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相府私宅,園里已經處處可見新綠,但那些清新女敕綠的映入史靖眼中,卻仿佛被他沉靜的目光渲染出枯冬之色.
綴步于父親身邊的史家三史信,也沒有心情去觀賞路邊的那些新綠,不過他是因為心中還留著些剛才與岑遲告別時,說的那些彼此珍重的話所帶的淡淡離愁別緒。
對于岑遲這個府中客卿,史信有時也拿不準自己對他是利用多一些,還是真有友人之誼。
父親的告誡提示,時時響于耳旁,心念至此,史信目光稍偏,他雖然沒有看清父親眼中的神色,但能清楚覺察到他臉上的深沉,這使得史信頓時也冷靜下來。
快進客廳時,史靖忽然感嘆了一聲︰「本月,京中生病的人物似乎不少,有點本事的醫師都有事纏身了。」
史信聞言後沉思了一下,在步入廳中後,輕聲說道︰「如果嚴醫%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正不是家里遭賊,或許……」
「偷東西能偷到他家去的,也是個人物。」史靖揚了一下手,打斷了兒的話語,他暗自屏了口氣,又道︰「別的不偷,專扒他的藥箱,這賊還得是個不小的人物。」
廳中侍立的僕人見史老爺招手,連忙躬身應聲,快步出廳準備茶水去了。
而听父親把話說到這一步,史信目色一滯,轉瞬間又流露出訝異神情︰「難道說……」
到了這時,他仍是難以置信,嚴廣身為嚴家資格最厚重的長者、太醫局最權威的醫師代表,居然拿自己最重視的東西扯謊?
這種行為與他的形象相差太遠了!
史信雖然年輕,但也是在官場混了幾年的人了,再加上他在入仕之前,在家時就能得到父親地教誨,自然熟知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人心不可面相可算是最基礎的常識。
但嚴廣這個人不同。似乎不能用這類規則去衡量他的品性。
嚴廣官任太醫局醫正,並且與許多當下朝中的臣工類似,他是前朝遺臣。雖說嚴廣做了幾十年的醫正,官運經受住了改朝換代的顛覆性洗禮。資歷頗為厚重,但他始終是入不了公卿譽位的。
太醫局的一應御醫、生職,皆絕不許涉政、議政,這是前朝就延續了大半朝的恪令。現在到了王姓皇帝掌權國朝運轉,這一項恪令仍一絲未改的保留下來。
而京官中的格局,也因為這項延續了逾百年的恪令,自然形成了一個劃分。如果說官場中人是混得越久,越是八面玲瓏,甚至面佛心鬼,那太醫局里的一班醫官則是任職時間越久。越安分守己。
大約是在十四年前的時候,前朝靈帝的母後病重,剛剛被提升為太醫局首官的嚴廣偏偏有些束手無策了。秉承救人為上的醫者之心,嚴廣向靈帝請稟,推薦他的好友廖世來為太後診治。
靈帝雖然耽于享樂。但對他的親生母親,確有十分的孝義。因為心系親母的安危,靈帝也不管廖世那名不見經傳、近乎忽然從地里鑽出來的身份,允他入宮,為太後把脈。
沒想到廖世果然如嚴廣推薦的那樣,拿出隨身帶著的一種yao粉作為藥引,配出了一付藥。就把昏迷不醒的太後給治醒了。因為這事,廖世受靈帝親賜‘藥師’美譽。
然而,廖世僅僅只是把太後救‘醒’了,卻沒有救活。
從首次服藥後醒來,太後活了才不到一個月,就突然病故了!而這一次的病況急轉直下。比之前次更為突然,而且人命說沒就沒了。
太後的突然病故,令靈帝勃然大怒,與此同時,廖世也受到一眾太醫局醫官唇槍舌劍的攻擊。
因為在廖世為太後治病期間。雖說他堅持要用自己帶的一種藥劑作為藥引,但除此之外,其它的復方和煮藥器具都是太醫局提供的。太後的死,太醫局眾醫官因此也擔有責任。
但是,面對暴怒中的皇帝,那一大群醫官可不想因為一個從未聞名的土郎中錯手拖累,而去給那貪玩皇帝家的死老太婆陪葬,只有將責任全部推卸出去。
起初,因為舉薦人嚴廣的極力保人,靈帝還對是否嚴罰廖世,有些猶豫不決。嚴廣為廖世申辯所列出的道理,那時靈帝還能听進腦里一些。
但可悲的是,因為廖世不但沒有一絲流傳世間的名聲,其人還長得極丑。並且有時候他笑得張狂時,目中還會流露出些許佞厲神采。太醫局的某幾個醫官注意到這一點,密謀之後,將藥鬼傳人的惡名蓋在了他身上,偏偏這話還讓靈帝相信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如果不是嚴廣以命護友,而皇帝確也如嚴廣申辯的那樣,找不到廖世與藥鬼傳人之間有關系的力證,廖世可能真要就此身首異處。
