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遠剛剛離開,阮洛便坐不住了,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時不時還朝窗外遠遠投出目光。
旁觀這般心急如焚的阮洛,徐客城則只是繼續慢悠悠啜著熱茶。如此過了良久,見阮洛還沒有停步坐下的意思,徐客城的注意力跟著在屋內來來回回的阮洛,晃得也有些眩暈了,他這才出聲說了句︰「小阮,你可別想著伺機離開。你若堅持要這般固執,在我手下也是會吃虧的。」
阮洛聞言頓足,側過臉盯向桌旁的徐客城,語氣冽然地道︰「不必你費心提醒。莫說憑我的能力,現在根本走不出你的控制範圍,即便我忽然能飛檐走壁,但既然事先答應留下,便不會像你那般使詐。」
阮洛開口說話時,臉上神情既有無奈也有惱怒,在徐客城看來,他還沒有全然翻臉動怒。但如果任哪一位熟悉阮洛的人在場,恐怕都會驚訝于此刻他那復雜變幻著*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的臉色。
阮洛平時給旁人的感覺,便如一簇陽光下的青草。他沒有什麼光彩奪目的角度,但穿梭在人群間,能自然收斂一些刺眼的氣氛。所以有他在的地方,氣氛多給人和諧舒適的感覺。他與人往來生意上的事,即便有時沒談妥,但那也只是一場散了的買賣,卻不會傷到人情。
然而此時此刻,阮洛舉手投足眼神間的氣氛,給人一種狂風掃秋草的感覺,拂順的感覺沒有了,只有崎嶇山坡上的一片刺茬,給人一種不想靠近的感覺。
……
徐客城盯著蒙面人的臉,筆直如針的視線仿佛能穿透那層面紗。盡管屋外不斷有新的蒙面人步入,顯然是一路來的職業殺手,但徐客城說話的語氣依舊保持著不溫不火的平靜︰「別把你自己說得那麼高尚,你們擄了阮承綱唯一的後人,不也是想從他那里套取那份作戰方略麼?我們彼此彼此。噢不……」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忽然頓了頓聲。
他什麼都還沒做,只是一直平順的說話語調忽然打了個頓,剛剛從門外走進來的那一撥蒙面殺手則幾乎一致的頓足縮肩。力蓄于手。這架勢,就有些如陣前長弓隊的箭上了弦,只要發令旗手稍有動作,這蓄勢待發的箭矢就可能要失控,造成無法修改的結果。
徐客城當然也看清了這一幕,明白場間的凶險,但他剛才那一頓聲,又的確只是因為他話至半途忽然想起了些什麼,而非真的膽大瀟灑到用自己的命去試探什麼先機。
此時這間屋子里的敵我雙方勢力對比,懸殊太大。即便是只能扳著算十根手指加減的孩子也看得出來,此時不是開這種要命玩笑的好時機。
想先發制人、或者劍走偏鋒突圍,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那便只能用‘拖’字訣了。能多活一會兒都算是賺的,因為無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但如果立時就死了,那便是萬難更改的結局了。
徐客城深吸了口氣,干笑兩聲後才將之前那斷開的半句話接上︰「其實……仔細想想,我們的目的又是有些不同的。」
他在說話的同時,視線散開環顧四周,很快在心里做了一番盤算。屋內已經站了六、七個蒙面殺手,在這樣的圍殺密度下。自己想一個人逃走,都無法做到全身而退,何況還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阮洛,這才是最大的風險累贅。而除了屋內這幾個人,屋外還有殺手余黨,即便自己能冒死殺出屋內這個包圍圈。出了這道門,恐怕再難避過其余殺手的「斬尾」。
