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葉按照自己腦海里記住的圖文段落,反復斟酌了數遍後,得出一條自認為相對安全的路線。本書由然而在上路後沒過多久,她就覺得,沿途的風景似乎變得越來越眼熟。
奇怪,這片地方自己明明沒有來過呀!
難道又被某個前輩的錯筆給誤導了?
長長幾個呼吸過後,莫葉將心頭漸起的焦躁情緒壓下,耐著性子繼續走了一段。然後她就發現,自己的確是走錯路了,但錯得很喜感。
在不知不覺間,她居然回到那個盼了許久想回到的地方。
裕縣、停雲鎮、邢家村……這三個地點,如果畫在一張紙上,相互之間連成一線,大約是個三角形。莫葉在邢家村住了十年,雖她顯然不屬邢氏族譜中子嗣,但這仍不影響她在心里將那個寧靜小村莊當做故鄉看待。禮正書院位置正在裕縣,她在那里有過?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五年學習生活,裕縣的街頭巷尾,她亦是再熟悉不過。
而停雲鎮,莫葉對之則比較陌生了,但這種陌生也只是相對于邢家村、裕縣而言。
停雲鎮的前身是一個驛站,除了供官方使用,開辦幾十年來,人們漸漸發現,因為地理上的某些特殊原因,這個驛站佔的地方亦是來自不同方向的旅人會交錯路徑的一個集中點。便有行商眼光獨到的商人,首在此地修建客棧,緊接著養馬的、賣果子的、打鐵的、賣菜的……荒郊路上孤零零的一個驛站,漸漸聚攏起了鎮子的規模建設。
停雲鎮離裕縣不遠,因而早些年莫葉也曾有幾次機會,到此地一游,原因皆是受了書院師兄弟的邀請,到他們在停雲鎮的家中做客。
站在鎮頭那家外貌沒怎麼改變的客棧門前,莫葉環顧四周,不禁輕輕感慨了一聲。相比于三年前,現在的停雲鎮又加建了幾棟樓舍。來往經過的行人好像也多了些。
就地理特性而言,方圓百里的範圍內,西面的人要往東或南,以及東南方向的人要向西行。好走的路徑就那麼幾條,貫通停雲鎮的這條路徑是最短的。縮短路程就是縮短趕路時間,乃至節約耗損在路上的盤纏,這筆賬很容易盤算。堅定不移省錢省時的觀念,外加上停雲鎮如今已經擴展成物資供應面接近完美的規模,長途跋涉的人們當然更願意選這條路了。
客棧伙計第一眼看見門前來了位年紀輕輕,卻衣服皺巴巴、頭發也亂糟糟的客人,原本並不怎麼把他放在眼里。像這樣的尋常游客,或者說他連尋常也稱不上,應是個窮到只有幾塊銅板傍身的游客。也許根本住不起他們家這種大客店,在門前看看,過過眼癮罷了。
然而當這個客棧伙計視線略移,看見那清貧游客手里牽著的馬,霎時他又是眼中一亮!
好馬!
不過……看這小哥兒衣著糟亂的樣子。他養得起這種馬麼?或者這馬是偷來的?那也不像,如果是偷來的馬,怎麼會拿來扛柴禾?但這樣的好馬用來干苦力,這古怪行徑,就更不符合它應該有的用途了……
莫葉此時的形象的確存在很大問題,她若不開聲,旁的人還真是難于辨別她到底是個白面少年。還是韶齡少女。
不過,此時的莫葉可沒有閑工夫管別人對她的看法,她站在這家客棧門口,也的確沒有住進去的意思。她只是因為看見了這眼熟的店面,由此進一步判斷自己確是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停雲鎮,而非像那太桓山對面的望子石似的。地圖上某年月又多了個重名的鎮界牌坊。
確定地點無誤,莫葉就牽著黑馬,模索著向鎮子上馬販所在的店面走去。
她要賣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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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一個人需要多久?
不久,
半個時辰足矣。
一場夢需要多久?
