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將近廚屋的位置,陳酒的腳步不自覺間就慢了下來,但心跳卻不自覺地又加快起來。
但沒有過多久,她就又平靜下心神,因為她沒有如假想中看見那個一舉一動都牽動她心弦的男人站在門口,要等著她回來好施行某種懲罰,她只是驚訝的看見小小灶房門口,一字排開蹲了七個侍衛青年,手里都捧著一只碗。
這畫面雖然不至于寒酸得令她想到街邊乞丐,但也實在有些折損人的臉面,這幾個捧著碗蹲在門口的侍衛哪里還有威嚴氣場,仿佛是一群被冷漠獄卒從牢里拎出來「放風」的囚徒。
不難猜想,那個「獄卒」由林杉扮演。
那七個面色頹喪的侍衛一看見陳酒走來,全都連忙站起身,仿佛迷路的人找到了漆黑夜色里的一顆明星,又仿佛溺水的人遠遠看見水面上飄來一塊木板。
望著那七個&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人一齊湊近過來,陳酒當即頓足,滿目驚詫地說道︰「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酒姐,您老總算來了……」一個侍衛來不及解釋就哀嚎了一聲,「快施妙法救救我們吧!」
「千萬不要再放大人進廚屋了。」緊接著開口說話的另一個侍衛情緒較為平靜,但眼中明顯有一種深邃感。
「生平第一次品嘗到……嗯……」第三個出聲的侍衛略顯猶豫,似乎是在挑揀自己認為恰當的形容詞,「……這應該還夠不上稱之為牢飯,而比較像豬食……」
雖然眼前這幾個人聲音忽高忽低在各說各的,但陳酒大致已經听明白了他們急切想表達的意思。
然而對于此事她只能表示遺憾,飯已成粥,再想改變什麼也是徒勞的。
陳酒思酌著說道︰「我也只能給你們炒幾個菜催催胃口了。」說完這話,陳酒以目光把江潮從人堆里挑出來。一同向廚屋內走去,隨口又問了一句︰「怎麼逢著你們幾個遭罪了,其他人呢?」
「大人召喚。我們這幾個離得近的當然來得最快,哪知道輪上這種事。」江潮算是這幾個侍衛里頭跟在林杉身邊最久的一個。但一想到自己與另外幾個兄弟剛才的遭遇,他臉上也禁不住現出戚戚然意味。
陳酒忍不住想笑,讓林杉下廚房,沒有釀成災禍已經算是幸運的了。
收斂儀容,陳酒又問道︰「他自己卻先走了?」
江潮目色微動,反問道︰「他不是去找你來了麼?」
陳酒已走到灶台旁,正要伸手掀鍋蓋。準備旁觀一下鐵鍋里的「慘狀」,她聞言又滯住了手,側目說道︰「我沒看見他。」她當然不會說自己把自己緊緊關在屋子里的原因了。
江潮心里正微生詫異,未及再言。他與陳酒就都听見了外頭傳來的那個熟悉聲音。
親手熬煮了一鍋被他的下屬貶為豬食的林杉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或許他有神化的本事,老遠就听見了下屬在說他的壞話,所以他必須回來略作訓話。
「吃香喝辣慣了,就忘了糠餅的滋味了?如果把你們從後方挪到前方。是不是只要斷了你們的糧食,就可以消抹你們了?」林杉說話的語氣少有的充斥著強烈的命令口吻,「半滴粥汁都不許剩!否則過幾天你們全都回京都待著去!」
他說這話,若是外人听著,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若是回到京都。一枚銅錢都可以發揮其最大、最豐富的購買力。比起這偏僻小鎮,京都就是人間仙境,各種物資應有盡有。就憑這幾個現在看著無比可憐的侍衛各自實際積攢的資本,在皇城莫說吃香喝辣,雞鴨魚肉用臉盆盛上桌也是耗得起幾年的。
送他們回京都,不是求之不得的事麼?