廖世最後得到的處罰是永久監禁,‘住’進了天牢。
原本冷眼旁觀此事的人們估模著以廖世外貌看上去的年紀,在天牢里住不了幾年就得老死,也就沒有再沖他落井下石。
但未曾想,廖世無比命硬,在終日不見陽光、鼠蟲橫行的天牢里,他不但活了將近五年,還幸運的活到了周朝滅亡,新國朝天大赦天下的鈞令。
但廖世獲釋出獄時,臉上無喜無怒,只寒氣森然地道︰「廖某殘生,不會再醫治任何人。」
如今看來,這些都是旁的閑話,但廖世遭遇的事,卻讓太醫局里某種風氣愈發堅固。不會再有誰敢輕易在眾人面前出頭了,在對太醫局來說,較為重大的事情面前,必定是眾醫官相互商議出了結果,再才由其中一人代為上稟。
不求有過大家一起擔,但最好做到功勞均分。謹慎精準不止是醫道要則之一,某種謹小慎微的情懷,如今也感染和改變了太醫局里的每一個人。
太醫局里的人未必全都是德厚仁愛的聖人,但絕對得做到不犯一絲錯漏。即便犯了,至少也別將這些錯失顯露于表。
嚴廣跨越兩朝,擔任太醫局醫正,一直也做到了如此。不知是太醫局的環境所塑,還是嚴廣本身心性溫平所致。
不過。只要是一個正常人,精神上保持一種姿態久達十數年,就算起初是扮演了一部分這種形象,在這麼多年月的累積下來。也會影響到本心的。
如果說嚴廣立身太醫局位首十幾年,年逾花甲還未退休,皇帝那邊也還沒有擬定候選人的動作,這一切皆是因為他一絲不苟的作風,使人無可挑剔,那這一次他的藥箱被盜的事,可算太醫局有心謀升的某些人可以把握的機會了。
盡管嚴廣丟了藥箱,目前看起來沒有對他的工作造成致命打擊,但他下屬的那些醫官能找到的也就是這個牽強條件了。
只因嚴家出的事不堪推敲,正如此刻史靖說的那句話一樣。在這件事上,想要做些文章,用心點,或許也是做得的。
如果等嚴廣把他丟失的東西慢慢配備齊全了,可就連這一點兒機會也丟失了。
僕人已經端著沏好的茶。回到花廳中。將茶盞輕輕擱在桌上老爺和三少爺的手邊,僕人見這兩個主都在沉思,不敢杵在花廳里礙眼,識趣的退到了外頭,侍立于門邊,以方便隨時回應老爺的吩咐。
史靖的一句話,即勾起了他那三兒心里的諸多頭緒。
近年來朝野上下一片和平景象。外無戰事,邊防平穩,至于國域內的事,皇帝一直在很用心的做著恢復民生的事,各部門臣工也是積極配合著貢獻能力,但這似乎與樞密院無甚關聯了。
史信待在樞密院副職上。更是感覺異常清閑。
除了本職配備的假期外,日常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就是逢五日一例朝會,站在大殿里旁听一下眾位臣工與皇帝議事——大抵與民生社稷相關的事務,他想搭一句話都難——其它時間。史信若有請假的需要,大多當天就能批下來,並且很容易就能請到一整天的假。
在非常時期,樞密院的工作壓力和事態變幻都是極強極復雜的,所以在閑時閑養,是皇帝對這個部門的一種另類賞賜,其它部門的臣工大多也是認同這一點的。
但史信自己不這麼認為。
如果工作上沒什麼事,他便常常自行推敲一下朝堂官場中的格局變化。他不會因為他的推敲而去實際做些什麼,只是想以此摩擦一下自己的大腦思路,不想讓自己對局勢的判斷,因為長久賦閑而變得遲鈍。
對于三兒的這種習慣和‘鍛煉’方式,史靖所持的態度是偏向支持的。不過,史靖剛才雖然提了一句嚴家的事,卻沒有想太多,他的沉思,是因為另一件事。
畢竟是到了一定年紀的人了,近段時日常常工作到深夜,史靖已感覺到身體有一些內上浮的癥狀。啜一口甘香茶湯,潤了潤有些發干的嗓,史靖放下茶盞時,稍稍壓下一些他剛才在沉思時挑動起來的心緒,看了一眼尤在沉思的兒,他隨口問了一句︰「你還在想嚴家的事?」
史信點了點頭,听到父親的問話,他也才收了心緒,端起茶盞。
「別想了。」史靖淡淡說出三個字,然後便沒了言語。
然而史信卻從父親說的那三個字里,听出了一絲言猶未盡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沒有繼續說下半句話……或者說是他如他自己說的那三個字一樣,放棄提及?
