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隨著那名刀衛來到中軍帳,前腳剛邁入,他就感覺軍帳中氣氛微異。本書由平靜四顧一番,他便看出了端倪,原來是王熾將軍帳中的刀衛全部遣開了,只留他一人在其中。剛剛從逾千人聚集、人聲嘈雜四起的演武場離開,轉瞬就步入這樣安靜且顯得有些狹窄的室內,難怪會讓人清晰感覺到氛圍的異改。
林杉剛準備行君臣大禮,王熾就已經先一步平伸一手,虛抬示意,然後微笑著道︰「我特意將侍衛閑人都趕了出去,就是想你我單獨說說話,就不擺弄那些虛禮了吧!」
林杉注意到王熾話語中稱謂的改變,亦是微微一笑,道︰「戰事迫在眉睫,大哥,此時怕不是閑聊的時機吧?」
「一別十年,再別又三年。」王熾輕嘆一聲,明顯話只說了一半,又自個兒打住,然後他就抬手一指桌對面已經擺好的草繩編織的墩子,「/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坐。」
林杉便依他所言,不再恪守、或者說是擺弄什麼禮式,大方坐在他對面。
緊接著,王熾又拎起桌上的茶壺,斟滿一杯,推到林杉面前,溫言道︰「你這又是講了大半天,先喝口清茶潤潤喉嚨。」
林杉短暫怔了一下神,旋即沒有猶豫的端起茶杯一飲而空,他的確渴得厲害,只是習慣了忍耐才不表露。
不料他才擱下茶杯,王熾拎著茶壺就又湊了過來。
望著淡色茶水跌入白瓷茶杯,波紋回旋在茶杯中隱現清脆水聲,林杉的手指在茶杯邊沿摩挲片刻,隔著瓷壁感受著恰到好處的微溫,這一次他沒有再飲,而是在思忖片刻後說道︰「真的只為閑聊?」
「你就不能稍事休息?」王熾略顯無奈地一笑,「總是繃緊著精神也不好,這還是你勸過我的話。」
林杉聞言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然後就端起茶杯慢慢啜著。他的目光隨意游動,在桌角一個有些眼熟的匣子上停了停。
就在這時,王熾的聲音又傳來︰「今次找你來,其實還是為了昨天我們談過的事情。」
林杉以視線指了指桌上那匣子。慢慢說道︰「有新的諜報傳來麼?」
「哪有那麼頻繁,這些都是舊報。」王熾頓了頓聲,然後目光凝起,看著林杉極為認真地說道︰「但我對北國的顧慮仍舊,你……」
林杉嘆了口氣。
王熾神色微滯,知道今天的交談,結果恐怕與昨天無異。但他有些不甘心,依舊還抱著信心,想說服眼前之人。凡事不過三,但他願意在老友身上多花些時間。
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轉過臉看向背後那張寬闊的地圖,實際上心里還是在想著與這副地圖無關的事。
見王熾站起身,林杉也不準備繼續坐著。然而他擱下茶杯正要起身,忽然沒來由的腦中一片昏暗。眼前視物有一瞬間的模糊,跟著他的身形也是控制不住的晃了晃。他暗覺不妙,下意識地閉上雙眼,又深吸一口氣,才將腦海里那股翻騰的陰雲逐漸壓下,再睜開眼時,視線中的朦朧事物也漸漸恢復清晰。
這樣的身體異狀只持續了片刻工夫。所以當王熾听到背後的異響,回頭來看時,只見林杉的氣色似乎又差了些,再無別的異樣。
盡管如此,王熾還是詢問了一聲︰「怎麼了?」
雖然他沒有看見林杉剛才閉目調息的樣子,但習武出身的他。還是敏銳覺察到林杉呼吸的節奏有些亂了。
「沒事。」林杉輕描淡寫的應了一聲,然後慢步走到王熾身邊,與他一道看那張懸掛展開的寬闊地圖。
林杉走到地圖面前站定了沒多久,王熾忽然又道︰「我看的不是地圖。」
「我知道。」林杉無聲笑了笑。
王熾偏過頭來,看著林杉的側臉。認真地再次問道︰「雖然這個問題,你很早以前就給過答復,但現在我還是想再問你一次,倘若北國開戰,你真的拒絕參與?」
林杉平靜地道︰「是,我拒絕。」
