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圍起來掐死我?」
「……不會,他們用不慣‘掐’這一招,而比較擅長用刀……」
「一大群各個臂力一百多斤的漢子,圍攏來一齊抽刀劈我這麼一個干瘦老頭兒?咳……這畫面太血腥了,我藥老頭兒活了半輩子,還膽怯得不敢想這個畫面。」
「……那你就別多想了,只想著你手里杯中之物,那才是快樂之源。」
「嗯……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讓你的那幫下屬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們會不會、真的、圍攏過來、集體拔刀,然後……」
廖世只用一根大拇指、一根食指捏著指尖光潔微涼的小酒盅,話說到後面,他是說幾個字就微微一頓聲,仿佛他真的怕極了那個設想——但他絕不是因為喝醉了,才會語句凌亂破碎——為了飯畢後的遠ˋ無ˋ錯ˋ小說ˋWwW.WcXiaOShUO.Com行,他不能喝醉,所以才會用了這麼小家子氣的酒盅。
其實他心里數度按捺不住的想三兩口干了陳酒藏了五十年的那壺竹葉青,那是陳家在京都開的酒莊奠基時藏下的,如果這命運多舛女子的父親還在,大約跟這壺酒同齡。
老陳家的酒莊雖然在混亂戰火中損毀了,但陳家的釀酒技術之精妙毋庸置疑。那家酒莊現在唯一留于世上的直系傳人,只是在十歲之前跟著父親學習釀酒,就用那學到的四成功夫在這北方沙地小鎮上做起三尺門面的小生意,也能每天供不應求,這就是最好的評價與最準確的證明。
廖世一想到坐在一旁茶案邊的女子緊緊握在手中的酒壺,驚奇于她在三年前那麼倉促的情況下還能把這壺特別的酒帶上的同時,心里同時還不斷升起一個念頭,想要將那一壺意義與質量都十分珍貴的酒裝進自己肚子里。那麼接下來他的遠行不管是福是禍,他仿佛都有了雙倍的力氣去面對。
在他的面前,是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這是釀酒娘陳酒忙碌了半晌的成果,但與她手里緊緊捧著的那只顏色沉黯的陶壺相比。這一桌子的青蔬、紅肉、烏鹵、粉糕……就都失卻了顏色。
若非想到等會兒遠行路上的負擔與責任,若非已經觀察到對坐的林杉精神有些游離,他真想來點硬招,把那灰色的酒壺強要過來。
雖然陳酒也已在幾天前從林杉這里得知,廖世要遠行的大致日期,但這藥鬼老頭兒幾乎是說走就走,連給半天時間讓她準備都不成。虧得她在東風樓待了十來年的遇人待客經驗,只需林杉一個眼神,她就下堂準備去了。
為了盡快辦好一頓像樣的送別宴,陳酒在去買肉菜的同時。又支人回自己開辦的那所小酒坊。大白天的把酒坊門關了。把里頭幾個手腳利索的女工都召了過來。淘米、擇菜、刨魚……廚房里很快忙活開來。
等到林杉與廖世周旋了數番話題,廖世決然要走時,一桌子菜已經開始上桌了。廖老頭兒見此情景,知道如果自己還要走。八成要被林杉禮盡用兵了。
他只得又坐回來,反正準備又撂下半個時辰在飯桌上,他便胡侃開來。酒過三巡,他乘著酒興,話語間開始顯露胡說八道的個人特色。
在青菜比肉昂貴將近三倍的這片北方風沙土城里,陳酒花了不少小酒坊一小瓶一小罐賣酒攢起來的利錢,為這桌送別宴添了幾抹青翠。饒是並不怎麼重視舌尖上品味的廖世,在這干燥多風沙的北地待了三年,吃涼拌鹵肉片吃到看見整只的牛羊腿擺上桌。都會想吐,陡然見著這麼清新的一桌,頓時食欲大振。
但當陳酒小心翼翼捧出那壺酒,用硬木銼子輕巧而細致的敲碎細壺口那一圈蠟封和里頭一層紅泥封,酒香飄逸而出。廖世的魂兒就從桌上那些清新果蔬上飛走了,鑽進了那酒壺里。