怎麼林杉的語氣里仿佛有懲罰的意味?
不過,不管此時現場有沒有誰听不懂這話,至少很快就有人用行動側面證明了林杉的懲戒是多麼具有份量。
「大人,屬下忽然想念糠餅的味道,能不能拿這碗粥跟您換換?」一個侍衛忐忑著眼色忍不住問道。
「我現在能上哪兒替你找糠餅?」林杉明顯語氣不善,「記住,挑嘴是你們的大忌。」
沒有人再敢出聲爭取什麼緩和機會了,屋外漸漸傳來輕微的啜粥聲。
林杉則是走進灶屋里來,似乎準備打開櫥櫃拿碗,看見陳酒也在廚屋里,他略微怔神,然後臉上神情一緩,含笑說道︰「你也在,順便嘗嘗我的手藝。」
江潮側過頭去,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
陳酒掀開了鍋蓋,然後就看見鍋里無法以美好詞匯形容的物質,就算不親自嘗一口,她也不難想象那物質有著何種「奇妙」的滋味。
身畔飄來淡淡的皂莢濕氣,陳酒下意識地側目,然後她才注意到,林杉剛才離開廚屋後沒有去找她的原因,原來是去了沐浴房。他身上那套沾了柴煙氣和點滴血腥味的衣袍已經替換掉,此時套在身上的是一件顏色相近的青布袍,難怪他剛走進來時她沒有看出來。
林杉的頭發松散攏在腦後,直到他走近陳酒的身邊,陳酒才看清他額角有一縷濕發垂墜下來,尾子上還在滴滴答答不停滑落水滴。
「怎麼又在夜里洗頭發?明兒又該頭疼了。」陳酒放下鍋蓋,就伸手往袖攏里掏,想要取出手帕替他擦頭發,不料卻掏了個空,她臉上神色不禁微愣。
林杉注意到了她的這個舉動,微笑說道︰「你的手帕被我撿走了。」
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但不知怎的,此時陳酒望著林杉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再听他說完這句話,不知不覺臉頰又微微熱了起來。
廚屋空間有限,一個人說話的聲音能很快傳遍每個角落,連話中所含的語氣也絲毫未損。站在一旁的江潮已經意識到屋內的氛圍有些不對,輕手輕腳慢慢就退出去了。
剛才他在外面听那幾個捧碗下屬的抱怨時,還片段听到了一些關于廚屋里林杉與陳酒之間發生的事情。
看見江潮自覺退走。林杉心里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後回轉目光看著陳酒說道︰「剛剛收到的信報。北大營有一批軍資可以驗收,明天我要過去一趟。本來是準備遲幾天在染。但我這個樣子去北大營實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連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傷勢還未完全痊愈時,就已經出現了因長期用藥過量而導致的白發增多病變,這是他的主治藥師廖世早就預料過的結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補救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從內部建立的治療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飾。一種很奇怪的做法——染發。
廖世配制的染發顏料當然不等同于墨水,這種顏料除了具有墨的顏色,並無絲毫異樣氣味。使用時,先用膏狀顏料在濕頭發上按揉浸染停留一個時辰。再用另外一種藥水打濕,又停頓一個時辰,之後這種顏料的顏色就會比較牢固的停留在頭發上,不會因為沾水、淋雨而掉色。