王熾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一下,而後又緩慢松開,這時他開口,語氣于平靜之中又帶著一種堅韌不拔︰「你不改你的初衷,我亦不想改我的初衷。」
「大哥,你……」林杉霍然轉過臉來看向王熾,眼神里一片驚疑。
王熾沒有避開他這目光,字字鏗鏘地接著道︰「你不參與,那我還期待于誰?當初承綱兄編寫北域戰略時,全程參與的就只有你、我,以及二弟。那時二弟醉心于武道修為,雖說知情,卻了解得並不透徹,如今讓他沖陣是可以的,但要說到掌控全程,你覺得我能期望于誰?我可以親征,但京都若又變動,我隨時會中途撤離,到時候誰來監軍?」
王熾一連三問,句句都指向一個人。
林杉雙瞳微縮,抿緊的嘴唇動了動︰「此事……」
「我只信你!」王熾伸出一只手按在林杉肩頭,「倘若一次交出二十萬兵力,我只相信,你能帶著他們回來。」
此時的王熾多麼希望林杉能像十多年前那樣,與他踫拳。
然而林杉只是無動于衷的站在那里,他的眼神猶豫,如此過了片刻,他微微垂下目光,平靜說道︰「太過遙遠的事,現在就商議,怕是拿不準結果。」
「你這是說得什麼話?」王熾還握在林杉肩頭的手不自覺間收緊,同時他的眉峰漸漸抬高,「北域戰略是十多年前編寫的,那時你也沒對阮承綱說這話,現在倒在我面前意欲退縮?」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肩頭忽然輕微一顫。
王熾注意到他身體上的這絲異樣,目色微變。緊接著,他握在林杉肩頭的手也動了動,掌心有溫熱濕膩感傳來。他遲疑著翻開手掌,只見一片殷紅!
「軍醫!」王熾大喝一聲。
————
重新包扎了肩頭舊傷,林杉的臉色又蒼白了些,他額角的頭發已被冷汗濡濕,倦容更加明顯。
等軍醫將換下的沾血布帶以及一些瓶罐收拾了出去,軍帳中又只剩下兩個人。王熾深沉一個呼吸後,忍不住問道︰「既然那老頭兒給你準備了藥,為何肩上的傷愈合得竟這樣慢?你這個樣子,即便不提北疆。就是叫你去青川,我也是有些不忍……」
營帳一邊,林杉的目光投過來,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卻又欲言又止。
林杉在換傷藥時,已經由侍衛扶到軍帳中唯一的躺椅上了。王熾不忍見他憔悴的樣子,本意是讓他料理完肩傷就回自己的營帳休息。然而林杉此時卻要求留下,因為他決定向王熾坦誠議定一件事情,就趁他現在明顯看起來狀態不佳的時候。
王熾依舊站在那巨幅地圖面前,來回踱步一圈。然後側目看向林杉,語氣里帶著慍意地道︰「那老頭兒是怎麼回事?怎麼說走就走,是不是還有意在躲著我?」
「不,藥師這次是真的有事纏身。」林杉遲疑了一下,終于開口。將嚴家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此時中軍帳里就他與王熾,如果他決定了,這個環境也適合說及此事。話至末了,林杉又補充說了一句︰「嚴行之的資質、性情,都算尚佳,如果能夠救留一命,對嚴家意義很大。」
初次得知嚴家怪病的實情。王熾的心情也是莫名地驚詫。接著將這秘聞消化在腦海里,他忽然又有一些惱火。因為嚴廣在太醫局做了幾十年的醫正,作為一個前朝遺臣,他自認自己對嚴廣的優待,算是所有京官中極高的水準了,沒想到嚴廣老兒還有這麼一個秘密瞞了他這麼久。
每年三大假。冬三九、夏三伏的回老家休養長假,每年兩次的俸祿外的御禮……雖說他這麼優待嚴廣是存了私心的,只希望這位在醫界聲望頗高的老醫師能帶領好太醫局,多為皇家宗嗣的延續與健康成長做貢獻,但人心肉長。他這麼多年不斷對嚴廣的優待,也是懷揣一絲感情的。
不過,他很快又念頭回轉,想通了這一問題。關于嚴家的古怪家族病,雖然沒有傳染性,發病現象很隱蔽,只在有直系血脈關系的嚴家人之間傳遞,但這種事情如果傳播開來,對嚴家將是一種極大的干擾。如果此事在閑人口中肆意傳播,不知道最後會傳成怎麼個詭譎的結論?這對嚴廣的不利,間接會影響到他在太醫局的地位。