林杉的面前沒有擺酒盅,只擺了一只淺口白瓷盞。從瓷盞旁擱著的那只茶壺看來,盞中液體不是老黃酒,而是老茶湯,深褐色的茶湯還證明著它的滋味恐怕並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對一桌距離之外飄揚傳來那麼濃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飲一滴,卻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開席之前給他的那瓶藥,他當即服了一粒,才能撐著精神,否則他現在恐怕已經醉暈過去。
陳酒剛剛拿出那酒壺時,林杉還有些高興,並非因為他也要來上一盅,而是他想讓廖世喝醉,便能再令這老頭兒耽擱一晚上。離別在即,下一次見面不知是三年後,還是又過一個五年,林杉望著廖世仿佛從十多年前就一直未變過的干瘦模樣,忽然心生一種濃郁的愁緒。
廖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療好了那孩子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極惡劇毒,毒素散失後,她還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體質。他卻因為一直在懷疑廖世與那孩子母親的中毒原因月兌不開干系,對這位長輩還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傷情最危急的時候,冒著被京中隱敵圍剿的危險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來到他的面前。會診、研討醫策、配藥涂藥……干瘦老頭兒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還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會兒,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對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種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飄忽,只停駐在口頭上。
飄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說要怎麼來報償這脊背佝僂、面目也有些丑陋的老頭兒,但他一直以來卻什麼都未做成。這除了是因為廖世不戀權勢,也不缺錢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歡、也是對別的女人來說可以逼得她們選擇上吊來抗拒的事情,還因為他實在是太熱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夠熱忱籌備報償廖世的事,終究還是緣于廖世這個人對他而言,還不夠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時候,他那種一直只是掛在口頭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實處,心里涌出深沉的離別惆悵。
他陡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似乎對別人的索取總是大于回報。藥鬼老頭兒幫他做了許多事,他不但沒有實際的償報什麼。臨到老頭兒要離去遠行的最後時刻,他還要索取老頭兒有些倉促的出發時間,只為緩一緩自己心頭的惆悵。