對頭發顏色上的異變進行修飾,是三年前林杉在听了廖世的治療預備案之後。主動提出的要求。倘若讓他的舊部知道,他因為重傷還體質早衰得這麼厲害,很可能要影響全軍各部一齊配合行動的士氣。
廖世也是藥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鑒女子涂抹水粉遮瑕的辦法,最後想出了這麼個策略。並且他還真的就配制出了這種顏料。
雖然這種略帶油性的顏料並不能取代墨水的書寫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發上,又絕對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強上幾十倍。第一瓶染發顏料制作出來時,林杉是拿一匹白馬的尾巴做實驗,于是這匹白馬就搖著古怪的黑色尾巴過了半年,那顏色才漸漸褪淡。
算算時間,這是陳酒第三次幫林杉染發。
雖然他頭發上的黑色顏料還沒有完全褪盡,但當陳酒用梳子仔細分開他的頭發,就能清晰看見,他發根處新長出來的那一寸長度,比起她第一次給他染發時又多了數倍的霜雪。
「白發又多了。」陳酒發愁的嘆了口氣,「老藥師建議的那些養發食物好像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嗯……人都有白發的那一天,我只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說道,仿佛並不如何在意這些表象。但他只頓聲片刻,忽然就又問道︰「如果我的頭發全白了,臉上也寸寸起皺,你會不會嫌棄?」
陳酒握著梳子的手微微一滯,盡管她心里的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她口頭上又沒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反而問道︰「那你會不會嫌我呢?女人的青春多麼短暫,我今年也快過三十一歲了,與我同齡的女人,子女都能到待嫁年紀了。不需要疾病的折磨,我實際已經老了,再過一兩年,也許連生孩子的能力都要失掉了。」
「不要這樣消極。」林杉神色一動,緩緩又道︰「記得以前葉子青離家出走時,嘴上最常說的一個理由,就是不要年紀輕輕就把光陰都耗在嫁人生孩子這類事情上。後來我們就聊開了,她不知是從哪里听來的見解,堅定認為女子直到三十五歲,仍能比較穩妥的生育後代,而如果保養得細心,即便四十歲的女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只是若真要拖延到四十歲,也的確有些晚了,對母體傷害挺大。」
今天林杉的改變有許多。
陳酒還是第一次听他在她面前直接這麼平靜說葉子青的事情,並且明顯有拿葉子青的話來勸她的意味,這些話又是那麼的新奇,她不禁面露驚訝,失聲說道︰「這是真的嗎?」。
「是的。」林杉輕輕點頭,徐徐又道︰「嚴家的事你知道的,嚴廣的夫人先育有兩個兒子,卻都是因為家族怪病而少年夭折,但慶幸的是,嚴夫人就是在三十三歲時生育了第三個兒子,並且還避過了那種怪病的再次侵害,這個嚴家三子也就是嚴行之的父親。不僅能以此事例證明葉子青說的那話不是隨口找的理由,而且後來我們在東出山附近遇到廖世,從他那里也驗證了此事。葉子青明明不會醫術。卻似乎與老藥師結有前緣,她的許多看法觀點都得到了老藥師的認同,兩個都是怪人。」
陳酒不禁一陣唏噓感慨。
陳酒對于葉子青的印象。只局限在她買下東風樓之後在樓里出現的那幾面。對于這個傳奇一般的女子在回京都以前與林杉、王熾兩個時勢下的俊杰青年同游名山秀水間的那段經歷,陳酒只能通過林杉願意回憶轉述于她的那部分內容里進行想象。