嚴家的家傳怪病,不會干擾太醫局任何正常工作,但這些閑言閑語卻會。
所以自古私事不公論,家事不外傳。嚴家怪病,說到底是他們家的私事,嚴廣避而不宣,也算不上是欺君。
反之,嚴廣在太醫局工作多年,所建功勞除了對御醫的能力提升有積極影響,就說軍方的軍醫里,也有不少他帶出來的學生。嚴家撰寫的藥經、醫經大多公開教授于人,這對南昭民生質量,也有著深遠的意義。面對這個有功老臣,或許金錢上的饋贈已經不匹配他的功績,如果能救他們家唯一的子嗣後人,動用一點國朝力量又有何妨?
思及于此,王熾那陰晴不定的臉色終于平靜下來,這時他才發現林杉看向他的目光里,隱有憂色。
略作思索,王熾便知道他憂的是什麼,卻是淡然一笑,說道︰「剛剛知曉此事,我的確有些惱,但換個角度想想,這是嚴家的私事,他即便瞞著我,我也不怪他。」
听了這話,林杉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些。
可就在這時,話語微頓的王熾緊跟著又有些急氣地道︰「今天知道了嚴家的事,我忽然有種疑惑,為什麼在許多事情上,似乎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難道將這些事情提前告知我一聲,會出什麼問題麼?」
听了王熾這似在賭氣的話語,林杉不禁失笑,然後他收整情緒,肅容認真說道︰「這些都是小事,身為一國主君,這些瑣碎不需要每一樣都過目。」
林杉這話令王熾的思緒忽然轉入另一個角度,他面色微沉,默不作聲地定眼看了林杉片刻,然後才開口道︰「你不去休息,留在這里。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
————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伍書終于成功帶著莫葉出城了。
走入城西大門那光線晦暗的甬道時,有一瞬間,莫葉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師父帶著她來京都的時候。他們走的也是城西甬道。也許是因為今天與三年前走過這片黑暗時,自己的心緒大約是一致的,對未來一片茫然忐忑,所以才會在不自覺間,于腦海中將三年前的一幕幕與今朝所見融合。
京都的過城門別,還是分得那麼仔細嚴格;商隊過道的內外,依舊總是排著長長的待檢商車;就連城門外的夕陽,似乎還是懸掛在那個離地平線只有寸許高度的位置……一切仿佛都只是昨天與今天的差別,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過,包括自己也還是原來那個在生活發生變動時。便會陷入彷徨、茫然與忐忑中的自己。
如此的膽怯與懦弱!
但一切又似乎已經悄然改變。自己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藥罐子小女孩,不再抵觸入口之苦,不再是握起一把軟劍,都吃力得手抖的孱弱丫頭。今天帶自己出城的,也不是三年前那個悉心照顧自己長大、耐心教授自己諸多知識的師父。而是一個沉默寡言、形容丑陋的叔叔。
並且與三年前進城時略有不同的還有一點,三年前她來這里時雖然忐忑,但大致是安心的,而今天她卻是在逃離這座城。除了忐忑,現在她心里還有實實在在的畏懼,畏懼這座城里繁華下的血腥,她忽然覺得這漆黑城道就如一個怪物張開的口。她正往外奔跑。
眼見自己離城門口的明亮越來越近,莫葉心里壓抑了許久的那個問題,再一次的從腦海里浮現出來︰如果三年前听師父的勸,不跟著來京都,會不會後來的事就可以避過?即便三年前自己來了這里,時隔三年還是會再出去。那自己來這里有什麼意義?還無辜連累了師父,自己真是太蠢、太傻!