林杉……林安遠……其實你的心腸,並非你給人看到的那麼溫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當值的珍惜的人還在身邊時,你從不知道多愛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時候,你才又懊喪……這就是典型的自釀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這一點作惡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變過!
坐在對面的廖世目光從陳酒那兒回來。才片刻沒看這邊。老頭兒忽然發現。與自己對坐的這個面龐雖然還比較年輕、但肩後長發間已隱現銀色的男子,剛才還只是輕輕覆在茶盞邊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緊,修長的手指繃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脈微突。
「唉……」廖世忽然嘆了口氣,悠然說道︰「老頭兒還是不喝了吧,再喝下去,我怕你醉的是身,我丟的是命。」
循著廖世的話音,林杉收回了漸染愧疚感的思緒,微微定神後,他忽然說道︰「在這里,誰敢動你?」
廖世微愣。
「不論叔父剛才說的。是否只是一句酒至微燻的戲言,愚佷都先把話擺在這兒。」林杉抓起手中茶盞仰脖一飲而盡,入喉雖然是苦澀的老茶湯,他卻飲出了烈酒之興。將茶盞拍在桌上,他說道︰「誰敢向你拔刀?若是我的下屬。我讓他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三天三夜;若是別的人,我定然派下屬去綁了他來,押其在旋木車上單臂倒立五天五夜!」
想起林杉話中提到的那種旋木車,具體運作起來是個什麼玩意兒,廖世只覺得腦中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這種林杉用來練兵的工具,他也曾爬上去玩過,那群無聊到心生惡趣味的兵娃子實在可恨,遞他上去就不放他下來,讓他在上面一直轉了三個時辰……
然後林杉得知了此事,將那一小隊惡趣味的小兵從幾千人的軍隊里一個一個查了出來,雖然看上去不殘酷、但實際上極為可怖的懲罰很快發令下來。
那一天北三路軍十九分隊五千兵卒都沒有操練課業,而是領受了另一種有關操練心性的軍令。在寬敞的練兵場上,全體兵卒站出整齊但很薄的方陣,盡可能讓每一個兵卒都能觀看到那幾個小兵在旋木車上轉啊轉。
平時眾兵卒每天只用練一個時辰的旋木車,那天那幾個小兵則在上頭轉了一整天,立即從可恨的小兵變成了可憐的小兵,當天回去嘔吐了好幾天。此後那幾個小兵看見廖世就像看見急速旋轉的鐵蒺藜,一個個只是目光觸及就逃得老遠,生怕稍微近身便被剮掉一層皮。
「你的下屬是轉三天,別人的下屬是多轉兩天,還是有些區別的啊。」
廖世本來想說,如果他依了林杉的建議與請求,回京給王家那個病秧子次子治病,然後不慎治死了那個可憐孩子,那孩子的皇帝親爹召人砍他時,林杉還能不能做到如此硬氣的救他。
但這個念頭在小老頭兒的腦海里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擱下了,只挑了句無足輕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將話題扯遠了,要盡快打住,真的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眼看外頭天色,已經到了必須立即啟行的時辰。