可即使資料如此有限。此時陳酒也已對那個已經遠去的女子又心增了一道敬佩。
而一想到難怪林杉會如此傾心于她,自己如何努力,似乎與她的距離都還隔著那麼遠,陳酒心里又隱隱感到一絲酸澀。
染發的全過程大約要用掉兩個時辰,所以林杉就隨手揀了本書翻著掃閱,待他察覺到為他梳發的女子許久沒了動作,他才擱下書問了一聲︰「在想什麼?」
陳酒聞聲才回過神來。連忙加快了手中動作。時辰已經不早了,自己若再這麼走神拖延,林杉今晚能休息的時間就又要緊縮掉一截。
想到他明天要去北大營,來回一共將近有百里路程。又是一番辛苦,她就為自己剛才的因私走神而感到愧疚,對自己的所思所想當然也就盡可能的簡略敷衍了事。
「沒什麼,只是第一次听聞……有些覺得新奇。」陳酒輕聲細語,待她將一團膏狀墨色顏料均勻涂到林杉的頭發上。她就又輕緩說道︰「你也別看書了,坐到躺椅上去吧,我給你摁摁頭。兩個時辰有些漫長,你先將就著小睡一會兒,明天還有重要的事要處理。得費不少精神。」
林杉依言而行,感受著陳酒恰到好處的輕柔指勁,妥帖推揉在頭上幾處寧靜心神的穴竅處,他放松下來的精神漸趨疏離,沒過多久,就雙肩微沉,側頭挨在靠椅上睡了過去。
——
有時候直言比婉言更有說服力。
莫葉的心緒稍微冷靜了些,兀自嘆了口氣,她忽然說道︰「其實你就是想讓我跟著你離京。」
「難道我有這種想法,全是為了我自己麼?」石乙既沒有否認莫葉所言,也沒有完全承認。
「離開這里,尋找之機就更渺茫了。」莫葉漸漸猶豫起來,「京都之外,還有百余城。」
石乙鼓勵道︰「未必……未必要等到你把這百城翻到第九十九城,你才能在最後一城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可能這真的跟猜拳有些相似,可京都又不會長腿跑了,你至少可以嘗試一下,給自己劃定一個時間,過程重于結果。」
「我也知道,如果還一直留在這里,可能……」莫葉仍然滿心猶豫,話說到一半,一個嗓音曼妙卻又夾雜著一絲急促的聲音串了進來,打斷了兩人快要持續不下去了的談話。
「小乙,原來你躲這兒來了,快走,去把那叫易文的男人帶回來,燕公子要走了。」一個綠衣女子翩然而至,語色匆匆,待她看清了背向自己站在石乙身旁的那人是莫葉,她又微微一愣,道︰「小葉子?你不是在阮公子房里麼?阮公子好些了麼?」
這綠衣女子排在東風十一釵第四,本名徐綠絮,最通音律。燕家少主燕鈺本來在樓里听曲,此時四娘徐綠絮不在樓里撫琴,來了後院,顯然她話里說的事絲毫不假了。
莫葉欠身喚了聲「四姨」,因為林杉與東風樓之間的關聯,莫葉從很早開始,就隨著同輩人石乙的稱法,將樓中十余女子排著順的喊姨了。
因為她心里還想著剛才與石乙談論的事,較為生硬地喚了一聲後,她後頭倒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石乙卻是心緒轉得極快,知道燕鈺準備走人,他臉上現出一絲驚訝︰「這就要走了?真拿三千兩不當錢吶?沒誰趕他吧?」
「找死呢,誰敢趕他,是他自己要走。」四娘徐綠絮揚手拂了石乙一袖子,綠綢如霧,掃得石乙眼前一花,「快快快……別磨蹭,快去叫易文。」
石乙模了模被綠綢袖子刮得有些發癢的鼻尖。並不受四娘急促情緒的感染,而是咧嘴一笑,道︰「是不是你撫琴手藝變差。噪了燕公子的耳,他才惱了要走?」
「呸。小瞧我了是不是?」四娘白了石乙一眼,「要不咱們改天來個斗琴大賽?」
「別消遣我了。」石乙連忙擺手,「您是長輩,給小輩留點面子吧!」
「知道就好。」四娘臉上綻開笑容,揮了揮袖子,「不跟你閑鬧了,你快點過去。」
