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後頭,林杉忽然嘆息一聲,眼里有些許黯然神色。十歲大的孩子,還不能多麼嫻熟地掩飾心里的想法。他雖然原諒了師弟,但看著手中殘破的筆記冊子,他心里的痛惜之情還是有些止不住外露。
從師兄那里得到正面確認,岑遲忐忑的心緒終于踏實了些。等他的精神放松下來,再看見師兄發愁嘆氣,他便有些感同身受,並希望自己能為之解憂。
思索了一小兒會兒後,他就問道︰「那筆記……不是已經拼好了麼?」
「大致是這樣,但有幾個字還是漏掉了。」少年林杉撫了撫皺巴巴的扉頁,輕輕說道︰「早些年我曾經熟背了這冊筆記,但後來有一段時間沒再翻它,近來才發現,有些地方竟忘記了,再怎麼反復閱讀,也想不起來那些漏掉的字是什麼了。師父說,常溫習比背誦更加重要,真是一點沒錯啊!」
,無,錯,小說3w.SHUO.cOM岑遲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也許我記得!」
林杉詫異說道︰「你?」
……
……
當北籬二十二代大弟子蕭曠在山腰一處曾被野豬佔領的山洞找到他那兩個師弟時,就見年齡相隔四歲的兩個男孩並排趴在地上,頭挨得極近,似乎在討論著什麼,兩人的手不時朝他們臉下方的一本破爛冊子上比劃著。
「二師弟,三師弟,你們還真的藏到這兒來了。」北籬大弟子蕭曠收了手中油紙傘,邁步走入洞中,「你們趴在地上,這是做什麼?」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進來的人,抬頭見是大師兄,他臉上立即綻開開心的笑容,坐起身來招手道︰「大師兄!小師弟真是個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過目不忘!」
趴在他身邊的岑遲緊接著也抬頭朝洞口看去,很快也開心笑起來,喚道︰「大……大師兄……」在他的印象里。大師兄並不是常常能見到,所以他每逢開口喚這位師兄,在稱呼上他總覺得有些生澀。
岑遲喚完一聲,就準備也像身旁的師兄那樣翻身坐起。卻不料趴得久了,一邊膀子被身體壓得麻木使不上力,不僅沒能撐起身體,反而一不留神摔了個滿嘴草屑。
「師弟。」林杉連忙扶了岑遲一把,「你怎麼了?」
岑遲如實說道︰「我的手麻了。」
此時蕭曠也已走到近旁,看著二師弟在給三師弟揉手,他有些納悶問道︰「三師弟,師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沒有領會麼?久站、久坐、久蹲這些行為造成的肢體麻痹,應該很快能運功緩解才對。這對于我們今後繁重的習。也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本領。」
岑遲聞言頓時垂下了頭,低聲道︰「我……我不會。」
一旁的林杉則連幫襯著他解釋了一句︰「小師弟才六歲,以後練習的日子還長著呢,急什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賦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師弟比一比背書本事看看?」
蕭曠不與林杉爭辯,但因他的話倒是想起差點忽略的一件事,含笑問道︰「林師弟,你如何覺得小師弟能過目不忘?」
林杉便指著地上鋪開的破爛冊子,將剛才岑遲接過冊子看了後發生的事仔細描述了一遍。
蕭曠听完之後,臉上並未現出太過驚訝的神情,淡笑著說道︰「看來師父的眼力依舊敏銳。運氣也大好。」
兩個師弟臉上一齊現出疑惑神情。
蕭曠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小師弟,你站起來,師兄有一道題要考究你。」
岑遲連忙站起身,望著大師兄,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明顯漸趨認真。
林杉跟著也站起來,同時還又幫襯了一句︰「不能太難,師弟入門才一年呢!」
