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會某個地方的口音,未必能確證此人的籍貫,但別人以禮在前,自己如果還要過于較真此事,恐怕就真是得罪人了。看這個生客的著裝氣度,怕真是個人物。今年的春航即將開啟,京都照例又會進來一些外地商賈,同行之間,即便不能結交,也莫要樹敵。
沉吟片刻後,中年店家面容較之剛坐下時緩和了些,向著王熾微微一點頭,然後轉頭看向那賣唱姑娘,徐徐說道︰「反正你也不是常來,一次兩次的,也沒什麼,你唱吧。」
「只取鄉音。」王熾這時開口,語氣比較像是叮囑,口音也恢復了京話。
「好人老爺,您要求小女子唱剛才路過時隨口而至的那幾句,但那種唱法,是現編現唱的。有時順口就編得出,有時卻是硬湊的。如果帶會兒我唱得不好,您可別怪罪。」見店家也已松了口,賣唱姑娘剛才還浮亂不定的情緒此(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時已經鎮定下來,氣色看著並不太健康的瘦窄臉頰上,也已有一絲笑容浮現。
「唱出那邊真實的情況即可。你是自那里長大的,要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面對賣唱姑娘朝這邊露出的微笑,王熾的面容反而平靜了些許,「你已稱呼過我幾次的‘好人老爺’,其實我未必有那麼好,若你唱的並非川西鄉景,或者你剛才說到的籍貫川西,也是為了討取憐憫心而順勢編就,‘好人老爺’這邊可是沒有賞的。」
王熾的話音剛落,在座眾人中立即有一個人起哄道︰「川西姑娘,不如你別管他,直接叫我幾聲‘好人老爺’,叫得好,我也給你賞錢!」
這人的話來得急。說得也快,話至最後幾個字時,明顯拿捏著一種微妙的語調。使得那份沒有說明白的意思,便自然而然暴露出來。
「叮…」正捏著瓷匙猶豫著要不要再吃一口餛飩的阮洛忽然擱下手。瓷匙柄戛然失去支力,撞在粗瓷碗邊沿,竟也砸出清脆的聲音,透射出來的卻是一種不太美妙的情緒。
「阿平…」阮洛在擱碗垂手後道出的兩個字,不是為那賣唱姑娘出頭而去指教那出言不遜者,卻只是叫住了自己身邊一個有些按捺不住脾氣的保鏢,「拿一片出來。」
「啊?」名喚阿平的保鏢愣了愣。片刻後總算回過神來,動作極慢顯得不太情願地展開了剛剛握成拳頭的右手,伸進腰間牛皮質腰帶里側,拔出了一片黃燦燦的葉子。交到阮洛手中。
阮洛有外出行走需要的時候,除了一枚印章、一本可以隨時「寫」出銀子來的空名銀票冊由自己貼身攜帶,其它的東西大多都放在兩名保鏢身上,也包括這種「一兩千文」的金葉子。
這些本來就是阮洛的東西,他要拿。臨時負責保管的阿平只需要遵從取出即可。可即便是在平時談生意的時候,阮洛也多是用銀票本子調銀子付款,金葉子會用到的地方仍是少的。此時阿平隱約能夠看得出,自家公子這是準備拿一片金葉子打賞這位賣唱姑娘,這可怎麼使得?
收回手來時。阿平雖然仗著練武之身,手腳穩健,所以並未因為驚訝而手抖,但他心里其實已經禁不住抖了一抖。
「這是用八成金、兩成銅熔煉碾壓制作的金葉子,葉柄印有‘雲峽錢莊’的銘文,可以無須任何手續隨時兌換成白銀或銅串。」阮洛說到這里,話語微頓,將金葉子擱在桌上,向前推出一掌距離,再才接著又道︰「我听不懂川西話,你且用京都口音唱一曲,這片葉子就當做曲資贈你。」
當金葉子被阮洛輕巧擱在桌上時,那隨意在王熾身旁一角桌沿坐下的店主只是掃過一眼,即是神情呆了呆。阮洛沒有介紹仔細,外人可能不知這片葉子的分量,但這家餛飩館的店主小本生意做了十來年,也算是生意場上的熟手,怎會沒有這個眼力。
一般來說,市面上大型貨幣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銀錠,但有一些貨品的購買,介于貴賤之間,用金錠付款會超過價值,需要多一次兌換手續,但用銀錠付款則又嫌笨重,于是金葉子這種特殊的貨幣應實勢而生。
除此之外,金葉子因其看相美觀精致,兼具有相當于同等重量銀錠的十來倍強悍購買力,卻比銀錠帶著輕松,所以一般都是侯門士族公子小姐們常用的幣種。
但這種用起來爽快,又符合身份面子的幣種,因為它的糅煉過程比較麻煩,所以在兌換時,需要交納一定的折回費。只不過凡事總有特例,在京都受官方許可、由三家錢莊發行的金葉子里,具有「雲峽錢莊」銘文印刻的金葉子是可以全數兌換的。
追究到底,還是因為「雲峽錢莊」據說是皇家產業,據于這種說法,雖然就住在鄰居隔壁的皇帝家並沒有誰出面證實過,但一直以來,經「雲峽錢莊」過手的金銀兌換,手續回扣都是最低,甚至可以特例免除的,也謝有皇家特權可以做到如此吧。
金葉子的柄既短又窄,上頭的一個「峽」字卻故意錯離開來,印成了「山、夾」二字,這種印刻手段,在當今世上已經是相當高明,極難仿造。當餛飩館店主將目光從那片金葉子柄上的兩個拆字上挪開時,他頓時覺得,自己仿佛坐在針氈上,剛才還想趕人的底氣已不知飄向何處。
這樣一枚金葉子的價值,近乎可以抵得上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潤。自己起早模黑辛辛苦苦干兩個月,除去食材火耗成本,月底再把伙計們的工錢一去,最後的所得,就這樣輕巧被眼前這個面白衣輕的年輕人兩根手指頭拈出,打發了一個賣唱女?