無益于提及、和放棄提及,二者之間是有微小差別的。
史信端起桌上的茶盞後,掀開蓋吹了吹茶湯,卻遲疑了一下沒有喝,隨後將蓋覆上,把茶盞又放回了桌上。
坐在他對面的史靖看見他的這個舉動,目色一動,說道︰「剛才送別岑遲時,也未見你如此浮躁。」
史信本來以為父親剛才的沉思也是因為嚴家的事,但當他平平看向父親的雙眼,又有了一些別的發現。
依言放下對嚴家之事的琢磨,史信沉默了片刻,而後猶豫著道︰「父親事務繁忙,也要抽空回來一趟,只是為了送別一個門上清客麼?」
「沒這麼簡單,岑遲不是一個簡單的清客。」史靖眼角的魚尾紋略為深刻了一下。
就在半個時辰前,這對父送了岑遲離開。而岑遲此次離開的原因有些突然。並不是因為要去遠游,似乎他也是被迫如此。
史信再次沉默起來。
如果不思考嚴家的事,他反而會感覺煩擾。
嚴家之事終究算是外事,但史信如果冷靜下來。就會不自覺的思考起半個自家里的事。關于岑遲,史信心里矛盾著一個問題。
見兒臉上的神情輕微變化著,卻不言語,史靖緩緩啜了口茶,然後語氣平淡地道︰「你會懷疑他,那也正常。我也懷疑他,但我懷疑的人不止他一個。」
「父親是說……」史信目光一動,終于開口。
「罷了。」史靖擱下茶盞,緩緩道︰「三兒,即使事態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那有如何呢?那片土地上的戰斗,必將是國與國之爭奪,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兩個人穿插進去又能改變什麼?雖說國的戰斗亦是人的戰斗,但岑遲只是一個孤家寡人罷了。」
一直以來。在史信的印象里,父親對岑遲的態度,一直是沒有完全放下質疑。但為何,此時父親說的話,似乎是在叫自己不要懷疑岑遲?
史信以為自己听錯了,凝了凝神後,又覺得自己不似听錯。只是斷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許後,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親的話來。
的確,岑遲身上既無功名,又無兵員,而且現在的他正被慢du纏身。一時半會兒里能做什麼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險、多瘴,近同蠻荒的地方,他能做什麼呢?
當年相府收留岑遲的原因,其實是因為父相了解他的師承意義所在。
史靖頓了頓聲後,又對三兒說道︰「倘若岑遲真如你所懷疑的那樣。此時我們動手,豈非是暴露了麼?為了一個無權無兵的單薄之人冒這種險,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時舍棄。」
與父親這般談話已不是首次,談及岑遲的事,每次的對話氛圍都會有令人心緒不暢的時候。父親不會把話說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這一點,也清楚此時父親話里的那絲肅殺。
但他終是有些不忍,嘆了口氣,輕聲道︰「真要這樣麼?」
在話至岑遲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經有了預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會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對岑遲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絕對會生猶豫。
「此事……」心緒微微凝滯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開口︰「尚有變數。」
這話中的「變數」二字剛落下音,史靖就看見兒的眼中浮過一點亮光,但沒來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卻感覺到一絲厭煩。
史靖很費解,想不透岑遲是用什麼辦法對自己的兒構成這麼大影響的。
因為他曾擔任過信兒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掛名先生,掛了個虛名,實際上他近乎什麼也沒有教給信兒。
因為他與信兒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兒的及冠禮而擺宴時,岑遲那廝卻在花園里失手把玉冠摔毀了,那叫及得什麼冠?
