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864)、周旋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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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放松下來,王泓便又有些心生疑惑,宮女們去得這麼頻,照說衣櫃里的兩個大活人絕難躲過了,但這兩個宮女又果真只是抱回了被子。本書由

不過,沒發現總比當著德妃的面將那兩個人捉出來的結果要好太多,王泓便暫時也不再多想此事,只希望德妃快些回她自己寢宮里去,他才能有空暇,親自去後頭看一看。

稍稍理了理心緒,王泓看向德妃,就見她正捧著他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猶豫著想要做些什麼,又無計施為的樣子,他就溫言說道︰「母妃,待會兒等御醫診治後,您也趕緊回去休息吧。明早兒臣可能會遲些起了,南院那邊,父皇還需要母妃勞心照顧。」

德妃點點頭,細聲叮囑道︰「明天你就在寢宮好好休息一天,你父皇有母妃照顧。你每天去向父皇母妃請安的事兒,這幾天也都免了,這件事由母妃∼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做主。」

這番話說罷,德妃嘆了口氣,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王泓的傷手上輕輕撫了撫,幽聲又道︰「遙記幾年前,那天是母妃的生辰,你跑去摘花壇里的薔薇,要當禮物送給母妃。你心思細,怕母妃被花梗上的刺扎到,你就想著自己先把刺摘下來,結果卻把自己的手扎了。你從小就是這樣,總不知有些事可以使喚僕人去做,偏要自己勞心傷身。」

循著德妃的講述,王泓很快也想起了那件事,嘴角微微上揚。事實上摘薔薇被刺扎到的經歷,他小時候犯得還挺多的。

「你被花刺扎了,便總是藏著不說,卻不知母妃了解你這性子,看見你送花過來,必然會把你的手捉了查看。」話語微頓,德妃就接著講道︰「不過。被花刺扎了,拿針挑去了刺,過個兩三天就好了。哪像現在你手上這道傷,傷得這麼深。母妃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著干著急。等這傷愈合了,恐怕還會留下一道痕跡。」

德妃說到這里,已是眼眶微紅。

王泓看著她傷感,心中亦不禁微生感慨,他挪過沒受傷的那只手,覆在德妃縴秀的手上微微握緊,微笑著說道︰「從小到大,兒臣只會給母妃惹麻煩,這一次能為母妃做些什麼。因此受些傷又算得了什麼呢?母妃若再因為此事難過,就等于說兒臣又做錯了,比起傷口之痛,這是令兒臣更心疼的事情。」

德妃聞言連忙拈起絲帕拭了拭眼角濕痕,強笑說道︰「好。母妃不難過了。」

望著德妃含淚微笑著的臉孔,這一刻的她慈祥而憐憫,真正與一位母親的模樣契合,王泓臉上也現出欣然之意。心緒稍緩,剛才強壓下去的咳意又竄了一些上來,他抬起覆在德妃手背上的手,掩唇斷斷續續咳了幾聲。

肩身一陣顫動。待他放下手來時,掖在袖攏里的那方棉布帕子就掉了出來。

王泓看見那方棉帕滑出袖攏,心神頓時一震,反手就將那帕子抓在手中,正要藏握在手心,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德妃看見。

德妃的目光盯向那露在王泓手掌外一半的棉帕,隔了片刻後,她才將目光移回王泓臉上,含笑說道︰「這是哪兒來的手帕,好像不是宮里的東西呢?」

一時之間。王泓腦海里諸多念頭齊動。

這樸素的棉手帕,太過普通了,放在宮里只夠做抹布的品質,卻還嫌小,他是不可能再找哪個宮女暫時替小星「頂包」了。

微怔片刻後,王泓作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是兒臣撿來的……」說罷,他手指一挪,終于將整個手帕都握進拳頭里。

