句話也沒有插嘴。而小薔,只是相府一個侍女,能問出什麼大問題?多的不過是女子心懷的那種瑣碎的問題。

待到一行四人到達小廟,就連這種瑣碎無聊的問題也沒有了。

到達廟門後不久,岑遲和小薔都沒身于小廟緊湊層疊的建築之後。刀不離身的兩名相府護院無法入內舍,呆在素靜室內的倆人終于感受到了真正的無聊與枯燥。這一路行來,心里剛剛對岑遲燃起的一絲敬意也被這種無聊與枯燥沖淡了,更關鍵的一點,是他們忽然對岑遲產生了另外一種看法。

在剛才那番一共只有兩句話的對話之後。桌旁對坐的封、田兩人都沉默下來。

他二人既是通過丞相史靖的考驗。擔過重任的人。其心性當然不同于相府一般僕役,至少不是嘴碎話多的那種類型的人。然而沉默不代表他們心中沒有思考,片刻之後。那坐于桌左,之前先開口的相府護院封九又說道︰「我很不解,這樣的才子怎麼會喜歡來這種地方,跟一名和尚成為好友。」

「誰知道呢?」端正坐在桌子右邊的相府護院田七,此時正垂目望著擱在膝上的那把佩刀,隨口應聲道︰「府里的那些上賓似乎都有各自不同于常人的愛好,咱們只能對相爺安排的事盡責,其他事情哪管那麼多。不過,這位岑先生真是好脾氣,似乎正是因為常與僧佛接觸。才會比較淡薄,這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希望他別淡薄過頭了。」封九忽然笑了,說道︰「如果他因此心生出世想法,相爺可能會頭疼的。」

「你想太多了。」田七將目光從膝上橫刀上收回,側目看向隔壁,微微搖頭說道︰「我倒覺得只有想不開的人才會遁入空門,這是一種逃避的行為。而我不認為像他這樣頭腦的人輕易會想不開什麼。相爺有那麼多問題找他請解,他每逢都能有應對,怎會讓自己陷入那種窘境。再從根本上來講,咱們不該懷疑相爺的眼光。」

「那倒也是。」封九聞言微微一笑,「淡薄也可是生活常態,是我因地思遷了。不過,轉念想一想,倘若岑遲與那和尚話語上的交流多了,會不會他沒什麼事,那和尚卻要還俗了?」

「這話可不能隨便說。」田七目露一絲異色,微肅了臉色,緩緩說道︰「溪心在這廟里的威望是很高的,而這座小廟以及溪心的這種威望,也是獲得了當今皇帝的認同的,咱們還是不要隨便在這件事上開玩笑。」

「那好,不開玩笑,咱們再說點認真的。」自開口以來言語就有些輕佻的封九斂了臉上笑容,頓了頓後就壓低了些嗓音地肅容說道︰「你知道嗎?去年岑遲離開相府,在外遠游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在此期間,老四老五一路上都是與之形影不離,以便盡到相爺交托地護衛之責。然而在他快回相府的最後一段日子里,老四和老五在這小廟里待了幾天,由一個意外機會,他們發現溪心的武道修為,遠比外人言傳地要高幾倍。」

田七聞言訝然道︰「雙方交手了?」

「那倒沒有。」封九搖了一下頭,「你知道的,這所小廟不允許身攜利器的人進入。老四老五是負責暗中保護岑遲,但也只是匿身于廟院外,沒有步步緊跟。然而他們沒有料中途踫上不明來歷的另外一路高手,在將要交手之際,溪心出來了。」微微一頓,他才說完最後一句話,「溪心只是略有展露,另外那一路高手便自個兒退去了。」

田七沉吟起來,又問道︰「可知道那路高手是沖誰去的?」

封九想了想後說道︰「既像是沖溪心來的,因為他們可能跟我們一樣不知道溪心的真實修為;又有些像是沖著岑遲去的。因為他們也許不知道暗中有人在保護他,總之不會是找廟里的和尚。幾十個吃齋念佛的和尚平淡至極,沒必要驚動那樣的高手直接殺到廟里去。老四老五回來後說,當他倆與那兩個高手正面踫上後才能感覺到。他們應該是在追未名的第三路人,但他們也只是感覺到那第三路人的氣息而已。」