思及此處,徐客城心生一絲戚然,又暗自想道︰徐客城啊,沒想到往日里一句兒戲。此時怕是要成真了。客死異國都城,又是面對眼前這個局面,恐怕會死得很慘的吧?倘若今日不死,回去以後一定要听教授的話,把這個‘客’字改了,再把那些習慣了拿這名字開玩笑的學長學弟啊都敲打一頓,祛祛霉運。
那領頭的蒙面男子敏銳地覺察到徐客城眼神里掠過的那絲悲意,又眼見著那悲意很快轉變成了決然,他心緒一動,忽然快速抬手,凌空向上舉了一下手掌。
身後的一眾蒙面殺手收到這個手勢,蓄勢稍緩。雖然他們的眼神依舊如夜幕下的野狼般凶悍,但他們那種一觸即發的氣勢,的確在那領頭蒙面男子的一個手勢指引過後,克制壓抑下去三分。
殺手里領頭的蒙面男子則在部下全部領命站定後,向徐客城走近一步。
他的臉被一塊黑巾蒙去了大半,只留一雙眉眼寸許位置露在外頭,因而連他臉上的神情表露都模糊了。即便他已經走得很近了,徐客城也只能看清他的眉尾稍稍揚起,不過,他依舊冷漠得不似活人的語調中,這時倒多了一絲好奇︰「哦?閣下憑何這般斷言呢?」
意識到自己的拖字訣總算起了點作用,又可以扯上幾句閑話,多活一會兒,徐客城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解釋︰「你方若真的拿走了那份作戰方略,便極有可能將其布施在實際作戰之中,那麼數萬或是數十萬生靈湮滅其中,阮公子亦不可幸免,不過是最後壓軸赴死門。而若是我方拿走阮先生撰擬的作戰方略,則未可能真這麼戰一場。」
蒙面男子冷冷一笑︰「到了這個時候,閣下做此挑撥還有什麼意義呢?」
徐客城很想立即回一句「生死還未定數」,但他又牢記著‘拖’字訣,便只得將此話壓下。快速將心間諸多頭緒籌措了一下,徐客城面含微笑,但語氣里不帶什麼溫度地道︰「其實這也沒什麼好瞞的,阮公子只會對西梁國學府的來客如此沒有防備,如果他突然這麼不見蹤影,南昭皇帝想查的話,很容易就能查到他與西梁國學府學子結交的淵源,這前後不過十來年的光景。」
「呵呵。」蒙面男子臉上的黑巾在鼻下那處位置擠動了一下,不難看出那是他在咧嘴一笑,仿佛是因為他剛剛發現了一件令他很感興趣的事。但他很快就收斂的沒有溫度的微笑,蒙面的黑巾恢復了垂平外表,只隨著輕微呼吸氣流而稍有翼動。
不管是出于真情還是假意的微笑。都或多或少會影響一個人的辨別判斷力,故而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人,一般都慣常以不苟言笑的外表示人。這殺手中領頭的蒙面男子,顯然經常需要集中精神去殺某個人。所以他給人的表象,大約也是這個樣子。雖然他認真所為的事情與別人不盡相同,但這份認真的態度,大抵是一致的。
「閣下是西梁國學府的學子。」不問徐客城是否承認,蒙面男子在收了冷笑後,直接就拋出了一個肯定的句子。稍微頓聲片刻,他才接著道︰「依你剛才所言,你一定認為我來自北國,其實不然。告訴你這些,也叫你死得瞑目。」
徐客城聞言。差點就又要將剛剛按下心頭的那句話蹦出口來。
然而他動了動嘴角,最終只是第二次將那句話又按了回去。細思這蒙面男子後面說的這句話,徐客城既疑惑又驚訝,當即問道︰「你這麼說,應該是想讓我死不瞑目。如果你不是北國派來的人。你掠取阮家作戰方略的目的又算什麼?」
……
心中掛念著雪蠶晶的廖世,日夜兼程,從京都跑回了他的那間關門歇業了數年的藥鋪,只用了一天一夜時間。在趕路的途中,廖世還在不停的祈禱著,希望那涂了兩張紙的面積、數量約能逾過萬記的雪蠶晶,在存放于藥鋪數年後。至少還能孵化出千分之一也行啊!希望這種野生昆蟲會比家生蠶的生命力要堅韌!