「來來,讓母妃也看看,你撿到了什麼好東西。」正當王泓準備把那方素棉手帕再次塞進袖攏里時,德妃已伸手過來,握住了他那攢著手帕的拳頭。見此情形,他也只能順意地松開了拳頭。德妃拈起他掌心那方手帕,才剛一觸指,她就訝然道︰「怎麼是濕的?你把濕的手帕藏在袖子里做什麼?」

王泓眼中神色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就解釋道︰「兒臣剛才用手帕擦過汗,棉帕子不容易干。」

好在這棉手帕在袖子里已經捂了許久,否則要是最初那個樣子拿出來,可就一點都不似只是擦過汗那麼簡單了。

「這些事盡可使喚僕人做,你當華陽宮里養的這些宮婢都是擺設嗎?」。德妃佯裝責備了一句,但她此時的注意力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那方毫無宮廷氣息的素帕上。

在指尖抖開了那方微濕的帕子,凝神掃視片刻後,德妃果然也發現帕子一角繡的一片花瓣。這一點刺繡雖然也很簡樸,只用了一種顏色的絲線,刺繡的針法也是很簡單的平行針腳,但卻也足夠證明,這帕子是女子的事物。

一方女子使用的手帕,出現在一位皇子手中,並且這方帕子過于樸素,像是民間女子所有,卻被一位深居宮中的尊貴皇子神情緊張的藏匿。這一帕一人之間,仿佛存在著什麼故事。

此時寢宮內室里沒有絲毫異樣痕跡,令德妃有思維空間往禁宮密探那方面想,她只是有些俗氣、但也屬人之常情地想到了某個方面,便含著詢問的笑意柔聲說道︰「皇兒,這手帕是怎麼得來的,你可不許瞞著母妃。」

王泓干咳了一聲,不知道德妃是不是已經走入了自己掘的那條岔道上,便隱含試探意味地反問一句︰「母妃何出此言,兒臣剛才說過了,是撿來的。」

「你啊,從來在母妃面前撒不得謊,這樣的手帕,擱宮里就是身份最低鄙的宮女都不會使用,你能從哪兒撿來?」德妃說到這里,就掩唇笑了起來,「還在母妃面前藏藏掩掩的,我看你這藏的不是樣事物,而是藏了一個人吧?」

若是德妃隨行的宮女剛才去拿被子時,將屏風後那排衣櫃里藏的兩個人捉了出來,德妃再說這話,一定會令王泓心驚肉跳。

但現在他大致能有自信。衣櫃里那兩個人不管是耍了什麼戲法,總之是不會被德妃的宮女發現了,他便放心下來,能比較從容地應對德妃詢問。

從德妃剛才那番話中。王泓听出來了他希望設計到的結果,心中微喜,接下來的布置就簡單許多了。

「母妃,兒臣說了實話,您可不許氣惱。」假意裝作猶豫了片刻,王泓才開口接著道︰「這……這手帕是兒臣在宮外撿到的。年初的時候,兒臣得知皇姐準備中元節出宮去逛燈會,便求了她好幾天,終于得她同意,帶了兒臣一起出宮游玩了一趟。燈會那天。街上非常熱鬧,也就不知是哪家姑娘遺落了手帕……」

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眸色微垂,隱有羞意。

德妃看見這一幕,就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了。雖然她的確有些惱。二皇子居然瞞著她跑去宮外游玩,這要萬一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但一想到這孩子也開始懵懂知情,這是一種可喜的成長,她眼中又浮現出笑意,溫言說道︰「肯定又是葉醫師家的孩子跑宮里來鬧的,沒想到這次竟把你也帶出宮去了,等下回那妮子再入宮來。本宮定要好好給她上一堂女訓課,她在女學那里算是白念幾年書了。」

王泓連忙補充說道︰「母妃千萬不可,中元節的事,都是兒臣求她們才答應的。那件事說好了要瞞著所有人,若是為此令她們擔了罰,今後她們恐怕連華陽宮的門都不敢邁了。兒臣今後還能找誰解悶呢?」