也許很短,但也許很漫長。
夢一場,可能就回顧了半生。
岑遲離開林杉所在的小鎮時,時辰尚早不過午。而等到他到達沙口縣,策劃殺死高潛,並且最終以付出自己半條命的代價、狠招陰招齊出,終于成功誅殺高潛,血腥氣彌漫的殺人客房外,天色還未黑透。
當沙口縣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終于一片沉黯的時候,相距百來里路外林杉所在的荒僻小鎮,天色雖然也暗了下來,但天空並不見什麼漆色雨雲。
下午將清剿匪寨的事詳細吩咐下去之後,林杉倚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覺睡過去,竟一直至天色擦黑時都未有醒轉的跡象。
盡管林杉在睡著過去之前說過,他沒有什麼飲食胃口,但陳酒還是去廚房那邊忙碌一通,精心熬煮了一盅溫補湯飲。然而當她端著補湯回來時,見他睡容平和,她又不肯打攪了,只是將湯碗擱置一旁,拽了凳子挨著他坐著,微仰著頭呆呆看著他的臉,仿佛忘卻了身外世界,久久不肯挪眼。
自從一年前,他身上外傷大致痊愈了以後,她與他這樣近距離相處的機會就幾乎斷絕。
而在以往兩年時間里,她雖然與他同食同眠,以及在剛剛到達這里的那三個月,他經常需要用坐靠的方式代替平臥,以協理背後大面積燙傷去腐生肌的過程,因而她作為他的「靠枕」,肌膚之親實屬常態……但與今時今日不同,那時她只能孤獨的守著心中所愛,而今這個男人終于肯向她敞開胸懷。
這是接納、是承諾,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寶。
這場愛戀雖然漫長而辛苦,但當終于得以收獲果實的時候,她心里一點也不後悔,只覺得滿是甜蜜與踏實。她知道,他的情感積累得總是那麼緩慢,可一旦某個承諾由他主動說出,便有著不可置疑、緣定一生的分量與誠意。
只是……他又要離開一段日子了……
雖然他明說了,這一次離開,大約只是耽擱一年時間。而她的狼告訴自己,相較于在此之前她等的十三年,再等一年算不得多久。可是此刻看著眼前這張平靜熟睡的臉。她還是禁不住有些焦慮心酸的覺得,接下來的這一年,仿佛比十三年更難等。
或許這是因為,以前她只能遙遙望著他。不確定今生能否與他修成合歡果,那麼思慮再甚,也只是念頭在心。現在卻不同了,盼了許久的情,終于成熟的落入她的花籃中,那麼今時的她便再忍不得片刻的割舍分離。
女人對情的佔有欲,有時一點也不比男人弱。
不知是坐了多久,陳酒覺著有些累了,但她並沒有起身離開,而是下意識伏身倚在林杉的手邊。他的衣袖上還余有絲縷的藥味。常年握筆而修長勻稱的手指半掩在衣袖里,陳酒盯著這只手看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了握。
有些涼。
她便又坐直起身,輕輕握著那只手的腕部,扎進衣袖里。然後又將躺椅上林杉蓋在身上的毯子掖了掖。
盡管她動作輕緩,但睡著了的林杉仿佛還是感觸到了什麼,因平靜入眠而自然舒展開的雙眉忽然跳動了一下,很快歸復平靜。
見著他眉頭起皺,雖然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可陳酒的心緒仍是禁不住跟著起了一絲波瀾,略有遲疑。終于輕輕喚了聲︰「三郎?」
林杉的睡容依然安寧,只隨著均勻呼吸聲,胸口微微起伏著。
陳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這會兒她的視線停在了林杉的側臉。如果不去細想如今他的頭發改變了顏色,只看他的臉,除了氣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許多,其實他的臉龐大致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臉型漸趨松塌的跡象。
這或許與他身體一直胖不起來有關,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務大多都是在室內進行,不需要外出風吹日曬的折騰……但陳酒同時又很清楚。近幾年來他的體質耗損非常嚴重,若非她有較長一段時間寸步不離地照顧他飲食起居,恐怕連她也要被瞞騙過去。
心念至此,陳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醫局驅逐、實際上帶著任務隨林杉來到北地的御醫吳擇交給她的那對紅燭,她不禁微微覺得臉熱。