「這麼說來,那匿跡而走的第三路人,其武道修為,比老四老五還要強上一點,這倒是有些奇了。」田七屈指敲了一下桌面,停頓了片刻後才注視著封九的臉,又說道,「相爺應該已經知道此事,自然會有算策。只是我不知道。你告訴我溪心的武功高深莫測。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直接了當地說吧,我覺得溪心不像是一個和尚。」封九微微眯眼,又補充說了一句︰「也許。他根本就不是和尚。」

「妄語。」田七徐徐扣擊在桌面上的手指忽然頓住,「溪心擔任竹明持,敬壇那一天,朝廷還來人致辭了的。你說這樣的話,間接等于是在質疑朝廷地決策。」

封九的雙眼微微一瑟,他動了動上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閉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

相府十家將的本領排行,主要傾向于武道修為的層級,不過他們並非完全等于一幫子打手。保護丞相人身安全的同時也代表著。他們需要有一定的智慧,來判斷一些事情。能對付上丞相的危險因素,除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朝堂下的某些黑暗力量當然也不是殘暴打手那麼簡單。

如果單純按智謀機敏的深淺再排一個座次,此時坐在桌子右邊,在十家將中排行第七的田七可能要落到封九的九位上,而封九卻不止要爬升兩個位次。封九的武功遜于田七不少,實年也比田七小了三歲,但他是十家將中少有的一位心思細膩之人。並且他在陰謀論中也有著天生十分敏銳的嗅覺,能很自然的將一些看似不相干的線索聯系在一起。

例如在今天,由溪心與岑遲交好的關系,外加他那隱藏極深高強武功,再加上溪心那隱隱然由宮中那位貴人授予的榮耀,封九已極弱的嗅到了這三件事之間有所牽連的味道。

然而他只是隱有所感罷了,那感覺並不真實,比在夢里看到的無聲、無色、無觸的片段影像更模糊。但在實際上,他在這件事情上的嗅覺方向沒有錯。如果他知道溪心真正的身份,確切來說,是與岑遲之間真正的關系。他今天嗅到的這絲味道可以很快落到實處。

可這樣的身份真相,封九怕是在有生之年都不會知道。除了溪心本人以及與他關系非同一般的兩位同門師弟,這樣的信息便只有北雁和南昭兩國皇室高層中人知曉。憑封九的身份,是沒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人群的。

貧民百姓中也有智慧卓絕之人,但因為他們的身份行業限制了他們的行為範圍。再敏銳的智慧也只能漸漸消磨在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算計中,登不得高堂。也正是因為這個規律,無論封九如何接近那個真相,也無法很快將其揭破。

不但如此,在他的人際圈子里,這樣的推斷。或許更像是個笑話,引不起有必要關心這一點的人注意。

可也幸好如此,溪心和岑遲暫時不會因這種身份秘密遭人懷疑而陷入困擾。一個人可以繼續敲鐘念佛做和尚。另一個也可以繼續待在相府,較為輕松的繼續做他的門客。

田七見封九忽然什麼也不說了,他倒是因此意識到一個問題,語氣稍緩地道︰「小九,剛才是我語氣硬了些。如果你不是把我當兄弟,當然不會對我把話說到這一步,抱歉了。」

封九從沉默與沉思之中回過神來,微笑說道︰「七哥沒錯,是我說話容易沖動了。以後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要栽在這張嘴上,還望七哥多原諒。多提醒小弟。」

田七沖封九微笑著點了點頭。

人應該是世間生靈中可塑造性最多變的物種,即便是孿生子也會有性格中不同的地方。十家將都是在孩童時就被相府收留進行培養的人,在相府功夫教習的訓練培養下。生活在一起的他們除補足了一部分已經殘破了的家的感覺之外。最大程度上是擁有了一份完整的兄弟情、團體感。

而這種訓練培養十家將的策略,實是丞相史靖曾對功夫教習強調過許多次的事情。

橋堤因縫隙塌方,事業毀于分歧,而大事業。則是需要更多方面地助力的。丞相希望自己任何一方面的幫手都能是穩固的一個整體。這樣他才好全心全意去做一個團體首腦人該做的事。

對于十家將如何做到同心同志的問題。丞相采取的是感情煉合之法,現在看來他的這個策略已經取得了初步成功。

十家將在入相府之前,全都沒有自己一方成熟的思想,這倒是導致他們比較容易受感情所牽絆。這樣發展結果的原因,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相府之外,他們再無任何親人、牽掛與負擔。十家將即是兄弟,丞相即是他們精神和生存的主宰。