還是因為……罷了,那姓岑的年輕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過想來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卻絲毫未削弱信兒對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豈不是……
難道傳說中的北籬學派,連心術之學都鑽研凝練得這般恐怖?
心緒游走到了這一步,史靖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思考下去,他無聲一嘆,轉言又對史信說道︰「是留是棄,最終都需要做出抉擇,倘若我們與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為父希望你不要優柔不決。」
史信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這次在听完父親的告誡後,他眼中神色未再起一絲波瀾,似乎在父親剛才一揚一頓的話語過後,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再次端起茶盞,掀開蓋後,還沒去吹開浮在茶湯上的些許茶沫,就準備滿飲一口——他忽然感覺有些口干,盡管在聆听父親的話時,他未動口舌,半個字也沒說。
然而他手中的茶盞才微微一傾。茶湯還未沾唇,他就又放下了茶盞。
只因為他看見門口有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甫一眼看去,這個女人約模四十出頭的年紀。她臉上的深刻皺紋不太多,但細紋不少。顯得皮膚有些干燥、失了光澤,看樣是她少操勞但又不太注意體面保養的結果。
女人衣著錦繡,衣衫上有著色彩明艷的刺繡花樣,但卻無法將她的臉色也映襯得紅潤有精神。細細看去,她除了臉上的皺紋不太明顯,膚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種少見陽光所致的白,沒有健康生動的光澤。
她的確很少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邊的事操心,因為她實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須剝奪她操心的權力。以免她的神經錯亂累及別人。
這個女人本該有丞相府大婦的身份——當然她現在也算是有這種身份,但卻只是僕人心里那位傳說中的大夫人。
她只是相府以大夫人的身份細致養著、確切說應該是密切關在一處小院里的瘋女人。
相府留下不多的老僕人里,偶有幾人私下里憶及這個瘋女人的過往,雖然時隔數年,仍讓人覺得背上發寒。這令人談到後仍不禁後怕的事。便是瘋女人在她的親生兒五歲那年,差一點親手掐死了他。
一般來說,高門大戶里若發生了什麼事,責任追究起來,最終都會甩到最末的弱者身上承擔,卻未必是將責怪還到該負責的人身上。這也算是人類群體里衍生的一種競爭法則,冷酷而必然。
史府出了一個瘋主人。如果不關起來,任其為禍,以後這些僕人的日恐怕要過得異常艱辛。因而對于丞相老爺的決定,僕人們是心懷感激的。
更何況大夫人所生的史二公如今也都有點瘋癥,這對母不能給史家貢獻絲毫助力,還淨添負擔。史老爺卻依舊照顧了他們娘兒倆衣食無憂的生活,沒有將其拋棄。
除此之外,史老爺還時常請郎中來看診,十數年不變的在心中保留一份治好大夫人的信念,甚至這個信念還穿過了周滅昭立的那段戰亂歲月。這無疑已經算是一個男人對他的發妻情深意重至極了。
此刻,在這花廳里見到這位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去探望過的發妻,史靖的心情忽然有些復雜。
原本以為把她關在那處安靜的園里,她便弄不出什麼動靜了。她一直那樣平靜的生活下去,可能徹底康復的機會還是很渺茫,但或許能像看診過的諸多郎中說的那般,她不再發病,能延些年的時壽。
可未曾想到……
事故發生後,史靖滿心的不相信,他不相信一個神志失控的人,怎麼還有那種算計心機的控制力。
「坐吧。」史靖望向瘋女人,輕輕開口。
盡管妻做錯了事,並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從那處園里請了出來,便是為了理清這件事,剛才他坐在花廳中沉思良久,為之煩擾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時,他仍沒有直面對她發。
跟隨在大夫人身後的還有兩名丫鬟、三個護院。
護院家丁沒有進到花廳里來,只側身如標槍一樣立于門外兩側,互相只看對方的眼楮,絲毫不向花廳里側目。涉及到相爺的家事,他們的知覺很敏感,態度很一致︰做好本職,少管閑事。
涉事的兩名丫鬟則跟著大夫人一起進了花廳,听到史老爺的話,她們連忙一左一右扶著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上坐下。
史家三公已經離開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禮,柔和喚道︰「母親安好。」
大夫人並非史信的親生母親,但他對她還是給足了禮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親與娘親在口頭稱呼上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淺之別,怕是只有喚出這二字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從前腳邁進花廳的那一刻開始,大夫人的臉上神情就略顯呆滯,但在听到「母親」二字後,她忽然雙肩一動,睜目道︰「我認識你,你是我兒,你不听話,該打!」
