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774)、習慣了你

作者 ︰ 掃雪尋硯
-

這樣表面平靜的日子過了半年。在這半年里,洛星兒每天精神緊繃,但在軟禁期間卻吃得好睡得暖,為了切斷她與別人接觸的機會,她連做事的機會都沒有,只需要站在皇子身邊,不離五步之外即刻。盡管如此,她的身形反而漸現消瘦。

在她眼里,二皇子依舊過著與以往相差無幾的生活,除了偶爾會接見那天抓捕了她的那幾名隱衛。二皇子與隱衛交談時,她會被暫時隔絕開來,不過他們主僕每一次的交談時間都很短,只是有時候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極深的夜里。半年下來,二皇子也憔悴了許多。

半年過後,在一個有些悶熱的夏夜,二皇子忽然換了身侍衛服出現在她面前,帶她出了皇宮。在宮外一間沒有窗戶,只有一道門的閉塞屋子里,皇子給她看了一些手抄的卷宗。她才知道,在這過去的平靜的半年里,皇子其實一刻也未曾停歇的在以那本*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賬冊為線索進行調查。

賬冊上涉事的五十一位前朝官員,除了在近十幾年里自然死亡的六位,其他四十五位禍首的大致資料,近皆記錄在眼前桌面上攤開的卷宗里。半年就能查出這麼龐然且復雜的資料,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而要行事如此雷厲風行的查這麼多貪惡,若非一位皇子用權,僅憑她一個小奴婢用那點翻牆的功夫,不知要查到哪個年月?等到她查出這些禍首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老得拎不動刀了呢?

私怨在公案的面前,頓時微渺起來;而她自己更是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孱弱皇子的強大之處,自己與之相比,似乎真就只夠做一個奉茶揉肩的奴婢。

那天在放置秘查卷宗的民宅里,洛星兒除了有這些令她在炎夏夜背生冷汗的覺悟,二皇子也終于開口,告訴了她。他軟禁她半年的原因。

諸多舊年能查到的線索證明,這賬冊上雖然有五十一惡,可是洛星兒的父親洛允耿亦在其中。原本皇子在拿到賬冊的時候,還想著是不是要為洛允耿翻案。但在查貪惡的中途,皇子已經意識到,即便他心意決斷,不顧洛允耿也要翻案懲治那些貪惡,這事卻也做不得。

憑據賬冊查出的貪惡里,現今還在仕的有三十一人。雖說今時改朝換代了,但前朝遺臣在經過政績考核後,大多得到了留任。賬冊里這還在仕的三十一人,就算不計那二十四名駐于地方上的官員,只論那七名留任京畿的要員。要一次拔去這七人,對于朝綱的穩固而言,都是一次極為險惡的考驗。

洛星兒在听了皇子慢慢將這層關系撥開、略作講解之後,她更是覺得,自己想憑一己之力報仇的計劃。是多麼的幼稚。

且不說她撼不動這棵大樹,這些名單還是靠皇子的力量,才能這麼快查出擺在她面前。此刻就算她知道了這些人的名字,那又能如何,哪怕皇子願意此刻就放她離開,憑她那點翻牆術,也無法做到翻進那些惡官的宅邸。

前朝末年。朝綱糜爛,像她洛家這樣的私案不勝枚舉。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一種人頭買賣漸漸盛行。所謂游俠兒,大多都是打著幌子,仗義除惡得少,多半是那人頭有人出了高價。他們才會涉險去割。為此,朝廷也默許了一種規則,不再是貴族才能養私兵,官家皆有兵,繼而富戶家。也開始多增護院打手安宅。

改朝換代之後,當今天子也沒有下令鎩止這種行為,只是進行了制約,只遣散了官家養的那類著厚甲弓弩的私兵。五品以下官員私宅里的安宅護院只可使用棍棒,而五品以上官員的私宅,可以留駐帶刀武衛,但在人數上進行了限制,所用器械也都銘有徽記報備記錄。