那對紅燭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機其實在燭芯里。
燭芯藏藥的蠟燭,並不是廖世的作品,但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于做主,將這對紅燭贈送給陳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還沒來得及確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將此計交托了吳擇。吳擇在剛剛得知廖世的這一計劃時,滿心都是難以置信,但後來冷靜想一想,又滿心都是佩服,為廖世膽大卻細心的籌謀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為難得的還是這一計劃終于有機會得到落實。
——雖然看樣子可能倉促了些。
直到臨別的前一天,作為外人的吳擇才確定自己觀察無誤,將那對紅燭、以及廖世隨紅燭留下的一句話,一並悄然轉交給了陳酒。
事實也確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對陳酒承認了自己的情感歸宿。
林杉的那些個屬下里,也有幾個眼明心細的,看出了他們的林大人與酒姐之間終于快要發生點什麼了。
總之,當居所里的雜務都整理妥當,在離開這里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潛意識里達成一種默契,將林杉小憩的那間屋子完整的留給了陳酒。
可怪異的是,林杉對此其實毫不知情。
外頭的天色漸漸暗淡,林杉休息的這間屋子卻變得更加安靜,居所里的侍衛婢女們似乎都不知所蹤,陳酒忽然想到了那對紅燭,便很快明白過來,這似乎是大家伙兒有意為之。
然而她雖然感覺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內心深處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動,然而衣袖中她的雙手幾經握緊又放松,卻遲遲做不下決定。
在未經他允許的前提下,為他生一個孩子?
這事倘若擱在別的男人身上,幾乎會不假思索地點頭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這個男人,陳酒的心緒頓時就搖擺不定起來。雖說他已經言明一個承諾,但此事具體說來只算八字開了一撇,還未過他師門那一關,這事兒便還有一半飄虛著。
此時若有什麼事情能叫他連這已經落實的一撇掀了,便極有可能。正是這紅燭燃起時造就的結果。
可……如果冒險一試,或許不會真的激怒他。
或許事後他真的會惱了,但若是冒著這風險,最終能為他誕下血脈。即便沒有了名分,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如果強來可行,自己等了這麼多年,又算什麼?
一時間,陳酒心里只覺得五味雜陳,辨不明是喜是惱,分不清焦慮酸澀。吳擇代廖世贈予的那對紅燭,陳酒並未隨身攜帶,否則此時她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點亮燭火。
雖然久久凝望眼前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動了,但她其實更盼望著此事能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身為女子,也許是天性使然吧,總希望自己被心愛的男子擁抱呵護得多些。而不是總要自己去追逐。
陳酒眼中神采閃爍了一下,終是沒有起身去取那一對紅燭,而是再次伏低了頭,輕輕拈起林杉的一邊袖擺鋪開在躺椅的邊沿,然後垂下臉枕了上去。
「三郎,如果我真這麼做了,你會惱我嗎?」。頭枕衣袖。嗅著淡淡皂莢與傷藥的氣息,陳酒喃喃低語。
依然得不到他的回復,耳畔只有他均勻綿和的呼吸聲。
其實有這種方式的陪伴也挺好的。
然而此時就連離林杉最近的陳酒也不可知曉,林杉表面上深眠得如此安寧,實則精神世界正處在一片晦暗之中。
大荒山寧靜的夜空繁星點點,這些往日里在小師弟說來是會悄然眨眼的蒼穹精靈。在今夜仿佛被冰霜凍結成死寂,失去了生氣,唯有渲染了寒涼的淡淡光輝,照出了草廬屋舍的輪廓。
這夢魘,又來了!