「嗯。」石乙點點頭。又看了莫葉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麼,很快便走了。
直到他都走遠了好幾步,莫葉才恍然回神。想起剛才跟他的談話才到一半,她連忙大喊了一聲︰「喂……小乙哥……」
其實石乙在走之前就估模著她會喊,但他同時也知道,如果自己等著她開口,她肯定又得猶豫一會兒。所以他才故意走得那麼急。
應對的話早就準備好了,看見莫葉臉上焦急的神情,石乙卻只是隨口說了句︰「改天再談。」不等莫葉再開口,他的背影已經出了後院側門。
莫葉不禁一怔,緊接著她就听到四娘徐綠絮的聲音傳來︰「你們剛才在聊什麼?居然到了院子這個旮旯里。小乙有沒有欺負你?這小子壞起來都有點不像他。」
徐綠絮一連好幾問,問得莫葉一時都不知道該先回答哪一個,而當她收回目光看向徐綠絮時,她才發現徐綠絮的眼色有異。
連著徐綠絮剛剛說的那話細思一番,莫葉意識到一個問題,一絲尷尬爬上心頭,她知道自己此時解釋什麼,似乎都會讓徐綠絮誤解,所以表情一肅,認真說道︰「我們在討論,東市四海樓的湯包,是蝦仁雞汁餡的好吃,還是雪魚醬餡的好吃。」
「四海樓今年推出的海鮮餡類包子的確快成了京都特色美味了呢,恰好東風樓沒有廚子會做這個,小乙倒是嘴饞得厲害。」四娘徐綠絮微微眯起了眼,笑意中有藏不住的黠然,「不過美食這東西,還得自己嘗了才知道好與不好,自己的口味只有自己明白。」
莫葉看不透徐綠絮這麼說有沒有存著別樣寓意,干脆裝作完全不知,只是表示認同的點了點頭。
「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我要回樓里去了。」臨轉僧際,徐綠絮又側身叮囑了一句︰「你也回阮公子那兒吧,看看他好些了沒,幫我帶句話,也許等會兒燕公子要去看他。燕鈺這一回去,估計得好一陣子才會再來了。」
莫葉點了點頭。
回到阮洛休息的屋子時,門才推到一半,她就看見仍舊坐在床沿的葉諾諾側目過來看了一眼,旋即比指做了一個「吁」的手勢。
莫葉看了一眼已經平躺下去,呼吸均勻的阮洛,很快明白了葉諾諾的心意。遲疑了一瞬,莫葉沒有進屋,就站在門口朝葉諾諾招了招手。
待葉諾諾輕手輕腳出屋,莫葉拉著她走遠了些,才跟她說了燕鈺的事。
葉諾諾的第一反應就是詫異了一聲︰「石乙干的?」
「他倒是敢,定得冒著被他那幾個姨母揍死的危險才成。」莫葉實在有些無法理解,葉諾諾的腦筋走得什麼路線,怎麼直接就把這事掛鉤到石乙頭上了。
「那倒也是……」葉諾諾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後又問道︰「他人呢?」
「找易文去了,剛走的。」提及這事,莫葉便想起了徐綠絮叮囑過的話,連忙又道︰「阮大哥怎麼樣了?沒準燕鈺真會來的。」
「也才剛睡下。」葉諾諾眼中浮現一縷愁色,「那姓燕的怎麼說走就走啊。」
「大商人,是比較忙了,他家的產業得是阮大哥幾十倍,你想想該有多忙了。」莫葉的話說到這兒稍頓,側耳傾听了片刻樓中動靜,只聞絲竹曲樂聲又起,她面色稍緩,又道︰「不忙,估計石乙還沒能太快回來,阮大哥也能再休息一會兒。待會兒燕公子若真要過來,招呼完他,咱們也該回去了。」
葉諾諾聞言點了點頭,
但她很快又意識到莫葉話里的一絲不對勁,問道︰「你說石乙出去了?易文不在樓里麼?」
莫葉頓時怔住,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故竟走神得這麼厲害。明明看著石乙出了院子,她潛意識里卻還以為易文還在樓里。
只是,易文如果不在樓里。又會去了哪里?他不是跟謝漣漪在一起麼,難道兩人都不在樓里了?