沒有了全副武裝的私兵,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便只能提升保衛人員的素質。京都有這麼多武館開門收弟子,跟這些官員的需求月兌不開干系。洛星兒不知道,這些有官身的仇家,身邊隨侍的人里,到底會有多麼強大的存在,但她又深知此間的險惡。

意圖在半路上刺殺,在公宅中刺殺,那就更不可能了。要知道當今新朝的執政者,雖然收繳了官家的私兵,並限制了私宅武衛人數,但對任職期的官員人身安全問題,卻是做足了保障。公宅里頭駐守的甲衛,整體素質水平就比以前官員私自養的兵丁不知高出幾倍。除此之外,述職京畿的官員每日事畢,從公宅或者府衙回到私家,路上都是有這批甲衛護送的。

若非有如此條件回贈,當初皇帝在收繳他們各家私兵的時候,恐怕就沒那麼容易服人了。

總之,在這些貪惡仇人的名單借用皇子的力量被提前查出,擺在眼前時,洛星兒憤怒又悲哀地發現,何止皇子輕易動不了他們,就算自己仍不管不顧的決定拎刀殺過去,也不可能殺得到一個。

在壓抑著聲音痛苦了一陣之後,洛星兒恍然間止住眼淚,將目光投向靜靜看著她哭的二皇子,實則在內心,也是將最後一絲復仇的希望,放在了二皇子身上。

當朝天子,不是視貪腐為仇惡,絕不姑息的麼?

此種事情,擺在皇帝的兒子面前,皇子又會做何選擇?

眼前這位二皇子,不顧孱弱多病的身體,花了半年時間,將污跡賬冊上的涉世人員全部查出,而非在查至一半,已經意識到這股勢力強大難踫的時候就終止。如此行事決心,雖然還只是停留在準備工作上,但似乎已能證實某種可能。

但洛星兒很快又垂下頭,不敢多看二皇子的眼神。

因為她忽然又意識到,倘若有朝一日,二皇子等到成熟時機,真正開始著手辦理此事,洛家還是月兌不開干系。

多年前父親屈死獄中之事,在自己手中由公案變成了私仇。而現在,發現這私仇報不了,自己的心境又發生了改變,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求殺死仇人,而是只求能保住洛家族人。

那一晚,在宮外的民宅里,洛星兒依序看完桌上的卷宗。只是略一思索其中利害關系糾葛,就感覺頭頂如壓一座大山,背後盡數汗濕。

而在那一晚,二皇子一身單衣也被汗了個透徹,他那是身體虛月兌所致。離開了華陽宮舒適的環境,炎熱夏夜悶在那沒有窗戶的房子里,對于他原本就孱弱多病的體質,實是一種折磨。

返回的路上,在汗濕的單衣外頭又裹了一層掩護身份的侍衛服,等到達了華陽宮。二皇子便病倒了。這事在洛星兒看來,卻幾乎不具懸念。

在離開那間民宅的時候,皇子沒有放她離開,但到了回到華陽宮之後,皇子卻又解除了對她的軟禁。

然而她卻依舊扯著旁人眼里貼身侍婢的身份。仔細地照料著病下的他,出于主動的形影不離。直到他病體康復,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心里,不知從什麼時候多了一樣東西。

皇子在病中取消了對她的軟禁措施,那些隱衛似乎都已退走,至少她能確定那些高手不在屋子里。身邊只有一個病得昏沉、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子,那時本來是她伺機逃月兌的最好機會。雖然仍會冒些危險,但若等到皇子恢復體力,她再想逃,則將要冒更大的危險。

但那個時候,她沒有逃。事後回想起來。照顧皇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心里居然沒有過逃的念頭!