加上這番話,先在德妃這里做個準備,待她再去找公主王晴對口風時,即便公主不知情地否認了,也不會引人質疑。

德妃此時卻沒有想這麼多。她只是在听王泓說話時,心里頓時冒出一個念想,便笑著道︰「你是皇子,還會發愁找不到人解悶?母妃是瞧出來了,你心里已經有人了。只是啊……這宮外之人終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你。今兒這事,母妃改日再跟你父皇商議商議。你也到了該選妃的年齡了,此事擇日也要報禮部議辦。京都諸位貴族家適嫁的姑娘,母妃早就幫你留心著了……」

沒想到這個話題才剛開了一道缺兒,德妃就一下子念叨出這麼多準備來,看來她是真準備把這事情做實了,王泓卻有些無所適從起來,有些緊張地連忙出聲婉勸︰「母妃,兒臣現在還不想選妃。」

「嗯?讓禮部把貴女名單畫冊編好遞上來,先讓你看一看,這樣又不會妨礙到誰。如果京都貴女里頭,還沒你看得上的,那正妃的位置也可以先空著,側妃卻是要選一兩個妙人兒的。」德妃說到這里,稍稍頓聲,臉上笑容略斂,這才接著又道︰「至于宮外你留心的那位,如果你一定放不下,告訴母妃她是哪家的姑娘,母妃再去向你父皇說說,憑空給她家封爵提位子是辦不了,但還是可以賞賜一番,把她接到宮里來,做你的貼身侍婢還是可以的。」

听了德妃這話,王泓不禁默然在心里想︰論貼身侍婢,誰還能做到他的小星那樣細膩體貼?

看著王泓微微怔神的樣子,德妃又追問了一聲︰「別再瞞著了,說吧,那姑娘是誰?」

「……」王泓收回思緒,望著德妃,一時有些失語。

那姑娘是誰?根本就沒有宮外的姑娘,他又該怎麼編?

就在王泓有些無言以繼,寢殿內室全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算是緩了王泓的尷尬。門外燈火搖曳,至門口熄滅,是兩個提著燈籠的宮女從太醫局那邊請御醫過來了。

御醫朝德妃、皇子行過大禮後,德妃便暫時從榻邊離開,坐去桌旁。一個太監搬來一把圓凳擱在榻邊,太醫坐了過去,從藥箱里取出一個軟絲囊,墊在王泓伸出的手腕下,再才搭上兩根手指,開始診脈。

只過了片刻工夫,診脈結果便出來了,御醫的答復與王泓剛才說的所差無己,無非就是要多休息靜養之類的醫囑。

其實像這樣的醫囑,王泓從小到大在御醫那里已是听得滾瓜爛熟,幾可倒背。為什麼不同的御醫對他地診斷卻能如此口徑一致,他心里大約也很清楚,困擾他多年的體弱之癥。實際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不足之癥,體質基礎出了問題,什麼藥的輔助力也是不夠的。

御醫開了一道補養方子,一道安神方子。便準備拜別離開。

德妃看過了那兩道方子之後,就攔了那御醫,質疑說道︰「這樣的方子,皇子平時就常常服用,可醫官仔細看看,皇子虛汗發燒,豈是這兩道普通方劑可以治療的?醫官是否疏漏了什麼?」

御醫聞言遲疑了一下,轉眼又將王泓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目光在一旁兩個各抱著一疊錦被的宮女身上掃過,視線最後回到德妃臉上。緩言說道︰「現在的時節已近春末,氣溫漸趨升高,殿下是不是蓋得有些厚了?」

德妃解釋道︰「本宮剛到的時候,皇子已是發了一身的汗,但額頭卻有些涼。本宮以為他蓋得不夠,才叫宮女加了被子。可後來本宮才發現,他身上其實燙得厲害,醫官不覺得這種癥狀很嚴重嗎?」。