但……站在自家藥鋪的門口,廖世卻又忽然犯難起來,因為他跑得太急,居然沒有把鑰匙帶在身上!外出在大風嶺游蕩數年,廖世都快忘了鑰匙的用途了,即便他也有需要住店的時候。卻少有賊人指望在這個干瘦佝僂的丑老頭身上竊得銀錢,不過他自己倒是因此落得一身輕松。
只是,這個輕松的習慣現在倒讓他有些發愁。在藥鋪門口轉了幾圈,廖世也沒有記起鋪面原房主住在哪里。又躊躇了幾個來回後,廖世在一處屋角找到了一塊石頭。走回藥鋪大門處,沖門上的鎖頭一通狠砸。
暴力是征服的最直接方式,廖世很快將鎖砸開,進入藥鋪里,也沒管身後的門還敞開著,門上的撬鎖痕跡太過惹眼,他就只管埋頭在落滿灰塵的鋪子里翻箱倒櫃起來。
他那樣子,幾乎就跟做賊無疑了,並且還是那種在大白天行竊,需要用「猖獗」來形容其劣行之嚴重的惡賊。
所以,在廖世再次動用了暴力,掄起一把椅子將他封存雪蠶晶的匣子砸開時,他兩砸藥鋪鬧出的動靜,已經吸引來幾個或提或舉著鋤頭草叉的村民,堵在門口,並且很快將他綁了送去縣衙大堂。
其實,地域接近邊陲的小鎮居民,本該沒有這麼悍勇又懂禮法。這事要是擱在別處,路過見到有人家被盜,賊還未走,只會有兩種結果︰一為無視、一為就地懲罰。但邢家村這片地方卻有些特別了。
因為臨近縣城里的兩大州級書院的影響,附近的居民,多少都有幾戶人家的孩子去過書院,學過一些國編學問。即便這些學子大多都只是抱著去書院渡個光彩點的邊兒,方便在以後謀生時,臉面上好看一點,並沒有晉升正書院從而走上終極的科考入仕之路的大志向,但書院里一些基礎的文化知識,還是能通過這種泛傳,對民生風氣帶去一些積極影響。
因為這一良好風氣的間接保護,廖世才免遭一陣痛揍。廖世被押到縣衙後不久,租給他鋪面的原房主也已聞訊趕來。廖世的形象,在房主心里,真是記起一次就難以淡忘,所以听了鄰里的描述,房主就已經明了了,這哪里是賊啊,明明就是那多年不見的租戶。
房主也不想把事情鬧太開,畢竟他以後還要繼續靠出租屋舍這途徑來掙錢,能不得罪人就不要得罪,在親自跑來縣衙為廖世開月兌的同時,他還腦子十分靈光的把房契也帶來了。雖然廖世沒有隨身攜帶他自己的那一份房契,但只要對一下手指紋,此事也便了清了。
縣衙與駐址縣城里的禮正書院沒有隔多遠。縣令大人得以常常與幾名書院夫子品茶解書,頗受書院影響,是一個非常愛惜官聲的人。見堂下那老頭被鎮民押來,實是一場誤會。縣令大人也沒再弄什麼繁復的章程,一拍板,當堂放人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著實讓廖世有些著急上火。他絲毫感受不到那位房主在麻煩事了後欣慰的心情,那些誤會他的鎮民見他一臉不悅,雖然鎮民綁他,實是存了見義勇為的好心,但還是有一兩個人主動向廖世表達歉意,然而這絲毫也澆滅不了廖世的焦躁心火,因為鎮民理解不了他急躁的根源。
匆忙趕回藥鋪。幸虧得見裝雪蠶晶的盒子還在,廖世抱著它,也不管鋪子的門鎖不鎖了,在原房主驚訝的目光中,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就走。房主自然不會趁廖世不在,將藥鋪席卷一空。
雖說鋪子里存放的,大部分都是高檔藥材,有一部分可能擱置時間久了,已失藥性,但有一些特別的,例如鹿茸、虎骨、麝香之類的。可以保存很久,而且幾乎是重量等同于銀價了。但這些東西,在藥販子和懂行的人眼里,才是財富,在本分的尋常百姓眼里,輕易是不會去踫的。這種自覺守法的德行。除了因純良民風地集體燻陶所致,還因為藥這種東西,在民間多少存在點忌諱。
囤油囤糧,從沒有哪家人想過囤藥的。