看清眼前朦朧卻又熟悉的景物環境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林杉,心又開始陣陣收緊。屬于岑遲的那個夢,同樣也屬于他。
只是在岑遲的夢境中,有著擺月兌不掉的雨霧,模糊而潮濕了山上一切的景象輪廓。而在林杉的夢境里,沒有雨,只有似乎比天降之雨更顯寒涼的露水。大荒山上有多少草葉子,便淋灕了多少這種濕寒水汽。
二十多年前,那個血灑草廬的夜晚,對岑遲而言,是無法消抹以至于改變了心性的童年陰影。而對于林杉,那晚的遭遇,何嘗不是年少時在內心深處蝕出一個窟窿般的傷痛!
那夜的慘痛承受,在事後化作夢魘,殘留在他的記憶里。雖然時隔二十余年,這夢魘極少叨擾他的睡眠,可只要他在夢中重新體會一次,那種跌入冰窖、痛到麻木的感受便會重新深刻起來。
大荒山草深露重的山路上,青衫少年慌不擇路地狂奔。
少年的棉布衣衫下擺已經被路遇的荊條劃破十數道裂口,棉布翻開了棉線,露出內里貼身穿著的中衣,緊接著也被荊棘掛破。
直至尖刺劃破皮膚,細小血珠子滲在素色中衣上,少年依然絲毫不顧己身,如此瘋也似的在夜幕下的山路上疾奔,不是為了躲避什麼野獸,而是為了追上前方那個頎長背影。
然而少年終是慢了一步。
當他追上那個頎長背影時,已經到達了草廬房舍中。頎長而熟悉的人影,手掌中露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有些事似乎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蜷縮在床上的孩子揉了揉滿是睡意的眼楮,望著站在門口一高一矮兩個人,有些詫異地道︰「師父……師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頎長人影似乎笑了笑,然後語氣平靜得有些冷冽地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這人的話剛說完,扶著門框粗聲喘氣的青衫少年忽然大聲嘶吼道︰「不對!你不是師父!」
少年的話音剛落下,草舍陰影下的頎長人影轉過臉來,近乎斂入了霜寒的星光映在這人的臉龐上,確實可見熟悉無比的輪廓,劇烈喘息著的少年猛然怔住。
「杉兒,你要欺師嗎?」。
這人影的臉孔雖然熟悉,但他開口說話的語調,明顯又有著一種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著這人的臉怔神片刻後,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質疑。喃喃說了三個字︰「你不是……」與此同時,少年的腳步向屋內挪去。
「多事!」頎長人影似乎終于惱火了,廣袖急揮,將剛剛從身邊挪出兩步、向屋舍內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單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磚石結構的屋牆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難說出半個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見這一幕,之前見師父夜里突然到來,還只是覺著有些詫異,此時他眼里的詫異已然盡數被震驚所替代。
「師父?你做什麼!」
孩童滾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後背骨裂般的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少年跑去。
「遲兒,你若肯乖順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頎長人影再次開口,話語里有勸誡人的意思。但他說話的語氣依然不帶什麼感情,「不要亂動,師父很快送你去那邊……」
背對著門口向牆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沒有听明白這話里潛藏的危機,更沒有看見身後不遠處站在門口的頎長人影在向自己走來。
這孩子此時滿心系掛著的,都是摔在牆角一直沒能站起身來的師兄。
「師哥?你沒事吧……」孩童小心問道。在昏暗的室內環境中,模索著向牆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牆角時,他忽然感覺自己被迎面而來的一股力道推開,摔出了數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聲再次傳來,支離破碎地不停重復著兩個字︰
「走啊!」
……
尖銳而冰冷的匕首閃過一絲銀光,剛開始似乎只是擦著了點皮膚。但轉瞬間便沒入了半截,釘在胸口。
溫熱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見什麼血水溢出,只是那種刺骨冰涼阻塞了血行的無力感覺,令人幾欲窒息。那種冰冷,那縷寒意。仿佛瞬間將整個身軀凍結。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氣都凝結成冰珠,故而身體未感受到絲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顫抖……既然渾身都被冰封,為何還能顫抖?