她思及于此,心緒漸生亂象,腳步自然慢了下來,直到不小心撞到身後跟著出城的百姓。她才回過神來。
她正要出自習慣地道歉,忽然就听一個熟悉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小葉,你是不是在想我?」
莫葉的心忽然一陣收緊,不用回頭看,她已經憑那聲音辨出,身後差點被她踩到腳的那個人,正是在城中如影隨形禁錮了她兩天一夜的那個年輕殺手。此人只用兩天短暫時間,就把她認識的人全部騙得團團轉,她豈能不對他印象深刻?!
好不容易在伍書的幫助下月兌離此人的掌控,莫葉真的很畏懼再落入此人手中。她本能的又加快腳步,想離後面那人遠些,卻差點又踩到前面那人的腳後跟。抬目遠顧,因為她之前的走神,本就與她走著間隔了一段距離的伍書,已經離得更遠了。
就在這時,背後那年輕殺手的聲音又傳來︰「我還沒有膽大到,在這里就敢對你動手。」
听了這話,莫葉忽然又回過神來。對啊!這里可是帝京都城的甬道,就連師父都要忌憚一分,僅憑一個殺手,任他武功再高,也不是都城守衛軍的對手。他若敢在此處作亂,豈非自找麻煩,並且這麻煩還將是會無窮無盡展開的大麻煩。
莫葉很快又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走過這條通城甬道時的一個記憶片段,忍不住要抬頭往上看。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自己的頭被人從後面伸來一掌拍了一下,出自本能反應,她又將頭低了下來。與此同時,那個殺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要東張西望,我可不想無端被你拖累。」
听了這話,莫葉心里隱隱一陣刺痛。
曾經,她最不想拖累的人因她遭受重創,至今生死不明;而現在,如果能成功的話,她真想利用一切外力,盡可能的「拖累」身後這個似乎怎麼也甩不掉的殺手。
「不要想著玉石俱焚之計。」背後那殺手的聲音忽然又傳來,「領你出城的那個男人還沒走出去呢!」
……
白蘆泊又名白蘆湖,兩個名字,一字之差,但形容地的確是同一個地方,而且還十分貼切。
白蘆泊原本就是一片長滿蘆葦的濕地,稍微經受一陣大點的雨水,這片濕地就會累積豐沛水源,形成一片泊地。惹得蘆葦瘋長。人們若不走進觀察,只在遠處高山上俯望,多半會誤以為這片地域是個大湖。
新年更替舊年景,新的蘆葦枝自然會取代枯老了的蘆葦。就這樣一年一代的積累。老朽掉的蘆葦一層一層爛在了常年濕潤的土壤里,致使這片濕地的土壤越來越肥沃,顏色漸呈深灰色。
經驗老到一些的農民認得,這種顏色的土對農耕來說,意味著什麼。這種土質堪稱農產黑金,但大家也只是看一看,沒法真動手在這片土地上播種。
這片肥沃的土地每到多雨的夏季,就會被高漲的積水淹沒,一直到深冬,水位又會慢慢降落下去。直至枯竭。像這樣春冬是泊、夏秋是湖的地域,是既不能開發出來種田,也難以形成蓄水穩定的真正湖泊。
後來有農民發現,可以用移土的方法,將泊中肥沃的泥漿挑到新開荒的田地里。犁田翻土幾經混合後,可以比較明顯的改善原來貧瘠的土壤。
經驗很快傳開,四周農民紛紛效仿。
因為白蘆泊退水的季節大抵是在冬春兩季,而農耕最關鍵的季節是春上,所以每到開春播種的時節,就會有大批四周的農民來這兒挖土。
需求多了之後,白蘆泊被挖得一塌糊涂。漸漸出現了損害到蘆葦正常生長的破壞性發展。蘆葦如果不長,使土壤變肥沃的來源自然就會逐漸消失。