御醫輕輕捋須,思酌著道︰「下官剛才為殿下診脈,並未發現異樣。另外,殿下自少時起。貴體就容易忽起燥熱,但往往在不久之後會自然消退。虛汗之癥,則需要慢慢調養,一時也急不來。」

哪怕是為身份尊貴的皇族服務,作為一名資深醫師,最信任的是幾百年來醫道先輩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鑽研的醫術。哪怕病人質疑,乃至帝王親臨怒斥,這點堅守的原則依然不會改變。

面對德妃不善意的目光,御醫依然能保持精神鎮定,不論是為他自信的醫術。還是為了行醫之基礎就是不可自亂陣腳影響對病癥的判斷,他都必須做到如此。

頓聲片刻後,御醫又說道︰「汗濕的衣物必須及時換去,以免真正的風寒襲身。」

這本來是與醫技無甚關系的小事,皇子的養母既然在此,必定會料理到的。然而醫者父母心,御醫在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多了一句叮囑。

德妃卻覺得御醫的這聲叮囑非常多余,仿佛是在湊話打發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覺放心。但她對醫道之事也實在是無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證指責御醫是否誤判。

要知道,當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間兩種無爵之人,其一是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傷的醫師。因為這一點,在前朝飽受貴族欺辱的御醫,雖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干涉實政的權力,但行走在宮內宮外,身份卻是光鮮了許多。

皇帝特賜御醫一種榮耀,無論何等貴族,與御醫相逢時,在受過王公貴族之大禮後,都是要還施敬奇門異士之禮的。

德妃明知這一點皇帝親定的規矩,便不能像使喚宮僕那樣使喚御醫。至于她心里始終放不下的那點擔憂,在思索片刻後,她就盡量將語氣放緩地又道︰「本宮總有些擔心,皇子手上的傷……」

御醫微微躬身說道︰「回稟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傷,下官在太醫局也听同僚季醫師說過。按照季醫師地醫判,二殿下此傷的確太過深入肌理,但所幸未傷及手上經絡,傷愈後不會對五指的活動留下隱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樣的話,德妃已听過不止一次,對于這種安慰,她已然無甚感覺。

輕輕嘆了一口氣,德妃似是隨意地說了一句︰「本來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著是快合上了,但他下午出宮一趟,不慎又掙裂了。這都是本宮不好,就不該允他出宮的。」

「娘娘說的是下午恆泰館發生的事……」御醫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氣,以極慢的語速又道︰「下午季醫師一直與下官在太醫局藥房整理昨天新采辦入宮的那批藥材,傍晚離了太醫局,去南院為陛下診脈的好像是陳醫師……」

德妃依稀能從御醫這話里頭听出一絲異端,當即挑眉說道︰「去南院的的確是陳醫官,這有什麼問題麼?」

御醫問道︰「娘娘方才說到,二殿下手上的傷裂開了一次,那麼傍晚為二殿下再行包扎的醫師,不是這幾天一直負責此事的趙醫師,而是陳醫師了?」

德妃點了點頭,然後目色微疑地道︰「無論是陳醫官還是趙醫官,都是為皇家療病保康的好助手。換誰為皇子治療,不都是一樣盡心盡責麼?」

「下官並非要說陳醫師就不盡責了,只是在這治療過程的中途換掉原治醫師,卻是行醫大忌。」多的理論。這御醫沒再贅述,只直接話入正題,「二殿下手上的傷本來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開,傷口也會比原來縮小許多。而按照陳醫師慣用的治療手段,對于外傷用藥,他會加用一道‘猴蒲草’。這種藥草對加速傷口愈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會有一兩天身體出現些許發熱癥狀,這也是傷處新肌快速增長的原因所致。」

御醫講得很仔細。但德妃卻只是從他這番話里牢牢記下兩個字,當即有些不悅地道︰「些許發熱?你可知道皇子現在身上燙得多厲害?你們也並不是不知道,皇子體質異于常人,需要更小心的用藥,但凡有副作用的藥。都最好不使用。陳醫官是醫術倒退了,還是今天喝酒了?」