這也許是因為,她隱隱已經有了種覺悟,要悉數剿殺那些貪惡仇人,此事只有這看似孱弱的二皇子能做得。還有皇子這次的病。多半是為她家的事所累,她便為此心生一絲憐惜。

拋開家仇與身份不說,這位皇子平時待她,其實不薄。人是會在心里繼續感情的動物,不是冷血機器。若是換一個背景與身世,遇上這樣一個和煦的男子,獲得他的幫助,哪怕這份助力並不多麼厚實,也會心存些許感念。

而當這個人在自己面前現出虛弱的一面時,心里總會生出些憐憫吧?

洛星兒雖然是為了報仇才混入皇宮的,但她只是對當年誣告父親的那些官僚心懷恨意,對現今這個新朝局的執政者雖然稱不上熱忱崇拜,但也沒有什麼怨懟。

事實上,在回到京都這幾年里,旁觀京中生活的改變,洛星兒已不知不覺心存一種覺悟,當今天子,是一個能讓平民百姓寄托希望的一國主君。

對于這個皇帝的兒子,是否也能如此呢?

二皇子病體康復後,告訴了洛星兒一個令她心情變得無比復雜的真相。原來在皇子養病期間對她松懈了管束,其實是一種試探。倘若她真的伺機想逃,那麼她將徹底失去機會,反之,如果她乖順留下,皇子反而會考慮,在將來翻案時,設法赦免洛家。

誰都不喜歡被欺騙,洛星兒有一刻的憤怒。

但她很快又按下了這絲憤怒,因為受此一騙,隨後她能收獲的東西,實在太優厚。

哪怕皇子話里提到的那個「將來」,可能需要等上不止十年,但就她目前所處的環境,倘若能換得洛家全族的安穩,自己一個人耗盡一生時間來等待,又算得了什麼呢?要知道剛被華陽宮的隱衛捉到時,她是準備以一死來永遠封藏洛家這件事的。

現在看來,洛家的案子有望了,那些誣害父親的惡官,終將受到嚴厲地懲罰。為此,自己可能要一生留在華陽宮為奴,就當是為了復仇而付出的代價吧!如果不是遇到了二皇子,自己可能不但一個仇人都殺不了,還要白白陪進一條命。

華陽宮平靜的日子就這樣繼續下去,二皇子沒有放洛星兒自由,也沒有再次將她軟禁,但之前為了監視她而給的那個近身侍婢的頭餃也沒有摘掉。而洛星兒繼續以「小星」的婢名待在皇子身邊,比以前更悉心的服侍,自自然然竟真就有了給皇子做近身侍婢的架勢。

她仿佛忽略了,與公主的貼身侍女不同,所謂皇子的近身侍婢,除了日常服侍飲食起居,還有暖被窩的職責。在前朝後宮,婢女因此被皇子佔了身子,不慎懷孕後被隱秘墮胎。並驅逐出宮不再留用,婢女還往往為此落下女人病的例子,是多不勝數的。

起初二皇子提領洛星兒為近身侍婢,是為了監視她的目的。而後來監視力漸漸放緩,外加上洛星兒的服侍比以前更貼近細膩,即便當時還只有十三歲的二皇子對于情的概念還很模糊,但處在萌情初始期的他,還是感受到了一點男女相處時的異樣。

他開始習慣只要洛星兒一個人為他梳頭、揉肩、磨墨、跟隨……為此他開始將以前常使喚的太監往內殿外頭趕,他還喜歡她零碎唱著的那些家鄉小調,有時靠在她肩膀上睡著過去,不知不覺滑到她柔軟的胸口,淡淡的不知何種花草的香氣從衣服里暖暖透出來,很舒服。

有些時候他夜里失眠。就是這樣窩在她懷里,才慢慢入睡。而她總要為此爬到他的床上,抱著他的頭挪入懷里枕著,等他的呼吸平靜綿和下去,再才拖著發麻的腿爬下去。

不知是自什麼時候開始。有兩個人習慣了彼此的氣息和依靠。

又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身份卑微的婢女,既有些畏意,也有些歡喜的,總是趁著那位皇子睡著時,輕輕握一握他那並不太溫暖的手,心里便彷若偷到了一顆糖果。