當這一情形發展到幾乎有半個泊地被挖成白沙luo土時,終于引起朝廷的注意。
然而自然的力量是凡人無法抗衡的,自然環境一旦發生某種破壞裂痕,也不是凡人輕易能修補得了的。償還總不如索取容易。
工部來人了,但不是要去種蘆葦。能做的、最有效遏制這種趨勢的,只能是勘察地理,然後教百姓如何下鏟,才可以盡可能不破壞維護白蘆泊自然循環的蘆葦交織在地底的根須。
經過一段時間的整治,白蘆泊漸漸恢復往日的生機。只要人的力量停止產生破壞效果。自然的修復力也是很強的。
除此之外,朝廷還因對白蘆泊的地質勘察結果,議出了一個新舉措,就是在這里建設了一個移動的馴馬場。
之所以說是移動的馴馬場,是因為這處馴馬場只在春初開啟兩個月,夏季漲水之後就會關閉。
馴馬場所訓的馬,也幾乎全是商用馬。
大型商隊都會養數量不少的馬拉送載貨板車,並且因為走貨運路線對馬的損耗極大,每年必然會淘汰一部分和新增一部分馬匹。怎樣讓這項用途的馬不要素質不齊,怎樣讓整個京都用于此行的馬都遵守一定的行業秩序,便是這處馴馬場的主要任務所在。
然而,即便這處馴馬場馴的不是軍需戰馬,但閑雜人等,輕易也是不易進入場地之內的。
可王哲卻是堂而皇之的進了,還是坐著馬車進去,一路上腳都沒踩過地。只是在入口哨樓守軍處,王哲亮明了一塊腰牌,那守兵卻是不敢多看,臉色也頓時恭敬起來。
楊陳的腦子里還閃現著剛才過關時的畫面,馬車已經穿行過馴馬場入口軍事駐防的哨樓,白蘆泊馴馬場景觀有一大部分已能映入眼底。
試想夏季的白蘆泊,應該已變身成一片由青色蘆葦與女敕綠色蘆穗環繞的巨大淺水湖。秋季的蘆湖則是蘆花如絨,柔白一片,只要有一陣風吹過,就會有一大片蘆花攜帶著成熟的蘆葦種子月兌離蘆穗,在離開這片生養之地去旅行前,在湖面隨風離別前的旋轉舞。
水面與湖周葉片開始泛黃的蘆葦接壤的邊緣也會因此變得朦朧夢幻起來。
只有在嚴冬時節,白蘆泊才會恢復到它名字里的顏色。
而在現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時節,泊中漸漸開始漲水,泊邊去年秋天留下的枯黃蘆葦在冬季時被風雪壓塌在地,此時已經被新長出來的一片綠蘆葉蓋過,不少蘆葦開始抽苞拔穗,整個蘆泊一片生機勃勃,這個時節的白蘆泊實該改名叫綠蘆泊。
進入這片場地,楊陳深深受此景觀影響,一時有些恍身。也忘了趕車了。而那匹拉車的馬也是越走越慢,一對長耳時而一齊豎起,時而左右擺晃,似乎是在聆听什麼。在尋找著什麼。
毫無疑問,這馬是感受到同類的訊息了,並且如果人能比擬它的思考,此時這馬應該也會是感覺震驚的,因為這地方有太多它的同類的訊息,而且很陌生,有點復雜。
就在這時,環繞整個蘆泊修建的既成堤壩,又是跑馬道的一條寬闊長埂上,忽然騰起一陣白色煙霧。緊接著就有大約六、七匹駿馬狂奔而出。
駿馬順風而奔,踢下塵煙稍快一些的漫延開來,襯得它們仿佛是從雲端跳月兌而出的天馬。
待那七匹馬跑入楊陳的視線範圍後沒過多久,馬群的後頭又出現了一輛逐馬急馳的馬車。
這車好奇怪,沒有四周的車板和頂上蓋。只有一對輪子和一塊車底板,然而在這樣被奔馬呼扯得貼地如飛的一塊板上,居然還能穩穩站著一個人。
待那輛馬車再奔近一些,就見立于車上之人憑單手扯著韁繩,另一手上持有長鞭,盡管他的整個身軀幾乎被騰飛的灰土淹沒,卻絲毫不妨礙他一路呼吼而來。也不知道他已由此‘吃’了多少口土。
看情形,此人有些像是馴馬師。