那解釋了一大堆理論的御醫聞言眉頭一跳,暗道自己差點疏忽了,本不該對這位醫道之外的人解釋這麼多,哪怕她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妃。言多必失,若讓她抓住幾個字眼,恐怕陳醫師無辜為此受過。自己以後與他會逢也會覺得難為情。

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後,御醫重新鎮定了心神,稍微直了直身,平緩說道︰「‘猴蒲草’的使用經驗已經頗為豐富,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不良作用,為此下官思索再三。倒是想起一個使用‘猴蒲草’的禁忌。恕下官失禮,敢問德妃娘娘,二殿下今天的晚膳食用了何種食材?」

德妃目中透露出一絲凜冽,她沒有回答,只是偏過了臉。朝站在一旁的幾個華陽宮的宮女掃視過去。

這三個宮女都看見了之前那個掌燈宮女的遭遇,此時與德妃掃來的目光一觸,立即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知道有些事連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會偏袒的,避開不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猶豫掙扎了片刻,終于其中有一人朝前站出一步,懦懦地道︰「殿下喝了一盅參湯。」

只是參湯,還是皇子平時常喝的那種,會出什麼問題呢?

這本該是毫無害處的飲食,宮婢們從未想過它會出什麼問題,但此時那名回話的宮女被德妃的視線一迫,仿佛她就是說她端了一盅白開水服侍皇子飲用,都等于是給皇子送去了一盅砒霜。

二皇子王泓偎坐在榻上柔軟錦被中,經御醫診過腕脈後,一直只是靜靜旁听著德妃與御醫的交談。他本來以為御醫診斷無礙,很快就會離開了,德妃也不會再多待,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不覺又扯到自己宮里的宮婢身上。

剛才在德妃那里,他好不容易設法給華陽宮里的侍婢賺了些繼續留侍的價值,沒想到現在又扯出事端來。若任其延伸展開下去,華陽宮侍婢大清換的計劃,德妃一定不會放過了。

未及多做考量,二皇子王泓就忽然出聲說道︰「今日晚膳本宮沒什麼胃口,只想早些歇了。參湯是本宮命膳房做的,食用起來比較簡單,也是平日里就常飲的那種,能有什麼問題?」

剛才他也是在德妃與別人說話時忽然摻了一句,卻是一句話間接將那無辜的掌燈宮女發去了浣衣局做苦工。而這一次,同樣是忽然開口,意境則大不一樣。

那個向德妃回話的宮女緊緊抿了一下嘴唇,她心里有些感激,但此刻她在德妃面前還不敢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

御醫先向二皇子一揖手,然後緩言解釋道︰「參湯大補,正陽氣,的確是適合二殿下經常進食的一道養身藥膳。但參湯的溫補藥性,會促使‘猴蒲草’致人身體發熱的癥狀加重。藥性相阻,這就類似于服藥期間不可同服綠豆湯是一個理,下官勸二殿下最近這幾天應該停服參湯才好。」

「有醫官的提醒,想必華陽宮里的一應侍婢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了。」二皇子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目光朝周遭環顧一遍,「醫官的話,你們可都听清楚了?」

華陽宮里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言全都跪地叩首道︰「奴婢記住了,多謝御醫指教。叩謝二皇子殿下降恩體恤!」

二皇子王泓抬手一揮,示意那些宮婢平身,然後他就又對御醫說了句︰「本宮自幼體質偏虛,承蒙父皇關愛。常年參湯不離手,這已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想必陳醫官也當知悉‘猴蒲草’的這一偏效,為何傍晚時分為本宮包扎手傷時並未提及?華陽宮里的侍婢哪會知道這類事,豈非要平白為此擔罪?」

總之是要想盡辦法壓抑德妃準備「清掃」華陽宮的念頭,這參湯之禍,能踢多遠踢多遠,哪怕為此暫時又要讓那陳醫官背點委屈。不過,父皇向來對醫者持有禮敬,就算太醫局的醫官偶爾疏失犯錯,也只會是受點輕罰吧?