這是她在進花廳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聲調明顯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
剛說完「該打」兩字,她就忽然從椅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揚起巴掌就拍打起來。
她打史信的動作。仍像一位母親捉住犯了錯的孩的手打巴掌那樣,以並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月復一下一下砸著孩的手心。
這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帶不來什麼傷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後的兩名丫鬟卻驚了一下。見自己一不留神,沒有摁住忽然站起來的大夫人,才造成這後頭的事,她們頓時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聲喝止道︰「我犯了錯,就該受罰。甘願讓母親打。」
兩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識偏轉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頭微微皺了皺。花廳中事態急轉,可這完全與他此時還坐在這里。于公務繁忙中擠出來的一點時間準備清理的家事無關。
但他仍然沒有發怒,隔了片刻後只是輕聲道︰「阿蘭,孩錯了,我讓他到書房閉門思過,你別生氣了。」
史靖不但沒發,還聲音輕緩的喚了發妻的小名。
成親之前,他常常這麼喚她。近些年他很少再這麼喚她了,但再次開口,這個親昵的稱謂只像從珍藏的箱里拿出來那麼簡單,並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蘭听到這一聲輕喚,仿佛是從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靜下來。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後。沐雨蘭先是側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後她再次轉過臉來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惜沒有一點像我。可是兒長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麼?何況我的靖哥哥那麼英武不凡!我還要為他生好多孩。」
大夫人也喚出了她對丈夫特有的昵稱。
與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喚出這個昵稱還是在去年的元宵節。史靖陪她看僕人在院里掛花燈時,捏湯匙喂她吃湯圓,她一口咬破湯圓,被滾熱的湯圓芯燙到,她忽然就呼出了這三個字,仿佛喊了這三個字便能止疼。
甫一听到這個稱謂,史靖亦是禁不住動容。
妻剛才所說的話,除去第一句,後頭的言語可以表現出,她此時的記憶又推遲到她剛生孩,還在月里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瘋癲之癥,可是在她剛才著手打三兒的時候,那段記憶則是她生孩過後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她的瘋癥已經很明顯了,但他以為把血脈相連的親放在她身邊,能讓她慢慢受親情補養、修復精神上的損傷,卻沒料到她發瘋起來,竟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前浮現,很快又被史靖強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後,他心底的一絲怒卻終于竄了上來,不過仍然不是沖向他的妻,而是那兩個服侍在後的丫鬟。
盡管已經將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但史靖雙眉間的那道溝壑仍然無法完全平復。
沉默片刻後,史靖盡量將聲音放緩的說道︰「孩不但個頭長高了許多,字也寫得比剛學那會兒有精神多了,阿蘭,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氣的鼓掌起來。
史靖給兒史信遞出一個眼色,平靜說道︰「好好陪你母親,但別讓她玩得太累,早點歇息。」他這後頭半句話的語氣稍微加重了幾分。
史信很快會意,令那兩個丫鬟不要跟隨,然後拜別父親,領著母親出了花廳。
這對非親生的母剛走,坐于上座的史靖平靜的臉上忽起波瀾,沖門外喝道︰「來人!」
剛才隨那兩名丫鬟一道兒,護送大夫人來花廳的三個護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門外。听到史老爺的呼喝聲,這三人才急忙進了廳內。
不待他們拜下,就又听到史靖怒斥︰「帶下去!」