看見這一幕的楊陳情不自禁的感嘆了一聲︰「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馬車追馬群,還能追得這麼緊的。」
王哲盯著那群馬看了幾眼,然後搖頭說道︰「要入夏了,應該過不了幾天,這里就要撤防了。馬也就剩下最弱的一些,憑亭車要趕上,並不難。」
只在他說完這一句話的工夫里,在那條整體上看,大致為圓形的環泊跑道上。狂奔中的踢踏聲已經臨得極近,幾乎將他的話淹沒掉後半截。
群馬這樣的奔跑速度,在楊陳這個習慣與尋常馬匹打交道的人眼里看來,著實是有些駭人。但對于混跡過軍方馴馬大本營,見過騎兵沖陣的王哲來說,這樣的速度仍是有些欠差的。
那邊,亭車上的馴馬師終于也看見了停在離跑馬道還有數丈遠的一輛馬車。
按照常理來說,白蘆泊馴馬場里的馬車,不論是正在使用,還是大倉里的備用車,都是統一規格,跟自己腳下踩的這輛一樣。因而在這樣的大環境里,楊陳的馬車駛入場地間,反而顯得有些另類,致使那馴馬師下意識多看了幾眼。
然後他就看清了王哲的臉孔,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縷訝異。
緊接著,他又看見王哲的胳膊往身邊的一個陌生面孔的年輕人肩上一搭,他的目色很快便恢復了平靜。車行未停,他手中長鞭一甩,緊緊追逐著群馬在王哲正對面的一段跑馬道上呼嘯而過。
而看見那馴馬師朝自己這邊盯了一眼,楊陳的感受與王哲大為不同。畢竟他是第一次來這里,而這里不是尋常人能進來的,所以他未免有些生人情怯,雙肩微緊了緊。
在那馬群和馬車奔入跑馬道的另外一端、隱沒在一片視線不達的蘆蔭後頭時,楊陳就看向王哲,問道︰「你跟這兒的人認識?」
要能這麼輕松的進來,而且還是帶著生人同行也無阻,這個‘認識’的意義可不太一般。
王哲知道楊陳肯定會有這一問,所以他自己心里頭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在楊陳話音剛落時,就見他很快微笑著答道︰「朋友交得廣,托朋友的便宜,我在這兒掛了個馴馬師的名號。」
楊陳眼中現出驚訝神情,他雖然沒有立即說些什麼,但他那眼神顯然就是在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馴馬師啊!
王哲猜得到楊陳會怎麼想,所以又補充道︰「不過,我真的只是個掛名馴馬師。至今好馬沒有馴幾匹出來,卻常常借這由頭來打攪朋友。」
楊陳聞言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嘿嘿一笑,說道︰「你這話我完全贊同。」
兩人的話正說到這端頭,耳畔忽然听見車輪碾地聲,卻是那只有一塊底板的馬車回來了。
馬車在靠近這邊還有丈余遠的位置便停了下來,然後就見那額發凌亂、一臉灰土的馴馬師將手中馬鞭插在腰間,也不拴馬,手里韁繩一撒,直接就跳下車來。一邊向王哲走近,一邊拱手朗聲道︰「王兄,這是哪陣吉風把你給吹來了?」
「天下有這樣的吉風麼?我可是來找卜大人麻煩的。」王哲也已跳下馬車,沖走近的馴馬師一揖手。滿目欣然。
那馴馬師笑得快意,仿佛是剛才逐馬飛馳的勁頭還沒散,迎著王哲道︰「是不是麻煩,那要看你找哪位卜大人了。」
「自然不是你。」王哲揶揄一笑,「令尊要你參加京試,卻不料長在家門口的捷徑你不要,天天喜歡跟著一群牲口混跡,如果再不改觀,你怕是要永遠錯失‘卜大人’這一稱號了。」