林杉面色稍緩地解釋道︰「也不能罰得太重,連轉五天可能會傷人病臥半年的。自己的下屬還要馭用,別人的下屬就管不著了。」
話剛說完,他就看見廖世站起身來。意識到老頭兒真不再留滯了,他當然也跟著站起身,卻不自禁地肩頭一晃。
坐在一旁茶案邊的陳酒也已經隨著廖世的離席而站起身來,見此一幕,她當即放下手中一直攥著的灰色酒壺,腳步輕快走到林杉身邊,扶住了他的臂膀。
林杉卻微微抖手,使其松開。
陳酒神色深幽地看了他一眼,既是擔心,又有些微惱意。
廖世看見了這一幕,又無視了這一幕。他是有一雙妙手,配制了類別紛繁的藥劑,許多毒物到了他手里變成救人的靈藥……但這不表示他能代月老來牽線搭緣,他自己都還是一個老光棍。
無視掉眼前這對總也邁不近最後那一步的男女剛才相顧流露出的那絲小情緒,廖世默然片刻後,臉上舒展開笑容,干瘦到皺紋都擠成一團的臉上皮膚,那由風霜刀刻就的溝壑就更窄而深了。他展笑說道︰「五十年的老酒啊!南國大地十多年前連綿戰事,催得這種極品所存極少。在這種酒氣面前,你還能一直保持清醒。看來我給你配的那瓶藥成功了。」
林杉忽然說道︰「既是如此。是否我今後也可以小酌一杯?」
廖世臉上的笑容立即灰飛煙滅。不停搖頭說道︰「這是克制之藥,只是暫時麻痹了你的某種只覺,並沒有多少治療效果。你敢喝酒,還是跟喝砒霜水差不多。對你的身體損害極大。」
林杉似乎並不太重視藥鬼老頭兒危言聳听的叮囑,依然眼含笑意,又說道︰「好吧……可是叔父只留了一瓶給我,好像有些不夠吃。」
「你以為這藥可以當飯吃吶?」廖世微霜的稀疏眉毛一挑,「老頭兒早年雖然與你聚少離多,卻一點也沒大意你的脾氣。倘若多給你留幾瓶,你就不是一次服一粒了。」
話說到這里,廖世就又蹙起了眉頭,眼皮稍稍下壓。使雙眼變得有些狹長起來,以這種極為凝聚因而也給人一些刺傷感的目光盯著林杉,再才接著說道︰「我可警告你,藥鞏名並非全是他人的詛咒貶低,我的藥確實都是有毒的。大多數人消受不起,沒有我看著,你也別亂來。」
話語微頓,藥鬼老頭兒目光微偏,看向了林杉身邊的陳酒。當他的目光落在這個不著絲毫粉黛、素面朝天卻仍掩不了那眉睫鼻唇柔美弧線的女子臉上,他眼中那種凝聚的銳利就自然如微波散在湖面,眼皮仍然下壓著,卻是因為滿臉的笑意所致。
老頭兒笑著說道︰「酒丫頭,你把那壺酒送給叔,叔等會兒就告訴你,這個瘋子最可能把那瓶藥藏在哪四個地方。」
「他不是瘋子,你也還不是我叔。」陳酒覺得,當廖世望著她說出那番話時,他臉上的眉開眼笑頓時變得充滿了不懷好意,所以她雖然臉上掛著淡淡笑意,還給這佝僂老頭兒的話里拒絕的意思十分明確,「再者,我不擅長偷東西,我要的東西只會親自去找、或是當著人的面去求。」
廖世撇了撇有些失去了皮膚彈力而下耷的嘴唇,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語里好像有得罪這女子的詞匯,所以一向性情柔和的她才會忽然變成了帶刺的薔薇,這麼不親善。
既然林杉不要人扶,陳酒也就不管他了,徑自走回茶案旁,伸出雙手,重新將那灰色酒壺攥起,掌指微微用力的樣子,仿佛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那只看起來並不美觀的酒壺。
在陳酒去取壺的時候,林杉朝門口一名侍衛拋了個簡短命令,那侍衛立即退走,去隔壁書房請嚴家小公子了。
攥著酒壺的陳酒轉回身來,注視著廖世慢慢說道︰「不是小酒吝嗇。廖叔叔能一嗅就品出這酒的年份,想必不難看出這酒壺上的陳舊歲月痕跡。當年的陳家酒莊,所有置酒器物都是自己設計燒制的,而這只壺就正是我祖父的作品。雖然它與進步到現在的陶器制作工藝相比,丑得似乎只能當小兒尿壺,但如今這世間卻僅剩此一壺了。