眼尖的護院見史老爺在發下這道命令的同時,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並在桌上扣了一下。叩擊聲不大,但讓幾個護院家丁當即明白過來,押著隨侍大夫人的兩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廳中的事況陡然生變,倒是那兩個丫鬟有些後知後覺了,直楞在當場。任憑練過些功夫的護院家丁鐵鉗一樣的手扣上她們的肩膀,她們渾然不肯挪步。
然而後知後覺不代表她們心里不清楚將要發生何事,自己干過的虧心事,誰能比自己記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鉗制的疼痛傳來。兩名丫鬟回過神來後,瞬時間心里生出一股虛怕,已經哭了起來。
兩個丫鬟無力抵抗護院家丁押著她們往花廳外拖拽,也來不及爭辯,史老爺根本不給她們這個機會與時間。
可兩個丫鬟很清楚,在家主這樣的暴怒籠罩下,所謂‘拖出去’會是什麼下場。她們驚懼斷魂,只能窮極聲音地不停大喊︰「老爺饒命啊!饒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饒,還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兩個拼命回頭乞求的丫鬟。不但不無視于這個場景,還正是要直面示以絕決。
如果他會給出饒恕的待遇,還會如此命令狠絕?
前幾天,在那處安靜了十幾年的獨院里,發生了一件險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遲本來是在相府內的花園散步,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了大夫人靜居的小院。恰在那時,大夫人在院落門口曬太陽。岑遲見是相府那位深居簡出的大夫人,雖然平時極少踫見,但他還是極有禮貌的含笑施禮,問好幾聲。
不料大夫人在看見目光溫和善意的岑遲後,一恍神。竟把他當成了自己長大成人的兒,邀了進去。
岑遲是外人,並不清楚大夫人的過往,以及她的瘋癥具體為何。見相府原來的女主人好意邀請,或許還有一些憐憫于她長久過著‘活寡’生活,岑遲只猶豫了一下。便進去坐了坐,用了些茶點,陪大夫人閑聊了幾句。
原本這只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憑大夫人現在的年紀,足能長于岑遲一輩。岑遲又本來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情,進小院陪長輩聊聊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即便事後史老爺知道這件事,大抵也不會有掛心計較的理兒。
然而岑遲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時,忽然身感不適,身體情況也是驟然惡劣起來。後來僕人喊了郎中來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惡毒至極的慢性du-藥!
更為震驚全府的調查結果是,那du-藥竟在大夫人與岑遲聊天時,讓丫鬟泡給岑遲的茶水里!
醫館郎中解釋了這種慢性du-藥,據說是江湖上名聲極惡也極盛的藥鬼所煉制,無人可解,似乎連藥鬼自己也沒有解藥。
藥鬼在江湖上的惡名之所以盛極,除了他煉制過藥傀儡這種似人似魔的怪物,還因為他有個喜歡煉制各種du-藥,卻不管配制解藥的惡癖。
岑遲遭了du禍,先不管原因具體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緊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醫師中,醫術能與那位傳說中的藥鬼對抵者,不禁要讓人想破了頭。
近段時間,京都最強醫師、時任太醫局醫正的嚴廣老爺家中傳出藥箱被盜事件,老爺也因為此事氣得身體抱恙,請了大假在家休養。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請到嚴廣,給自家一個無功名爵祿的清客治療。而讓他選擇送岑遲去西北的關鍵原因,是因為他記得,府中的另一個名叫方無的清客說過,藥鬼的行蹤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雲峽。
府中眾清客里,方無是喜歡研究星相的人,但這門學問過于飄渺,他極少與人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無還醉心于練習龜息延壽的功夫。他也似岑遲那樣,常常離開相府,遠游于四野之間,不過他淨往人跡罕至的地方鑽,是因為他曾說︰「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靈氣,適合吐納延壽。」
方無的這兩大愛好,很難在相府清客中覓到知音。最開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對方無禮敬有嘉,也只是純粹認為他是個奇人異士,並未有一件事請他幫忙。
沒想到時至今日,方無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似能給岑遲帶來一線生機——
ps︰略有修改,有幾個字總也發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