看著那瘦得像根柴似的佝僂老頭,走起路來竟快得像陣風。轉瞬間就不見了,房主只遲疑了一下,想追上去也已是來不及了。房主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鋪子里面,被那老頭翻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房主不禁搖搖頭,斷絕了幫忙收拾的心意,關上門,捧著被砸壞的鎖頭,準備去找鎮上的鎖鋪修理。
這位租客沒準還是會回來的,只希望他下一次回來時,記得帶鑰匙。
廖世離開自己的藥鋪後,絲毫不歇,就急著趕回寄放馬匹的客棧。看到剛剛才住店的顧客轉瞬間就要走,客棧伙計還以為是自己哪里服侍得不好,得罪了人,忙不迭的道歉,想要留住客人。
廖世無心解釋什麼,掏出一錠銀子,足有雞蛋大小,差點沒閃壞那伙計的眼。客棧伙計捧著銀錠,手微微發抖,看著那其貌不揚、甚至是有點丑陋的瘦老頭騎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客人真的不準備住店,而自己好像忘了給他找錢——他也沒說要。
離開小鎮後,廖世騎鹵奔入一處山澗。他沒有立即擇路回程,是因為他還需要在山里采集一些雪蠶的食物。步入山林,看著滿山綠意,廖世心里稍微松緩了些。幸虧時節已至春末,那種雪蠶愛吃的葉子也應該生長得很豐茂了吧!廖世放慢行進速度,在綠茵中尋找起來。
然而在尋找了片刻後,他漸漸的皺起眉來。他本來不是急躁的人,只是因為心里擔著急躁的事,影響了情緒。而正當他頻頻皺眉嘆息,只能壓著性子繼續尋找時,他踫上了兩個人。因為縣城里的縣令老爺為官公正,連帶著縣城周圍十里八鄉的秩序也都良善穩定起來,附近的山上,並不會存在什麼打家劫舍的山寨以及流寇強人了。但當廖世看見這兩人,他頓時一擺手中韁繩,就要閃避。
迎面踫上的,是兩個年紀相仿,約模十五、六歲的少年。而真正讓廖世唯恐避之不及的,是左手邊那個頗有些書生氣的少年人。然而廖世還是避得慢了些,那個書生少年只需要看廖世一眼,就能認出他來。準確的說,就是把廖世的形象擱在一個陌生人眼里,也是看一眼就很難忘記的了。
廖世調轉馬頭要跑,身後那少年人已然沖坐騎揮了一鞭子,狂奔追來。
「藥師——」
听見這年輕而熟悉的聲音,廖世只覺得像被人戳骨詛咒了一句。然而,當他想到此次來山澗里的目的,還是正事要緊,他只得又提韁駐馬,停止了這場追逐游戲。看著那少年人騎馬超到前頭,又急轉半圈回身湊近過來,廖世卻是冷著一張臉,語氣有些發硬地道︰「你怎麼在這里?」
那兩個騎馬迎面而來的少年人。右邊那位是邢家村獵戶之子,其實正是莫葉小時候最好的玩伴︰邢風。左邊那位則是嚴廣的孫子嚴行之,在大風嶺尾隨過廖世幾年,跟屁蟲之能。令廖世無比頭疼。
這一次如果讓他黏上,可能就又不好甩月兌了,只是自己這趟行程,他若跟著來,真的合適嗎?廖世只在心里略琢磨了一下,頓時一陣煩意又上頭了。
其實,前幾年嚴行之緊追廖世的腳步不放,也不是想做什麼不利于他的事,只是十分熱情的想拜他為師。但這個送上門的徒弟,廖世卻不想要。廖世絲毫不覺得收徒弟有什麼好。他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繼續如此的人生,也樂得逍遙。
倘若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醫界已經不會有人承認他的醫術了,而如果這個時候的他收了嚴廣那老家伙唯一的孫兒為徒。不說他嚴廣的臉面沒地方擱,就憑自己那已經壞完了的名聲,莫把嚴行之這未來還是嶄新一片的年輕人給污了。對于此事,嚴行之雖然口頭上說,他已經求了他的祖父首肯,但廖世自己並不放心,總覺得嚴廣也一定不會甘心。要找他麻煩。
但偏偏就是這麼不湊巧,居然在這種難尋人跡的山澗深處,也能踫上他!廖世不禁想問一問天意,嚴行之真是他命運里必須收之為徒的人選麼?