而且看這兩個人的來頭背景,恐怕比他們家底的殷實更為可怖。
餛飩館店主腦內頭緒正飛速運轉,想撇個由頭從桌邊避開,無奈剛才他坐下時脾氣派頭雖然隱忍,實際卻還是扯得大了些,現在他如果撤得太猛,好像對自己的面子問題損耗太大……
店主在猶豫,剛才那起哄的食客卻無法猶豫,已經默然起身,將食銀放在儲置酒水淨盤的櫃台上,微躬著身輕手輕腳地出去了。他剛才戲謔那賣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聲「好人老爺」,此時卻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這一聲「好人老爺」值一片金葉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錢人都是混蛋,爺我比不起,也不想干受眼氣了。
店主借著拾掇櫃台上銅錢的機會,也從桌邊撤走,返回櫃台內繼續擦盤子去了。
王熾這邊的桌上,又恢復了兩個人對坐。
整個餛飩館內也清靜了,走得只剩一個食客,是個與阮洛年紀相仿的男子,不過他似乎比之前那個蓬頭樵夫更為沉默,但他的沉默不是出于自卑,而比較像是習慣了無視身邊的一切,所以同樣的,也容易被身邊的一切無視。店內有沒有他,與桌旁多沒多一把椅子也差不多。
盡管那賣唱姑娘看起來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葉子的兌換率,但她至少能感覺到這金燦得發亮的一片葉子絕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視線在賣唱姑娘臉龐上停留片刻,而與他對坐的王熾卻是將目光掠向站得離賣唱姑娘倒後兩步的撫琴老者,金葉子一出手,餛飩館內,幾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隱的流露出訝異神情,唯獨這看起來吃了不少苦的撫琴老者,卻像是根本無動于衷,生活在急需銀兩接濟卻又不羨金銀在前的古怪世界里。
難道如眼前所見,他或許真的是個瞎子?
如果他是個瞎子,那麼就自然可以證明,他為賣唱姑娘撫琴的節奏為什麼那麼零碎了。
而如果他真的是個瞎子,那便又能說明,他絕對是一個身懷超凡武藝的瞎子。他在走進這家餛飩館時,那賣唱姑娘並沒有提示引路,而他卻可以走得很穩,還知道站去他現在所在的一個不會影響顧客從任何角度進出店內外的位置——
為寫這一章,略微查了一下古代金銀銅的兌換率,清朝膨脹得最厲害,是一比二十,而在清朝以前,大約是一比八,或者一比十三,因為《歸恩記》這個文是架空的,借鑒得大約是比較早的歷史背景,工業還未啟蒙,所以采納折中的辦法。
也就是,在本文之中,一兩金子等于十三兩銀子,銅錢還是貧賤一些,一兩銀子等于一千五百錢,一千五百錢也稱一貫錢。
略說一下八成金,其實傳統黃金大多都是百分之七十五純金,再加上百分之二十五的其它金屬元素,所以在沒有工業的時代,傳統作坊里能煉到百分之八十純度黃金,已經是很貴重啦。
並在此再一次的說一下,一枚銅錢,也就是一文前,在本文當中可以估算為五角的樣子,自己代入吧。並且這是京都這種物資流通比較豐富的地方實際價格,而在物資貧乏地區,一文的購買值,並不能達到五角。就比如說,兩枚銅錢可以在京都買個燒餅,但在川西那種窮地方,就要加一文。
又窮時局又不穩定的地方,東西越貴,特別是糧食,自古有之啊。
因為文後期會寫一部分商事,所以在此把貨幣的價值問題說明一下,請不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