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信條驀然在腦海里沸騰開來,阿桐只覺得剛才還有些浮亂的心境,此時已經沉靜在一片暖洋之中。
人最易自我困縛的行為,是不能堅持如一的做出決定,但如果這個心念可以清空雜絮,至智與心的統一,一切煩擾的事情便仿佛雲散月出,變得清晰而簡潔起來。
阿桐的目光依然緊緊盯著那輕悠悠掛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而他腳下步履則正在以極慢的速度向阮洛挪去。
懸身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當然觀察到了這一細節,她臉上那絲並不自然的笑意漸漸收斂了,眼神里慢慢滲出一絲狠辣,仿佛做出了某種決定,然後她手中的雙鉤忽然一挫,腳尖輕點柳枝,終于再一次飛掠鉤掛而來!
「嚓!」
媚女刺客第二次俯身揮鉤刺來,阿桐眉頭一擰,無視那銀鉤的鉤尖,只猛力揮動手中的木板,盡可能%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精準地斜斜朝媚女刺客的手腕掃去!
如果這女刺客不躲避,她的手腕很可能會被生生折斷,而假使女刺客也與阿桐死擰上了,那麼她手中的一對銀鉤極有可能掏穿阿桐的胸膛。
阿桐用自己的命賭這女刺客的一對手腕,這看起來是個絕對會賠的賭局。
但阿桐卻在這一次賭局里勝了一回。
女刺客終是舍不得她的手腕,在銀鉤尖快要刮到那寸已經在她剛才第一次出手時就留下一道血痕的胸膛時,她驀然收手,身形一個提縱,又「掛」到了阿桐身側十來步外的一株楊樹上。
阿桐身形一轉,又擺出了剛才的那種防衛姿勢,微微昂著頭,目光始終不從那女刺客臉上移開過。
女刺客此時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這是她習慣流露媚態的雙眼中,少有的一次現出偏于正常人的神情。
這小侍從居然是個不怕死的?
但她的雙手可是一定要保養好,用來花銀子的。今後這雙手上將會有大筆的銀子撥弄出去。現在只是想一想,就讓人禁不住有些心情激動。
心情一變好,腦子便容易開竅,殺人的招式也多了起來。媚女刺客眼波一動,縱身再掠過來,手中銀鉤揮舞,卻是虛晃一招,輕靈的身影從阿桐頭頂上掠過去,登上那燃著熊熊火焰的茶舍樓頂,好似去了茶舍的後頭。
這個舉動實在太古怪。令人難以捉模。
但阿桐並不準備追過去。就算排除了那女刺客是想行一個漏洞百出的調虎離山計。此時的阿桐也不認為,還有什麼事比立即制止阮洛扒那廢墟的舉動更重要。
在沾著火星、或已燒成紅炭的木質建築廢料中,阮洛一口氣扒了盞茶時間。
他已經嗆了太多煙灰進喉,開始不停的咳嗽。煙灰燻黑了他原本白淨的臉龐。眼角燻出的淚液在這樣的一張黑臉上劃出兩撇。這個時候的他與平時判若兩人,幾近瘋態,唯獨手下的動作未曾有一絲的懈怠,還保留住了他的某種性格原色。
他咳嗽著,喘息著,氣流急促穿過他喉嚨時發出近似砂紙在摩擦的聲音,仿佛他的聲帶也已經被充斥著火灰的空氣灼傷了。
盡管如此,他在一邊翻扒的同時,口中依然未有停歇的嘶啞喚著︰「伯父……陛下……陛下……」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您連那麼粗的樓柱都一掌震碎了。卻為何躍不出一丈遠的距離?
您怎麼可以就這樣被埋在一堆廢墟中呢?
身為一國主君的您,牽系著多少人的希冀、多少未靖之事的責任,您怎麼能有事呢?
您必須無礙!
天下應該沒有什麼事可以阻住您的腳步,亦沒有什麼險境能礙著您之身軀!
他這樣毫不顧及己身的瘋狂行為持續得太久,一雙手掌已經被斷面尖銳的建築廢料刮破幾道口子。在渣滓中踫撞得皮開肉綻。傷口溢出的血水混合了黑灰,黏成糊絮狀物,粘得他已經髒污了的袖口,以及扒去身旁的雜物上點點滴滴到處都是。
此時的他仿佛已經忘了痛是何物,或者他已經痛到麻痹,便不覺得痛了。
而看著這一幕的阿桐焦慮地認為,無論皇帝是不是被掩埋在這堆廢墟里頭,阮洛都不可以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再這樣多扒一會兒,阮洛那一雙長期慣于用筆、模紙張綢布的手掌會皮膚破裂得露出白森森的掌骨,他的那十根撥弄算珠靈巧如飛的手指頭恐怕也會落下殘疾……
阮洛就這樣只憑著一雙肉掌,硬是將這一堆被火烤得滾燙的雜物扒出了一個缺口。
在這個缺口里,果然露出一片衣角來,阿桐只看了一眼,不禁臉色一白。這衣料與他的穿著相同,居然……居然是阿平在里面!