本來熟人見面,應該互道「幸會」之類的客套之辭,廖世卻冷硬的來了這麼一句。像是質問一般,語氣里明顯有著不悅,倒像是見了仇人。
還好今天與嚴行之同行的人是邢風,他本性淳樸,在山水書院習武幾年。憑著本身苦練積累的扎實功底,在一眾習武子弟中,已建起不小的服人聲威。但他本人,其實還是不擅長端架子顯擺,一切只是本心流露。旁觀那陌生老頭兒對自己的好友出言不善,邢風心生一絲不悅,不過沒有立即發作出來。他沉穩著心性,足下一勾,拍了一下馬月復,行至嚴行之身邊。
觀察著廖世的臉孔,邢風仍舊默不作聲,目態平靜。
嚴行之在大風嶺追隨了廖世幾年,對其脾氣性格較為了解,早就習慣了他的這種做派。
像廖世這種人,就是把一切不好的習慣脾氣都掛在臉上,所以借此也可見他性格中的惡劣處,頂峰不過是嘴損涼薄,但其實他的內心十分簡單。嚴行之早听過他的爺爺轉述,廖世因故曾立言︰此生再不治病救人,但在大風嶺那幾年,他從未見過廖世做害人的事。雖然懸壺濟世的事他也極少做,卻也沒冷漠地做到斷絕那個程度。
面對廖世冷聲一問,若旁人仔細琢磨一下,可能就會明白了,他真正想問的不是眼前這人到此為何,而是在趕人,等同于叱令「你怎麼還沒走」。然而嚴行之卻是微微一笑,溫和說道︰「我回家來看望母親,閑來無事,就又與好友一道,在家鄉四周山水間轉了轉。」
這回答……毫無破綻啊!
廖世望著嚴行之,微微愣神,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言語將其驅趕。正當他嗓子卡殼時,他忽然又是眼中一亮,拍頭笑道︰「差點忘了,你可以幫忙啊!」
廖世有著孩子一樣說變就變的脾氣,令旁觀的邢風暗覺訝異。但嚴行之對此已是熟知了,他不在乎這類細節,只留意到廖世話中有需要幫助的意思。
廖世尋不到那種供雪蠶食用的葉子,然而他想起嚴行之從小在這里長大,對這片地方應該不陌生才對。這種不陌生,還包括對地方特色的了解,例如哪里有山洞,哪里有狼窩……哪里有那種葉子。
咨詢了廖世所求之物,兩個少年不負期望的帶他去了一個地方。待三人從那片林子里出來時,馬背上都多了一捆翠綠的葉子。
其實能找到那片地方,還是多虧了邢風地幫忙。隨著他逐年成長,武藝漸精,他的父親不再像從前那樣,只讓他在家看好門戶,近幾年里,也常常帶著他走入大山行獵。對于家鄉附近的這片山區,邢風比嚴行之了解得要仔細許多。
出林子時,見要采集的葉子收獲豐厚。夠用個三、四天的了,廖世的心情亦為之放松了許多,便將這次回來的目的,揀無足輕重的幾處當閑話聊了。嚴行之仍不知道廖世要喂養雪蠶具體是為了什麼。但能確定的是,這老頭兒肯定又要遠走了。
行上官道,見嚴行之還在跟著,廖世忍不住道︰「我都說了我要走,你跟著做什麼?」
嚴行之心下了然,誠懇回答︰「我跟著你,同行。」
其實廖世也早能料到,嚴行之會這麼干。要是擱在平時,讓他跟著也無妨,這孩子是嚴家獨苗。看得出來嚴家對他的培養,也是很花了番心思,這孩子十分懂事,不會給自己惹麻煩。廖世知道自己的脾氣,要是讓別的人跟著他。恐怕不需要他主動趕,別人也自然跟不了幾天就得跟「丟」了。但嚴行之這孩子是誠意要向他學醫,被他尾隨了幾年,廖世差點就松動了心思。
只是……這一趟去,差事不好辦啊!