說僅此一壺,不是因為酒莊里的藏品都毀了,實際上還有一處秘密的深窖保存完好。這也是陳家的酒勾兌技術最大的秘訣,陳年原漿一直都保持在十、二十、三十這三個年份。但說起來這壺六十年的老酒原漿雖然只有一壺,也不是最珍貴的。」
「貴只在這丑陋的壺上。」輕輕嘆了一口氣後,陳酒才繼續說道︰「這是陳家酒莊奠基時的藏品,早些年酒窖里的原漿都是買的,而從這一壺開始,由陳家自釀儲備。為了紀念這個日子,祖父把大拇指的指印摁在壺底,父親出生時,也將拇指印摁在上頭,最後是我。雖然身為女子,亦將大拇指印摁在上面,視為成年後仍能以女子之身繼承酒莊延續于世。
這里的酒,我並不會吝嗇于敬獻給廖叔叔享用,或者今後廖叔叔有空暇回到京都,陳家秘藏酒窖里的那些陳年原漿都可以敬獻給廖叔叔享用,但這壺不能給你。酒可以再造,壺卻不能,這只壺定格了我陳家三代人的記憶,但只要它存在。我陳家行走于世上的痕跡就能一直存在。」
廖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神情漸漸變得鄭重。認真地說道︰「難怪三年前那麼緊要的事頭上,你還不放心把這易碎物放在那處極隱秘的深窖,一定要帶在身邊一路顛簸千里。」
陳酒剛才解釋了很多,此時听廖世認同了她對這只酒壺的態度。她卻不再說一個字了。
這時廖世忽然又抬起一只手來,臉上情態也是陡然逆轉,一邊急速擺動著枯枝般的手,一邊語氣有些含著耍賴前兆意味地說道︰「不、不,我說陳家丫頭,你不想把它給我,也不能這麼惡心我啊!比擬什麼不好,你偏說它像個尿壺,壺口留得這麼小。能尿得進去嗎?」。
就站在一旁的林杉聞言不禁莞爾。
「既然您都已經看出它不能作那種壺,那您就當小輩剛才說的那個詞兒只是一時口誤好了。」因為剛才話語間勾起一段家族不幸史,陳酒眼中泛起一股潮濕,此時那潮意還未退去,她卻又被廖世的話逗樂了。
沖廖世有些頑態地眨了眨眼。陳酒眼角掛著兩滴極細瑩澤,微笑著又道︰「只有壺口夠小,才好封泥窖藏,這是早年老陳家酒莊的一大特點。還有一小秘密可以告訴您,陳家的酒全都是串在架子上,瓶口朝下倒著放的,這樣一旦有溢液,就說明窖藏失敗,會被挑揀出來。所以如果廖叔叔今後在哪家陌生的酒肆買到號稱老陳家幸存的老酒原液時,一定要用比看壺口封泥更仔細的眼神,看看壺底有沒有刮痕……」
「哎……」不等陳酒把話說完,廖世忽然哀嘆一聲,喃喃說道︰「能別再提壺的事情嗎?」。
※※※※※※
陪伴服侍葉家大小姐多年,跪在後頭一步的兩名葉府大丫鬟從未見她這麼難受過,瞬時懵了一下。
特別是被葉老爺從一堆丫鬟中挑選出來,專門貼身服侍她的小玉,雖然她比身邊的小丫要大膽許多,可這會兒她也已經慌了神,不及站起身,就以膝為足搶了過來,扶住葉諾諾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葉正名墜馬以後,就近送到皇宮救治了一番,不久前二皇子親自送他回葉府,還隨身帶著一名御醫。到了葉府後,二皇子與阮洛商議什麼去了,御醫則一直留守在葉正名的臥房,此時他看見葉諾諾憂恐過甚的癥狀,立即也湊了過來。
御醫取出銀針,只刺了葉諾諾一處穴位,就見她慢慢止住了嘔吐,但人也似半昏迷了過去。
不等小玉急著詢問,御醫即叮囑道︰「葉小姐急郁攻心,最好需要先緩一緩,免得傷到身體。你送她回房躺下,我馬上開一道方子,助她鎮定心神。」
「謝謝御醫大人。」見葉諾諾的不良狀況似乎穩定了些,小玉稍微緩神,謝過那御醫,她又對一旁的小丫說道︰「我送小姐回房,小丫你留下,抓藥的事就拜托你了。」
小丫心頭也是一片慌亂,余不出精神回答,只重重一點頭。