日子看似就這樣平靜無波的過著。這對主僕,誰也不覺得這種有些奇妙感覺的相處方式,與正常的主僕關系有什麼區別,但又默默的樂在其中。

如這般過去兩年,一次風波,讓兩個人終于開始承認自己的本心。

二皇子十五歲生日那天。皇帝在金華殿設宴慶賀,以及接待鄰邦來使、諸侯賀禮。就在那次宴會上,居然發生了刺殺事件,並且刺殺的目標,正是二皇子。

那是琉緇國送來的一對孿生姐妹舞女。兩女扭動著水蛇般靈活柔軟的腰肢。在金華殿寬敞的殿廳翩然起舞,一開始只是在廳中舞蹈。盞茶功夫後,兩女開始貼近正廳周圍正在宴飲的宴會貴賓,一邊保持舞姿,一邊或斟酒或夾菜的與眾賓互動。果然這號稱是琉緇國特色的舞姿,很快將場中氛圍挑動得火熱。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兩名舞女身姿靈動的原因,是她們本來就是以武為舞,而她們使盡渾身解數撩動整個金華殿氛圍的原因,就是為了給隨後的刺殺成功率,制造一個麻醉所有人神經的掩護。

當一個舞女飛虹般的彩絲長袖仿佛無意撫中二皇子的側臉時,他就微微感覺到了異樣。有一種迷惑人心神的香氣,從那只衣袖里溢出。這是在之前此舞女跳躍舞動著從他身前經過時所沒有的氣味。

然而扮演成舞女的刺客不會給二皇子反應的時間。包括在場眾賓客,也還沒回過神來。大家都只以為那一拂,跟剛才那舞女一邊舞動,一邊與他們敬酒一般,只是互動的一個環節罷了。

只有侍立在二皇子身後的洛小星,在同一時刻,與二皇子一樣感覺到那袖里的異樣。她是習武之人,能依稀看出,那兩個舞女的舞姿里,隱隱藏有一種區別于花拳繡腿的底子。

也正因為她有著比一般奴婢更敏捷的身手,所以當那舞女揮舞著流水長袖,卷下旁邊一桌上貴賓頭頂的發簪時,未等那發簪刺到,二皇子就被一股猛力掀到了一旁。

舞女手中的金簪整根沒入洛小星的肩胛,血沒有流出多少,但那種刺斷關節軟組織的痛,直痛得她半邊身子麻木。

二皇子翻身站起,險險躲過舞女的第二刺,緊接著,這兩名扮作舞女的刺客便被從殿側暗房里破牆而出的銀甲衛亂刀砍死。這次慶祝生辰的宴會,這次刺殺,以兩名曼妙舞女涂了一地的血漿劃上句號。

為了救一個婢女,二皇子傳喚了太醫局的御醫。亦是為了讓這名婢女穩妥養傷,二皇子依舊留她在華陽宮,還把本是服侍自己的婢女派遣了兩個到她的房間。

對此,皇帝沒有不許,但也沒有多的賞賜。金華殿上發生的事,大家都看見了,但在皇帝看來,如果兒子喜歡這個婢女,那便喜歡吧!但僅在于此,絕不會因此就給什麼承諾名分。

二皇子和洛星兒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只是經這一件事,兩人之間模糊的感情,總算揭開了表面上那層迷霧遮掩。

在御醫料理了傷口,施藥包扎後,最初那幾天,洛星兒仍然痛得冷汗涔涔,夜晚更是難以安眠。那幾天,皇子與她的主僕關系,便有些似顛倒過來,常常是她抓著皇子的手臂,最後慢慢窩在他懷里睡著。

他常常掛在腰側的薄荷香囊,燻染得他身上有一種淡淡清涼香氣。這在平時本來是用作提神的,可是當她鑽在他懷中,聞著這縷清涼的氣息,卻仿佛能將肩胛里的傷痛麻醉和緩掉一些,很舒服,令她神迷。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歸恩記最新章節 | 歸恩記全文閱讀 | 歸恩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