不過恐怕沒人知道,丞相培養十家將的手法,是模仿了宮里那位至高無上的尊者。而丞相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京都這一塊兒地方。到底有多少官僚家。再擴散一層的模仿他培養著自己家武藝精湛的家將。例如月余前冒犯了小廟的那兩名來自高昱家的高手。便是一例。

只是這樣的家將很可能永遠都只是僕役式的家將,與帝王家培養的那一群子人是不同的。只有穩坐在龍椅上那位手握天下大權的至尊,才能給這樣一群出身低微殘破、身世曲折但本領不俗的人一個正式的交代。高昱家的家將間已經隱隱出現裂隙。而其它官僚家的這類人群,出現問題也是遲早要到來的結果。

天下沒有誰願意一輩子當別人的僕從,自身本領的強大可以助長這種想法向實際行動前行。但在這些官僚府中,能給他們的身份空間,已經沒有太大上升可能了。

然而在這樣一個尊卑有別的時代,處于人上人位置的人幾乎不會從這個角度去考慮下人的感受。事實上,一般的下人也沒有那個能力去把心中隱隱的那絲忿然化作真實。然而,武功高強又具有一定獨立思考能力的家將卻可能要成為一種例外。

可盡管這種威脅到上流人的存在已隱現異端,在人上人的思維慣性中,那些上人還是會很自然的當他們是下人。不會例外的在他們身上想太多。

也有一種可能,是因為家將這個群體,終究出現得有些突然,延續得比較短暫,世人對于他們存在的弊端,把握得還不成熟。但若有一朝,問題積累到一定厚度,並一齊爆發出來,那將是十分可怕地。

不過,不論以後要接受怎樣的歸宿,至少在眼下,相府十家將還是關系十分鐵的兄弟。所以田七才能在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失妥時,能夠很快向封九致歉,並不會因為自己的座次比封九高了兩級就覺得此舉折臉面。在兄弟面前,無需端架子,面子問題也是有存在的,但那是存在于互相之間的尊重當中的。

田七將擱在膝上的佩刀掛回了腰側金屬帶扣間,然後抬手去端自己桌側的茶水。然而他的手指只是伸到茶杯旁,踫了一下茶杯那粗瓷外表,便收了回來。沉吟了片刻後,他忽然開口說道︰「小九,我忽然想,倘若你的這個設想有可能存在,那……」

封九早在田七收刀時就察覺到他臉上神情的異樣。而田七的頭腦雖不及封九敏捷,可這位在相府十家將里排行第七的高手,思維特點里有一大長處,就是對待事情十分認真。

盡管現在他的口吻里還存在很重地質疑,但他沒有再直接了當的否定封九質疑設想的這一點問題,而是願意試著正面討論這個問題,這已經是他對此有所相信的表現。

封九微微凝神,他本來不想再說起這個有點傷兄弟和氣的話,不過既然現在田七也有些相信了,他很快再拾起了那個話頭,緩緩開口道︰「岑遲的朋友不多,他待人和氣,這不代表他真願意與所有人交心為友,那只是他的習慣罷了。這或許也說明他在相府,至少是在咱們所能觸及的人際圈子當中。他沒有一個朋友。」

「但這是不太正常的事。相爺和公子如此重視他,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可與其他上賓多上不少,他不應一點反應也無。」封九看著田七。著重語調說完這番話。

田七絲絲吸了口氣,沉默了片刻後才道︰「難道你的意思是,相爺和公子在岑遲心中的份量,其實還不及一個朋友?」

「準確來說,是不及這廟里那位和尚的份量。」封九沒有什麼溫度的輕輕一笑,「不過,若不是想到這和尚的厲害處,我或許不會這麼傷腦筋地琢磨這方面的問題。」

田七倚著桌沿朝封九那邊傾了傾身子,嗓音微微發干地道︰「怎麼說?」

「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和尚,岑遲與他得的關系。再密切也還只是朋友。這樣一來。即便他沒把相爺和公子當做最好的朋友。以相爺和公子的身份來看,相爺和公子也未必把他當做至好朋友,他們之間存在得更多的是合作關系。」

封九說到這里深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心里那個仍舊模糊的概念影像,然後才慢慢接著道︰「溪心的身份幾乎像和尚的光頭那樣,簡單得辨不出一點雜質,但他的武功之高,卻隱隱然暴露了他身份中的一絲疑點。」

田七坐回椅上,正了正身子,然而他緊貼著椅靠的背很快又有些不著力地陷了下去。垂目思忖了片刻,他平靜開口道︰「我不太理解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麼。」