葉老爺一出事,整個葉府的僕人都慌了,他們倒不會趁亂做出什麼于主不義的事,只是現在大部分人都如抽去了拉線的木偶,只剩呆呆跪在庭院間的意志了。
到了這種時候,小玉心頭雖亂,但她也很清楚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麼。
葉府不大,僕人也不算多,葉老爺名下也沒有田產商鋪什麼的需要打理,府上事務簡單,似乎也是因此,沒有設管家一職。但若觀察日常生活中眾僕役里的許多細節,兩名大丫鬟的職能合並起來,其實就相當于是一位管事了。
此時她倆若不繼續堅定地擔起這責任,卻與庭院里跪著的那些僕役一樣,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跪著哭,那整個葉府就徹底沒人管事了。
領袖、即便只是一群僕役里的領頭人。她們擁有的一部分尋常人難以達到的可貴精神,便愈發會堅定的體現在動亂發生時。
小玉是可以拿主意的人,早些時葉老爺把她安排在葉諾諾身邊,就是看中她的意志力。無論葉諾諾如何利誘恐嚇、軟硬兼施,老爺吩咐下去的看管葉大小姐的事,在她那兒可以得到不偏不倚地實施。
小丫則沒有這種心態素質,葉諾諾常常唬她,一唬她還就真信了,致使掌握了這一「歪門訣竅」的葉諾諾常拿唬弄小丫的事兒當日常消遣。然而小丫會如此耳根子軟,除了膽小。還因為她做事時的嚴謹性格。對家主吩咐的每一件事。她都做到了一絲不苟。因而她除了不會分身術,府里所有事務,她都能做到。
這項特點在此時尤為可貴,即便府里沒人做事了。只要小丫還鎮定,那麼她便能成為全能候補。由小玉指揮,小丫可以將葉府里里外外所有事都做到位,包括拿著御醫開出的方子,去葉正名自己設在府內的藥房稱藥、生火、熬藥,全程一氣呵成。
最主要的,還是今天她們陪伴在大小姐身邊,小姐出去時是好好的,到回來了。她們仍要把小姐照顧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老爺出事了的時候,這個信念在她倆心里就格外堅定。
這或許跟葉正名平時沒少對她們說的一句話有關。
「我最珍視的,我的女兒,今後就托你們多留心照顧了。」
……
說實話。剛到葉府那會兒,看到葉府全體僕人在葉老爺臥房前的庭院間跪下,任大雨在身上刷打,也沒人起身,這名二皇子帶來的御醫心里滿是震驚。
這種情形,與他當職的皇宮里某一情況發生時,十分相近。然而皇宮內若是有那類事發生,一定會有各職司的主事官配合主持這類禮式,可葉府里此事件的起源,只是因為有兩個僕婦在庭中跪下,隨後跟著跪的人便一個一個增加……
然而御醫很快又將這個念頭強壓打消,因為他看見,面對這一幕,二皇子王泓的臉色變了變。
不論是不是在向皇帝家的人行大禮,還是向天意祈禱葉老爺平安,葉府僕人當著皇族擺出這種陣仗,之後又遲遲不起來,總是容易讓人想到某種忌諱處的。
但冷靜下來的御醫又必須考慮一個問題了,葉府現在近乎無僕役可用,難道要他一名御醫差遣二皇子的近身武衛,去給葉家做僕役該做的事?
如果是葉家的僕役死絕了,這事或許勉強可行,但事實是,那群僕役就跪在一牆之隔的庭院里……可他叫不動!
皇子殿下那邊又不知道在做什麼,留守在葉正名病房里的御醫一時只覺得兩邊難做,也有些焦慮。
幸好此時打外面回來了兩個葉府丫鬟,這倆人還能頂些事,一個照顧葉家小姐,一個給他打下手,勉強也夠用了。
小丫看了一眼床上處于半昏迷狀態的老爺,再轉頭看向坐在桌邊,正提筆寫藥方的御醫,她很想問老爺現在的情況,但皺眉一想,覺得此時最重要的事,還是先穩定好小姐。
醫術,因為得了老爺的大方指導,她也學了點皮毛功夫,但對于老爺現在這樣嚴重的情況,是絲毫忙也幫不上的,自己就算多問幾句,也起不了什麼幫助作用,還是不要打攪能做正事的人吧!