廖世擰著眉琢磨了片刻,忽然又問道︰「你不是回家探望母親麼?你就這麼離開,連道別的規矩都‘省’了?」
嚴行之聞言不禁心弦一顫。對他而言。生命中有許多輕易難舍的親人朋友,廖世這一句話,算是擊中他的脆弱處。他也因此,良久沒有出聲回話。
但是漸漸的,他又想通了一個道理。親人的掛念固然需要珍視,但一個人長大成年。便需要有自己的人生理想。雖然國朝以仁、孝、禮為精神主旨,此乃國風,亦憑此燻陶民風精神,但一個人如果因為過分重孝義,只駐足于一處。不思自己的理想與事業,沒有個人存在的意義,那豈不是仍負了孝義?
從父親上至祖父,一生為之努力的,都是想著怎麼克服家族里代代傳遞的怪病。這種病奪走了兄長的生命,令母親哀戚半生,現在嚴家傳到了自己這一代,難道自己不需要做些什麼?每天陪伴在母親身邊,哄她開心,她就能真的一直開心下去?
唯有克服此疾,籠罩在嚴家頭頂上的陰影,才能徹底揭去!祖父是這麼想的,父親也是這麼想的,而母親……她也一定能理解我的!
祖父在醫道上跋涉一生,雖然仍是沒能找到徹底治好這種怪病的藥物,但他為嚴家積累了豐富的醫學知識。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些醫學底子,讓已經將其全覽一遍的嚴行之思考到一個問題︰也許嚴家探尋的醫道已經走到一個瓶頸區,再憑這條路往上走,要尋突破,進度或許會變得異常緩慢。
強阻當前,或許變通之法,也是出路。
祖父曾說過,廖世是藥師當中的最詭、最強者。嚴行之對此一直很疑惑,醫與藥,看起來同是一家,這里頭還能有什麼區分?而在大風嶺近距離尾隨廖世的那幾年,嚴行之對于祖父嚴廣說過的話,似乎能感悟到些許了。雖然他還沒能完全理解廖世的藥道與爺爺的醫道之間,最明晰的區別,但他已然因為那幾年尾隨廖世的見聞與領悟,決心要拜入廖世名下學習!