身處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著師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時。感到極劇地驚恐,但很快的,這驚恐就變成了詫異。
傷口居然沒有流血,死亡的感覺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絲嵌入身體最溫暖處的刺骨寒涼,仿佛產生了一種比疼痛更難忍受的感觸。
他掙扎著想要擺月兌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只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里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里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里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復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只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曬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歷過,所以他心里很清楚,此時能听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只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只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于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里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恆?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听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制的行動。
林杉的心里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于死亡——但林杉意識里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月兌。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于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于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于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欲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復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里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這些個念頭,雖然看似全是別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來,便皆化作千絲萬縷的繩線纏了過來。
林杉忽然感覺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驟然開始向上提拉,這種方向急轉給他帶去的身體感受半幻半實,但也很快就真正歸于真實。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剝開黑暗迷霧,那光亮也仿佛帶著朝日的溫度,一層層驅散原本已浸透身體的冰寒。
在師父的喚聲也彌散了,林杉以為自己就要永墜寂滅之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喊聲貫入耳中,瞬間擊碎了寂滅屏障,與此同時,一只溫暖的手緊緊抓握而來。
隨著胸臆間一口滯氣噴吐出來,林杉終于掙月兌了那虛幻無邊的夢境。這夢對他而言,近同經歷了一場災厄。
一陣沉重喘息過後,視覺也漸漸擺月兌了那種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漸清晰,林杉這時才發現,屋子里站滿了人,記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現在卻躺到了床上。
陳酒坐在床邊,離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紅,臉上盡是焦慮失措的神情。
解任御醫吳擇坐在陳酒旁邊,一向處事不驚的他此刻鎖眉不展,微垂眼簾隱現愁緒。
林杉自棉被里伸出一只手來,將陳酒忐忑按在床沿的一只手包裹進去,稍微握緊,溫言說道︰「酒……」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已經感覺到身體上的異樣,手上不太能使出力氣。他意識到自己一不留神又染恙上身,只是沒料到這次的病勢來得這麼沉,想開口說句話,竟也有些困難。
「咳、咳……」
肺腑間的阻塞感攜著強烈的咳意迸出咽喉,無法抑止。仿佛要將肺葉咳碎。
「大人!」
留守在室內的幾個侍衛見此情形,皆是下意識往前踏出一步。但緊接著,他們仿佛一齊意識到某個問題,又頓住腳步。
一直在垂目沉思的吳擇見此一幕。眉心緊束的愁緒倒散淡了些,長吁一口氣,看向陳酒說道︰「醒了就好。」
醫師的話雖如此,可陳酒望著劇烈咳嗽不止的林杉,一直提吊著的心始終難安。她一邊替林杉推揉氣喘起伏的肺腑部位,一邊心焦地問道︰「是這兒不舒服嗎?為什麼會突然咳得這麼厲害……」後頭半句話語勢低落,猶如喃喃自問。
林杉掙身坐起,攥袖掩唇又咳了一陣,咳意這才忍了下去。
陳酒見他不咳了,心下稍安。連忙站起身,將床頭堆疊備用的那套枕被挪過來,壘在他背後,讓他靠坐得舒服些。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沒有向吳擇問詢自己的突發病癥,也沒有想說安慰陳酒的話。他只是側目看向室內那幾名始終保持三步禮敬距離的侍衛,微微氣喘著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林杉的近衛,無論新舊,大多都很快養成了一種能對時間掌控得無比精準的習慣,更何況留在屋內的這幾名侍衛,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時常留心培養的親從。為首的江潮很快回稟了時辰,但剛剛回完話。他遲疑片刻,最終沒能按住內心跳躍不定的那個憂慮,聲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了,大人……是不是考慮改期出發?」
江潮這話一出,稍微落後他半步並肩站立的另兩名侍衛臉色都變了。雖然江潮所言,也是他們考慮到並認同了的建議。但他們更為清楚的是,這種建議絕對會觸犯林大人的某項原則。
不過,此時室內諸人里頭,敢于這樣觸怒勸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里,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里,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面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于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膽一勸,也只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只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只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只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松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里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癥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只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吁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御醫吳擇這時干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系。
征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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