「你太狠了,對我不能嘴下留點情面?科舉試館里每一期都會看見不少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別人都不急我急個球。」馴馬師一不留神口噴穢言,繼而想起父親的諄諄教誨,連忙朝一旁啐了一口,那唾沫里也不知摻了多少沙塵。
斂下心中的燥意,馴馬師這才將注意力轉向王哲身邊的楊陳。目色生疑。
接下來,自然是由王哲做介紹人,為那馴馬師引見。按照常理,以楊陳的身份是不可進入馴馬場內部的,但有王哲做中間人,一切問題就又變得不是問題了。
一番認識下來,楊陳才知道眼前這位馴馬師其實也是個插科打諢的主。
這人雖然確有馴馬的本事。似乎還比王哲強上一點,但是他實際上根本是沒有官方的馴馬師公文批準的。
如果說王哲的不馴馬但能空掛頭餃,是因為憑借了朋友關系的搭橋,那麼眼前這位馴馬師的行為更為離譜,只因為他憑的是父親的權力,也更為強硬。
不過。也正是因為父親在上,所以這馴馬師是想考證都沒有辦法。
照常理說,要獲得馴馬師資格並不難,只是作為這處馴馬場監管主官、同時還是這位掛虛名的馴馬師的父親,卜嚴大人堅決反對他的次子卜羽重馬術而輕學問。所以一直在干預此事——卜羽便是眼前這滿頭塵土卻看起來心情極爽的馴馬師。
馴馬師資格的核定過程並不復雜,審批部門官架子也不大,卻反而容易受迫于卜老大人。
卜老大人那邊只要一展開明暗兼施的壓力,與審核相關的基層官員就一直不敢對卜羽的申請蓋章。
那些部門的官員知道卜老大人對兒子的期許。從今時局面上來看,參加京試,取得功名入仕,明顯比馴馬有前途。卜老大人為之奮斗大半輩子,終于稍有所成的青雲路,也必須有人繼承。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犯愣,既然卜老大人都把話挑明了,再對著干不是缺心眼麼?
卜羽知道這個現象都是父親造成的,倒也沒有記怪基層官員,而即便不能堂而皇之的馴馬,還是可以悄然為之的。
對于這一點,基層官員了解卜二少愛廬心,在卜老大人看不見的時段,大多都會給面子放行。
還好除了馴馬師資格這一項,卜老大人還限制了卜二少的活動範圍,說是直到他考取功名才會解除。後頭這一項雖然算是卜家的家務事,但卻能給責管軍馬的部門官員省卻不少麻煩。
白蘆泊馴馬場只待入夏,就要收隊回國域偏北的軍馬集訓大營,相關部門的官員也大多一同回去了。只要挨過這半個春天,卜二少再來白蘆泊,就只有看蘆花閑釣魚的事兒玩了。
話說回來,既見卜羽在此,那麼卜老大人八成是不在這兒了。
王哲來這兒是準備打借條的,要借的是馬,而且很可能是有借無還的。這事兒卜羽可做不了主——他本也是偷跑來玩,自己都在違反秩序——所以在問了卜嚴在不在、得答不在之後,王哲就準備告辭,但又被卜羽拉住。
卜羽知道王哲的身份,可楊陳還不知道,所以王哲示意卜羽,此時有外人在,不宜聊得太多,卜羽雖然不太願意,但也只能松手。
正當王哲將要上車返回時,一轉身就看見了滿目吃驚的楊陳,緊接著看見了一幕讓他也覺得吃驚的場景。
———————(免費的一段廢話)———————
ps︰808章(前面那章)有個小bug,林杉在演武場講新軍械時沒有著甲,但前面有一句寫他穿了輕甲,這互相矛盾了哈,今天發現這個bug,已經修改,不妨礙劇情哈~
貌似新增了幾個全訂的讀者,真是要謝謝大家的厚愛了。這麼悶的文,能有幾個讀者我很滿足,謝謝大家。但沉悶可能是此文的風格,不大會改變,在此只能抱歉啦,揖手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