……
石乙得了四娘的囑咐。離開東風樓去找易文,自然是回了他三年前養病住過幾個月的那處宅子。
今後這宅子便會成為謝漣漪的私宅了,走在路上的石乙心里有些感慨,盡管謝漣漪以後不住東風樓了,住在這處私宅里也不是長久之計。
在易文即將回梁國之前的最後幾個時辰里,謝漣漪約他一聚,地方卻不是在東風樓。而挑了這麼個比較隱秘的所在,擁有兩世生活經驗的石乙大致能猜到謝漣漪的打算。
他倒不會因為她的身份特別而因為這種事去看清她,在他前世生活的那個時代,未婚先孕的事就已不少見了。只是一想到她這麼做。東風樓今後可能又會出現一個類似他這樣尷尬身份的人存在,不知是喜是憂。
希望易文不要讓謝漣漪等太久。
當然,若易文敢做東風樓里排在他父親後頭的第二負心人,石乙有這個自信,把這第二份「討債」工作也系在自己頭上。
房子雖然是死物。但這死物又有些特別,不像酒是越放越陳,一處長期沒有人住的房子是會漸漸自然破敗下去的。私宅里有幾個人常住,主要是為了做一些宅所的日常清潔維護工作,見石乙回來了。連忙招呼他進院。
敲響那處房門時,石乙想了想,還是隔著房門先打了聲招呼。
「五姨,我是小乙,能進來麼?」
面對屋內可能發生的事,原本最好的對待辦法是,今天一天都不要來打攪了。但如果有必須打攪的原因,石乙想不出來,除了這麼做,還能如何委婉。
「進來吧。」
有些出乎意料的,屋內的人居然應了,听那聲音語氣,說話之人精神應該還很清醒。
輕輕推開門,石乙就看見易文站在屋內窗旁,目光投向開著的窗外,不知焦點定在了何處。謝漣漪就站在他的身後,正在給他梳理發絲。
這兩人的衣服雖然已經穿整齊了,但都披散著頭發,不用細想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石乙內心輕輕一嘆,暗道自己來得還算比較恰時。但他只要轉念一想,又會明白了,如果這兩人的事兒還沒完,留守在宅子里的那幾個人應該會給他提示。
听到房門推開的響動聲,易文與謝漣漪一齊側目看來,站在房門口的石乙看見這齊整的一幕,心里暗道一聲︰這一見,倒還挺有些夫妻相。
謝、易二人都不愚笨,知道石乙一來,就是兩人要告別的時間了,這一刻二人的心情一齊低落下來,方才那不到半個時辰的溫存反使得這臨別前的惆悵更為讓人難以承受。
大半年的相思之苦已全部釋放在剛才的那場交融彼此的*之中,謝漣漪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一想到過不得多久,心印情牽的男子就要與自己分別,再去那相距千余里的異國,她便不舍得用掉一縷半寸能見著他的時光,簡單擦了把臉,也還未描那已經褪淡了的妝容,就又與他廝磨到了一起。
听到門外石乙的聲音,兩個緊緊相擁的人才松開了彼此,卻忘了彼此拆散開來的頭發,依然直白袒露了兩人方才在屋內的那一場春景。
不過,謝漣漪心里只尷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心緒。
石乙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回京後在東風樓住了幾個月,樓里的眾人平時也常拿那種旖旎無限的招式試探他,早就模清了他的底。這小子在那方面的事上懂得可不少,但幸好他的定力又是極強的,否則難逃天天被教育,哪能像現在這麼清閑散漫。
再在他面前遮掩什麼,似乎顯得有些多此一舉。
相比起來,易文此時心里的想法倒顯得偏于女子姿態了。沒想到謝漣漪竟不避諱,直接讓石乙進來了,易文在與石乙對上目光時,眼底有一絲訝異滑過。
石乙知道易文心里引為尷尬的事是什麼,但現在場間三人當中。如果有兩人都不介意,也未揭破,這事便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易文與謝漣漪彼此間是真心相待。石乙也擔著支持的態度,那這事除了是有些來得早了些。便不存在什麼瑕疵了。