听了皇子的話。御醫臉色微白,知道自己想替陳醫師揭責的計劃是必定失算了,他只得垂眸說道︰「金瘡藥都是配好了才使用,可能是陳醫師一時大意了配方細則。陛下春秋鼎盛,聖體強健。極少傳醫,今天傍晚陳醫師忽然被傳去,想必是心憂聖上,才致使疏失了一方……」

這御醫的話還未說完,德妃忽然動怒了,憑空叱道︰「心境如此浮躁的醫館,怎堪大用?待會兒本宮就去將他從南院撤了。陛下那邊另派醫官過去。」

眼見德妃又發火懲人,王泓心里卻漸生煩膩。且不算他明里暗里勸攔下來的,就數到陳醫官這一次,已是今天晚上這半個時辰里被她懲治了的第三個人,接下來還不知道她準備又看哪些人不順眼。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麼火氣就這麼大?

是人做事就難免有些微疏忽,如果連宮婢侍立在旁時不慎打了個噴嚏。儀仗隊行走時有哪個人滑了一下腳,婢女斟茶時稍微斟滿了些……這類小事都要懲來罰去,那宮里所有的婢僕全都得拴著鐐銬服侍主子了。

若真到了這個處境,還有哪個婢僕是真心侍主?個個心里有了委屈別扭,那麼像今天這樣主子不能喝參湯。奴婢還要往上進獻的事情,很可能就真要演變成故意的了。

罰人一時快意——或者根本不會給施罰的人帶去愉快——留下的隱禍卻是可以無盡傳遞延續的。

王泓本是個寬忍的個性,厭煩這種做派,平時與德妃相處時,他盡量選擇無視德妃的這點手段,只想著這也是她的個性,無法完全扭轉。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耐著性子與德妃周旋了這麼久,身體上的不適令他疲累加劇,實在是已經撐到一個不想繼續奉陪了的境地。

長長舒吐了一口氣,王泓自己抬手揉了揉有些滯氣的胸口,語氣里滿是疲憊地道︰「好了,母妃,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臣以後會小心的,醫官們也多注意些就行了。太醫局眾位醫官都是從全國一層層晉選過來的,大多都是名門名醫,以後皇家康健還要有勞諸位用心獻力。」

「多謝二殿**恤,下官銘感無內,必會將殿下的原話恩義回轉太醫局諸位同僚,以激太醫局全體醫官今後更加盡心為皇家做事。」御醫揖手朝皇子拜了拜,略微頓聲後,又道︰「下官為二殿下診療事畢,眼見夜色已深,二殿下早些安歇才最是緊要事,下官不敢耽誤,就此請辭。」

「有勞醫官。」王泓遙遙一抬衣袖,「送醫官。」

兩個宮女應了聲,提著燈籠引那御醫出去。

德妃再次走到榻邊,就斜身坐在沿子上。她本來還有一些話想說,關于那方素帕的主人是誰,她還沒來得及問,但她看見二皇子王泓此時神情疲倦得厲害,便將這些話暫時都收下心底,只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不是御醫來過,造成一些心理暗示,她覺得皇子的體溫這會兒仿佛平穩了些,她心頭略松,緩言說道︰「母妃本來只打算過來看看你,很快就走,卻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你現在一定倦得很,就是為了陪母妃才撐著精神。好了,母妃這下真就回去了,你快躺下歇了吧。」

王泓點了點頭。實在沒什麼精神再多說話,便準備窩身滑進被子里。

但德妃忽然又想起剛才御醫的叮囑,連忙開口道︰「差點忘了,你貼身的衣物被汗濕過。得換下來,否則夜里得睡不好了。」

王泓只得又撐身坐起,嘆了口氣道︰「母妃,您也說過,這些事情可以交給宮婢來做,且放心交給她們來服侍,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德妃聞言心起一念,笑著說道︰「好,你也已長成一個男兒漢了,有些事必須交給你自己做了。」