「平師兄!」
阿桐在看見阿平的那一刻,剛剛他還準備勸阻阮洛,此時這種念頭頓時被一種心驚以及心痛的情緒沖淡。他將手中木板往腳邊一撂,胡亂從衣服前襟上扯出兩條布帶往手掌上一纏,大約也就是把一對巴掌包裹了,十根手指頭還露在外頭。他就用這樣一雙手,蹲在這被烈火燒塌了半邊的茶舍旁,與阮洛一起在煙火未熄的滾燙廢墟中翻扒起來!
人往往就是如此,在勸別人面對挫折的時候,自己總能鎮定自處;但當同樣的挫折降臨到自己頭上,其實自己往往也容易犯那曾經勸過別人的情緒。
所以人習慣群居且互助,互相發散不良的情緒,同時又互相傳遞良好的情緒。即便是在重大的天災面前,群居的人們也未必個個都垂頭喪氣,總有心中希望與樂觀不滅的人們,在努力活著等待轉機。
然而此時此刻,蹲在廢墟前的兩個人已經全瘋了!
阮洛早就亂了心緒,近乎瘋狂,而現在唯一還能保持些鎮定,來勸阻他不要再這樣繼續傷害自己身體的阿桐也近乎瘋了。
兩個被烈火高溫烤得滾燙的建築廢渣烙到麻木的人;兩個被煙火燻得頭暈眼花的人;兩個心系至親好友焦慮恐慌充滿腦海的人……這兩個人根本無瑕去看背後,不知道那天生媚態的女刺客什麼時候就回來了,那兩把鋒利的銀鉤被她握到一只手里,而她的另一只手縴縴柔掌里,已然攢了一把尖利的小刺。
離阮洛還有十來步遠的女刺客目光只在這兩人的後背上略定了定,她絲毫沒有猶豫,一揚手就將那一把尖利小刺灑了過來!
密集一簇的暗器,挾著一股狠勁呼嘯而至,準確的刺向此時對後背全不設防的阮洛、阿桐,眼看著就要將他倆刺死並推入煙火未熄的建築廢渣堆中……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女刺客媚目中的神采變化了,她的眼瞳里映出一幅比她那縹緲如媚的行蹤還要詭異的畫面。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不,應該是空間在那一刻凝固……不、不,那兩個瘋了似的人明明還在廢渣堆中挖刨著,時間怎麼可能靜止,空間怎麼可能凝固?
但那些飛刺是怎麼回事?
那一片密集如雲、尖細如絨的飛刺暗器只飛到了離阮洛、阿桐兩人後背還隔了寸許距離的位置,然後它們就真的「飛」了起來。
這些尖利的小刺就漂在空中那個位置,既不再繼續前進,也沒有因為月兌力而墜落地面。而最讓媚眼女刺客心驚的原因是,這些小刺是從她手里投擲出去的,自己掌控過的東西變得失去控制,還是以這樣一種詭怪的場景表現這種失控,令人禁不住心底生寒。
長期從事刺殺行當的女刺客早已被打磨出一種特性,這種對危險的嗅覺,簡直比獵犬聞蹤還要敏感。不過,她也只是練出了敏感,對于此時她感覺到的那種危機的帶來者而言,她還是太慢了。
「束!」
一個字眼帶著沉悶如雷的壓力,從女刺客的左側忽然迸射過來。
女刺客下意識里一挑眉。她潛意識里認為,一切突然而至的事物,都很有可能潛藏危機。所以她並沒有朝那聲音的來處看去,但她也沒有朝相反的方向退去。從背後偷襲是她最擅長的事,那麼她又怎麼會讓別人也有機會這麼阻撓她呢?
她朝前方飛掠出去。
從這個方向月兌離那聲音的直擊範圍,顯然是最快捷的辦法,她不需要在做一個轉身或者側身的動作浪費一丁點兒的時間。
然而她未曾知曉,那個突然而至的聲音根本沒有給她留一方空隙。那只發出了一個字眼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代表了一個人,而是代表著向數個人或是數十人發出的一個命令。
束,最直觀的解釋是要用到線。
而此時此刻,女刺客才剛剛向她認為可行的方向邁出了一步,她就忽然感覺自己本可輕盈如葉乘風的雙足被什麼東西束住,緊接著她又感到足上如綁了兩塊沉重巨石,硬拽著她向地上砸去。
「伏!」
還是那個沉悶如雷的聲音,還是只叱出一個字,而在這個字如箭矢傳遞過來時,女刺客已然伏到了地上。準確的說,她是被一股猛力毫不留情地扯著身子砸到地上的,直砸得她顎骨開裂,口中細白牙齒也被砸出幾顆,鼻下唇邊全是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