倒是看見解發披肩的易文臉龐看起來顯得更削瘦了些,襯著他離別在即浮于臉上悵然情緒,讓人旁觀心生憐憫。
盡管如此,石乙也沒有在他現在所見的事上贅言什麼,只是直言說道︰「燕少當家要走了,姨父也快些準備吧。」
雖然石乙沒有多言其它,但這稱謂上兩個字的變化。還是讓易文听出了一層別樣意義。
「謝謝。」易文也不知道此刻他能說些怎樣漂亮的話,去感謝石乙的信任與體諒,遲疑了一瞬,只是道出最本義的兩個字。
易文忽然口齒遲鈍起來。還好此時謝漣漪面對石乙沒那麼多不自在情緒,略作思酌之後輕聲道︰「小乙,你先到外面等一會兒吧,讓我再安靜為他梳理一次頭發。」
從石乙的思考觀念出發,這話應該是從易文嘴里說出來才應景。但他看著屋內的兩人,不知怎的忽然覺得此時自己有再多的想法,都變成了多余的東西。
石乙很快依言出屋,在細心的把門關緊了。
易文繼續看向窗外,他的目光其實一直落在窗外繞于老樹根那條新生的藤蔓上。他心里也漸漸攀爬起一些話,想要說予身後正輕輕為他梳發的女子听。
他正在等一個他覺得適合開口的時機,卻忽然發現,身後的女子手指間的動作雖未停,卻是良久無話。
漸漸的,他越發清晰地感覺,屋內這安靜的氣氛,似乎存在著某種古怪,讓他心里隱生不安。
待他終于忍不住回看了一眼,恰巧讓他看見,謝漣漪微微垂著的眼眸中,滑落了兩大滴晶瑩。
易文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麼時候從內向外劃開一道口子,看著她垂淚,他心里的那道口子便裂開了,她微咸的淚水溢在上面,刺得他胸口隱隱抽痛。
索性轉過身來,伸一手將她拉近,擁入懷中,與此同時,他的另一只手已經摘走了她手中握著的木梳,一拂袖扔去了桌角。
也許是心情原因所至,易文的手力道有些沉了,那木梳被他扔出後,先砸在桌上,又反彈起來刮了一下牆,最後落到了地上。可憐無辜的梳子,被一連砸了三次。
正心傷離別在即的謝漣漪突然看見這一幕,心下微驚,正要挪步去撿,就覺得箍在自己腰間的力道又緊了些,同時還听到易文的聲音︰「別管梳子了,讓我再抱你一會兒。」
謝漣漪本來就有一半心思沒放在給易文梳頭發的事情上,此時听他開口索取,她也很干脆的就沒再管那梳子的事,滿心都是依戀的緊緊貼身在易文身上。
「我真希望能就這樣把你帶走。」易文擁著謝漣漪,抬手撫了撫她自然垂下的如緞青絲,那絲質的觸感,傳遞到心中,仿佛也能撫平他心里的那絲剛剛開裂的傷痕。
如果就這樣跟著他走,謝漣漪倒也不是不願意,東風樓為她儲備的那份嫁妝,夠她下半生過上小富的日子了。
但她在听到易文說那句話之初,就已能意識到,他能這麼直白的說出這句話來,要表述的意思恐怕不會那麼直白。
果然,她很快又听到他接著說道︰「但這樣會委屈了你。」
易文會這麼說,在謝漣漪看來,是沒有懸念的事。
然而易文現在不肯帶她離開京都,去梁國過兩人之間的小日子,絕非全然是因為顧慮到她會因生活簡樸而受屈。
盡管她不想用她平時所學的那一套去揣摩他,但她又必須承認,男人,除去那些玩物喪志、已習慣用酒色麻醉自己神經的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都有希望一展才干宏圖的事業心。這是男人本色,而易文的年紀和人生事業發展點正好處在一個晉升關鍵階段。
她知道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光華所剩不多,她沒有充足的時間資本去等待這個男人真正建立起一份豐厚的家業,再來正式迎娶她,但她又下不了那個決心,用自己來綁住這個男人。
決心,就差那麼一點點。
但也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因為她源源不斷的體貼支持,心心念念無比純粹的牽掛印刻,才會讓他終有一刻,徹底在她面前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