拿著墨跡未干的藥方,平攤在手捧著,小丫向御醫道了謝,轉身就要出屋。
恰在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人,差點把小丫撞翻在地。
看清這人的臉,御醫不禁也是一怔。
葉諾諾居然回來了!她的手背上,還掛著剛才御醫為了鎮定她心神而扎的一支銀針,但她此時的確已經清醒了,似乎那根銀針失去了作用。
見此情形,御醫心底微覺駭然,擔心葉家小姐出事,他走到床邊,看著趴在床沿淚垂如注的葉諾諾,也沒在顧慮會不會驚擾到床上昏迷中的葉正名,聲音稍微拔高了些地道︰「葉小姐,想必令尊也不希望你如此傷心傷身。放心吧。他會好起來的,只是你別在他醒來之前,自己就先病倒了。」
葉諾諾微微怔了怔,旋即嘶聲道︰「我不想走。」
御醫遲疑了一瞬,嘆息一聲,他握住葉諾諾的手,輕輕取下那枚銀針,又道︰「不走也行,你別再哭了啊。」
葉諾諾抿緊了嘴,面對御醫的叮囑。只是「嗯」了一聲。
葉正名與這位御醫同在太醫局當職。都是早不見晚也會見的老相識了。看見葉正名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看著老友無比疼愛的女兒一雙明眸片刻功夫哭得紅腫,他真想一劑藥下去,讓她睡個一天一夜。但最後他想了想,還是沒這麼做。
藥都是有毒的,即便是出于好心,也不要擅自用狠藥。何況葉家的這種情形,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還是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地去面對。如果真的用狠藥讓葉諾諾睡過去,明早她蘇醒過來,體力卻會削弱許多,怕是更沒有好狀態接受葉家這次的劫難了。
所以御醫剛才只給葉諾諾扎了一針。寫的那個方子,也是補養成分居多。
手指搭上葉正名手腕脈門,御醫凝神片刻,然後就又把那只微攢著的手放回錦被下蓋好,臉色不顯喜憂。只側目對一旁神情微微慌亂,不知道該做什麼的小玉吩咐道︰「去燒些熱水來,服侍你家小姐擦洗一下手臉。」
說到這兒,御醫又是微微皺眉,才注意到一個他忽略了良久的問題,只道︰「你們府上的僕人現在這個樣子可不行,得想辦法讓他們各盡其職。還有你們三個,回來的時候一身狼狽,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葉家現在臨著大事,你和剛才那丫頭是葉家小姐近在身畔的人,可再不能亂了。」
小玉連忙認真應聲,依言出屋去了廚房。
她才走了沒過多久,床上平躺的葉正名忽然動了動。也許是剛才那一陣說話聲影響到了他,此時他終于似是醒來,雙眼只睜開一半,動唇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在申吟,還是在嘆息。
御醫下意識的想喚他一聲,然而看見他的手被他的女兒緊緊捧著,御醫遲疑了一下,便默然退後了幾步。
葉諾諾抓著父親的手,緊盯著那張熟悉的臉龐。平時這臉龐常常對她顯露慈愛表情,偶爾也會變得十分嚴厲。她本來也打算好了,今天從海邊回來後,肯定會看見這張臉變得十分難看,現在她也的確看見了,這張臉有多「難看」,卻是她接受不了的那一種!
「爹……你怎麼了……」葉諾諾此時還能記得住剛才御醫說過的話,咬著唇壓抑嗓音,好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沒那麼重的哭腔,「爹……你別有事啊……你跟我說句話好嗎……」
她忍著想讓自己不哭,可話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這時,她就看見父親略微偏了偏頭,望著她,吐露兩個字︰「葉兒……」
這不是父親平時喚她時慣用的稱謂,但此時的她心神已經亂了,顧不得覺察什麼細節,只要能听見父親的聲音就好。
一旁的御醫更是不會有什麼覺察了,他只在看見葉正名終于醒了的時候,心中也是一喜。
葉諾諾捧著父親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仿佛這樣做,就能牢牢留住此時這樣的時光。重重吸了口氣,葉諾諾顫著聲又道︰「爹……我好害怕……我以後一定會听話……你別不管我了……」
她只知道把自己心里此時最驚懼的心緒說出來,卻未及思考,葉正名墜馬的事,與她听不听話根本沒有一絲關聯。
葉正名似是听清了葉諾諾的話,又像是沒有听清,良久之後聲音沙啞的開口,也只是兀自說著在他昏迷的時候,心頭還牽掛著的一個執念︰「放心……放心吧……葉家一定會翻案……一定會……」
這話,葉正名只喘息著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葉諾諾正急上心頭,雖然父親的這句話,她大部分都听清楚了,卻唯獨把最關鍵的兩個字听漏了。
當然,她會听漏這兩個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詞匯在葉家幾乎是從未出現過的詞匯,所以若只是听一遍,很容易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