其實,藥道與醫道最明顯的不同,就在于創新領域。例如面對林杉的燙傷,是醫者都知道難治,但恐怕只有廖世會想到雪蠶晶這種東西。只有像他這樣痴迷藥理的人,才會不但不甘心于只在書本里學習,還能將自然界所有事物都與藥理聯系起來。嚴廣曾在孫兒嚴行之面前對廖世做出一個特別的評價︰在當世,動物脂液類藥劑的煉取,除了廖世這種怪物擅長,別的藥師輕易都是不敢踫的。
嚴廣如此評價廖世,其實也間接等于是在說自己。嚴行之亦已意識到,嚴家的醫術,目前大致還是停留在草本入藥這個區域,不是嚴廣思想守舊,而是因為當代整個醫界的步調就是這樣。那麼不去抨擊別的問題,只問藥道,在動物脂液煉藥這個領域,能不能找到攻克嚴家那種奇怪家族病的辦法呢?這個設想是未知數,但這個領域的入門處,的確只能從廖世那里取得。
嚴行之知道,如果憑借祖父現在在醫界里的聲望,給廖世施壓,讓他配合幫忙,他一定會給幾分面子。但學醫這種事,不同于交易。不是師父傳多少,徒兒就能領會多少。這種學問要時間的積澱,而祖父的學識已經臨近固定模式,讓他晚年再求學別派。顯然不行,這事還得年輕一輩拾起來鑽研。
嚴行之認為自己身為嚴家後人,便也有一份義務,致力于攻克困擾嚴家多年的怪病。哪怕完成這樣的目標,需要借用別的學派的力量,看起來似乎對祖父一生積累的學識有些不敬。然而,邁過這道難關,不是靠繼承祖業就可以完成的,若要追究起來,祖父年輕時。也不止是求師于一門。
良久不聞嚴行之再開口說話,不知怎的,從不在意旁人感受的廖世忽然心生一絲自責,好像自己說了非常刻薄的話,傷了別人的心——其實他常這麼干。只是今天少有的這麼有自知之明。
遲疑了一下,廖世忽然勒馬停步,轉過身看著嚴行之,緩言說道︰「要遠行,也別這麼個走法,至少給家里留封信。」這話說完,廖世已從衣袋里取了兩個小藥瓶子在手。這瓶子是沒有瓶塞的。因為瓶口被他鑄合了。就見他捏著兩個瓶子正對著一磕,瓶口破碎,算是開啟了瓶蓋。把兩瓶液體合成一瓶之後,他便將瓶子遞近嚴行之。
「藥水不多,字要少寫,寫完了我帶你去京都。」
嚴行之見狀先是一怔。想不到廖世居然松口了,主動的要帶他同行。很快他也回過神來,略一琢磨,就要月兌了外衣做紙書寫,卻被行在他身邊的邢風制止了。
邢風已經跳下馬背。把自己的外衣月兌了,覆在馬背上,然後認真地道︰「行之,用我的衣服寫,我會幫你把信帶到。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這位長輩遠行,還走得這麼急,但我知道你不會是無理沖動的人,一定有這麼做的原因。你這次遠行,什麼行李也未帶,一路上要多保重,這天氣,似是要下雨的樣子,你要當心保暖。」
嚴行之聞言心中一暖,順手在馬背負著的一捆枝葉里摘了一葉卷作了筆,抓緊時間在邢風的衣服上書寫,同時還緩言說道「邢風,這位長輩就是我這些天常對你提到的藥師,我跟著他同行,我家里人會放心的。」
邢風聞言,禁不住又將一旁那馬上老頭多看了幾眼。他有些難以想象,嚴行之無比崇拜之人,竟生了這個模樣。但等他回轉目光,看著嚴行之正用樹葉沾著瓶中液體書寫,邢風記得,剛才那位長者當著他的面配藥,瓶子里倒出的液體是無色的,但此時嚴行之手中捏著的葉子筆尖,卻是一點有些刺眼的殷紅。
他頓時又覺得無比驚訝,對那長者的看法,已經發生急劇轉變。再看那人的外貌,與其手中鼓搗之物聯系起來,只覺得頗為詭異。
廖世早就不怎麼在意別人對自己投來的異樣目光,雖然他曾經也非常想向別人證明,他本來面相生得很英俊,但失敗次數過多,他漸漸的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此時對上那少年帶著些不可思議神色的目光,廖世很容易領會這種目光所代表的意思,對此他早已習慣了無視。但當他看見那少年對瓶子里鮮紅的液體也流露出不可思議神情時,他終于開口解釋了一聲︰「瓶子里本來是用作洗傷口的藥,藥性溫和,不會像類似它的東西那麼可怕。」
初時看到那紅色液體,邢風的確有將它比做血水的意思,而嚴行之用這樣的「墨」來寫家書,會不會有些忌諱?但他很快也明白過來,身為獵戶家的孩子,他還沒嗅過不帶腥味的血。不過,在听到那長者的一聲解釋後,邢風感受到了對方的細心之處,漸漸也對那長者心生些許敬意。看來……嚴行之無比推崇他,的確是有硬朗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