德妃終于走了。

待德妃隨行的宮婢全部退出了華陽宮。腳步聲漸遠,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已是連倚著背後團枕的力氣也沒了,肩膀一斜,趴在柔軟絲滑的錦被間,立時昏昏睡了過去。

不知如此過了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顫,人立時清醒過來,猛然從被子里坐起身來。

眼前一陣迷蒙,隨後他就看見了太監阿賈的臉。

阿賈一直站在塌邊望著王泓,想要叫醒他,又有些不忍打攪他的安眠。此時見他突然醒過來,仿佛剛剛受了什麼驚嚇。阿賈臉上現出憂慮,輕聲詢道︰「殿下,是不是要將汗濕的衣服換了?」

王泓的視線在阿賈手里端著的那套素色中衣上頓了頓,並未給出指示,而是問了一句︰「本宮剛才睡了多久?」

「不到盞茶工夫。」阿賈口頭上如此回答,心里卻禁不住想說︰這哪算睡著。更像是昏過去了一會兒。

「還好……」王泓仿佛先是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又對太監阿賈說道︰「你先出去,本宮叫你進來服侍的時候,你才能進來。」

阿賈領命,留了一盞燈。便拾步退了出去。

在他臨出門之際,他又听榻上皇子喊了他一聲,而待他回過頭來時,就見坐在榻上的皇子雖然仍是滿眼疲倦,眼神卻清冷凝了起來,一字一頓地道︰「阿賈,剛才的事情,本宮先謝了。接下來的事要怎麼做,還是托付給你,你會明白的吧?」

阿賈早就明白了。

就在剛才他听見寢殿內室傳出皇子那「後退十步」的命令時,他就大約知道,寢殿內室里多了一個人。

面對皇子的再言叮囑,阿賈的眼神也變得嚴肅凝重起來,他躬了躬身,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此時無聲就是承諾。

待阿賈出去後關緊了門,二皇子王泓就從榻上跳了下來,趿拉著鞋朝那道長屏風後頭跑去。

迫不及待的打開一人高的立衣櫃木門,王泓就見已經搬離了幾疊被子的衣櫃里頭有些空蕩蕩,這種空蕩決計難藏得住人,但德妃帶著的宮女一連去了衣櫃三次,都沒有發現他藏在里面的兩個人……

那是因為,衣櫃里根本就沒有人!

那他之前藏在里面的人去哪兒了?

王泓剛才對此事還只是略有疑惑,此時親眼見到衣櫃里發生如此詭異的事情,他心中的疑惑頓時急劇膨脹起來。他先伸手在衣櫃空間里揮了揮,確定了自己不是眼生錯覺,他就又感到一絲恐懼在心中生長起來。

「小星?」

「黎嬸?」

王泓輕輕喚了兩聲,又下意識地伸手朝衣櫃的三面側板上敲了敲。

隨著他伸手敲到衣櫃左邊側板時,他忽然听到了一種類似鐵片彈開的聲音,然後他就覺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麼事物從櫃子里躥了出來,拽得衣櫃里幾件袍服都甩出老遠。

那「事物」躥出的速度極快,王泓用力閉了閉眼皮,定神再睜開眼時,就見那「事物」是兩個人。

正是自己剛才喚的那兩個人。

布裙女子小星雖然因為去北地受了三年苦,身體消瘦得厲害,但她的武功還在,只一招就將最先藏在衣櫃里的那個婦人制住。直至此時從衣櫃里出來,她的一只右手還保持著鐵爪一樣的動作,將那婦人雙臂反轉扣于其背,令其輕易動彈不得。

雙臂過于扭曲的押著許久,氣血受阻,婦人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她口里還堵著一團布,呼吸因此不得順暢,這麼折騰,額頭都開始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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