封九嘆息說道︰「當一個人的能力高出他所在的位置太多時,總是會讓人感覺有些突兀,也總是會有原因的。」

猶豫了一下後。他終是將自己心中的疑惑處全說了出來︰「我不認為倘若有一天相爺變成庶民,他會甘心一直做耕田打漁為生的庶民;我也不認為如果哪一天國朝易主,皇帝陛下帶著殘兵躲入深山大嶺,他會一直願意過著以藏身保命為目的的平凡生活。」

田七聞言雙眼微睜。

拿自家家主和舉國至尊打比方,即便這個比方只是虛擬的,但封九能說出這番話來,不可謂不狂妄。然而田七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說出帶有斥責意味的「妄語」二字,因為他也已隱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等待著封九接下來的揭曉。

「能力的高強能增長人的信心,而常與信心為伴的,是傲氣。」封九平靜開口,「我不相信一個武功如此高強,年紀也還未到枯朽的人,會願意縮身在這樣的小小廟宇里,一輩子做敲鐘念經的事。另外,他能獲得岑遲這樣一個善待任何人但同時也等于與任何人保持距離的懷才傲骨之人的親近,或者說是兩人相互之間氣味相投,這更說明,他的心不太像尋常僧人那麼平淡。」

微頓之後,他著重語調說道︰「這,也就是我懷疑他本不是僧人的設想推斷。」

「你這個推論,在沒有獲得實際證據支持之前,是非常荒謬的。」田七先否定了封九一句。模了模腰側佩刀的刀柄,凝思片刻後,他又用肯定的話語說道︰「但若你的這個推斷是對的,那麼這個推斷將會延展帶來更多的難以敲定又存在疑惑的事。」

「若想尋求證據,只有將此事的推斷過程報給相爺和公子,他們才是掌握辦法的人,只看他們願不願意去查了。」封九語態平穩地說道︰「不論如何,身為十家將成員,任何有可能危害到相爺利益的事,我都會直言上稟。」

「先不要沖動。」田七側過頭。伸出兩個手指沖封九搖了搖,然後輕聲說道︰「你這個時候對相爺說這些,考慮過相爺會怎麼看你沒有?」

封九微微一愣。旋即微微焦急地道︰「我不能……」

田七平伸一掌,不著力氣地壓在桌面上,雖然只是發出輕微的聲音,卻將封九直欲沖喉而出的話給壓了下去。

「小九,剛才你也說你可能要被自己那張快嘴拖累。叫我多提醒你,且听兄一言……」

田七干咳一聲,清了清因為這會兒說了太多不該談論的話,微覺緊張,因而有些發干的嗓子,也是平了平自己的心緒浮動。然後緩言繼續說道︰「不是咱們為了自己的私心而負了相爺的恩澤,只是現在岑遲正受相爺重用,這時候你去跟他說這些沒有依據的話。去否定岑遲,相爺未必會全信。你向相爺稟告這些,為的是讓相爺心存提防,但如果達不到這一點目標,還讓相爺惱你。豈不是太不值了?」

封九沉默下來,也冷靜了一些。

「咱們大可先留著心。你不必擔心。雖說溪心武藝高強,然一人之力終究不是一支軍團力量總和的對手。至于岑遲那邊,若有什麼異動,十家將中只出一人就能完全將他控制住。他是有了不起的地方,但他的弱項也很明顯。」

田七說到這兒忽然嘆了口氣,幽幽又道︰「不過,我對此事的態度,卻是不希望事情朝這個方向惡化。倘若這些事情是不存在的,岑遲在智慧和品性上,應該是一個堪稱完美的人,相爺和公子對他態度不假,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這樣的人才,相府能攏入一個,就多一份強大助力。更重要的是,這樣的人在這世間畢竟是不多見的,遇見都是機遇,就此失去總會可惜。」

……

……

伍書走後,莫葉在那間似乎是地點隱秘的、布滿灰塵但卻光線充足的書房老實安靜的等待厲蓋的到來,然而她感覺自己等了很久,仍不見有誰進來,所以她快要有些老實安靜不下去了。

屋外依然是那麼的安靜,安靜得仿佛時間都已經停止了,如果不是感覺到月復中饑餓感陣陣襲來,甚至她都已經听到胃里開始奏響催食鼓聲,莫葉恐怕要以為自己此時是不是身在夢中。

周圍的一切仿佛變得不真實起來,但莫葉知道,這是一個人被關禁閉關了太久之後,容易產生的一種近乎幻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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