蕭曠此時真想作弄林杉一番,什麼時候這兩個孩子關系這麼鐵了?但他最終又只是一笑了之,然後收起笑容。面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躬身自地上撿起一根枯草,然後將面前兩個師弟各盯著看了看,接著就折斷了手中那根草。
「小師弟,你可辨得,這根草的長度?」蕭曠指尖拈著折過的那根枯草一端,往岑遲眼前遞出,同時他的目光往林杉垂在身側的手上盯了一眼,沉聲道︰「林師弟,不要試圖幫忙作弊。」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束手于背,偏頭看向別處,一副並不關心的樣子。
過了片刻,小師弟岑遲的聲音傳來︰「五寸。」
「嗯,很好。」蕭曠贊賞的點點頭,然後目光一指林杉,說道︰「林師弟,輪到你了。」
林杉回過頭來,微訝說道︰「你剛才沒說要考我啊!」
「來吧,別裝慫。」因為枯草的長度已由岑遲報數,為求公平,蕭曠指尖微挪,將一部分的枯草縮入掌心,「給你三息時間,一、二……」
未等蕭曠喊完三個數,林杉已開口答道︰「三寸四分。」
蕭曠沒有像夸岑遲那樣,也夸上林杉一句,而是在得到回答後,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如變戲法一樣,滑出一只皮尺,開始往那枯草上測量起來。
那枯草的全長有六寸四分,所以岑遲的報數並不完全準確。而之後掐折的那一段,長度則是三寸二分,林杉雖然也沒有報出正確長度,但憑肉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里「測量」這根枯草的長度達到這麼精準,已經足夠令人驚嘆。
岑遲怔怔看著身旁的二師兄林杉,雖然他還不知道如何表達嘆服之情,但這不阻礙他眼中流露出驚奇神色。
「其實我們三人都擁有常人不常得的一門天賦,這可能也是我們三人能匯聚一處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情。」蕭曠只將話說到此處便打住,並沒有解釋不能得意又當如何,然後就轉言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林杉直到此時才忽然記起一事,驚叫道︰「大師兄,難道……師父回來了?」他記得,師父在草廬的日子。大師兄未必會在草廬,但只要大師兄在草廬,那麼師父肯定也在。
蕭曠眉梢微動,目光掠過地上那個陶壇。眼中便浮現一絲睿意,調轉方向看著林杉,淡淡說道︰「林師弟,你完了。」
……
……
大雨瓢潑的山路上,北籬二十二代最末弟子岑遲趴在大師兄蕭曠溫暖的後背,側臉看向旁邊的二師兄。蕭曠則是左手繞到背後,托穩了岑遲的臀,右手垂在身側,拎著一只用草繩系著的被柴火燒得漆黑的酒壇子。
一旁並行的是二師兄林杉,他舉高雙手以一種有些古怪的姿勢。一高一矮撐著兩把傘。三人一齊往山腰的草廬方向回走,若有人能從天空向下看,朦朧雨渦,山路上仿佛有兩朵會行走的蘑菇。
「大師兄,你真的不肯幫我在師父面前圓謊?」林杉習慣了一派淡漠表情的俊臉上。少有的露出了驚恐擔憂神情。
「不是我不幫,而是這壇子的確洗不回原來的顏色,而且原來盛在里面的酒的確也找不回來了。在這種情況面前,你還是誠實點的好。」蕭曠扯了扯嘴角,不知笑容里是善意的安慰,還是看戲者之樂,「現在師兄只能祈祝你。不要正巧倒掉的是師父最珍視的那一壇酒,這樣他才可能原諒你。」
少年林杉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地問道︰「大師兄,那你知不知道,師父最喜歡的是哪一壇?」
「知道啊。」蕭曠微笑說道,「但是手上這壇是否正巧就是那一壇。師兄卻已看不出來了。」
身旁舉著兩把傘的少年垂下頭來。
被蕭曠背著的岑遲忽然叫道︰「林師哥,雨,雨灑下來了……」
少年林杉又連忙挺直了背,兩把舉歪了的傘也像是風雨過後休養了**的草木,重新振作起來。將頭頂的雨幕遮擋得嚴實。
蕭曠看了一眼身旁雖然將傘撐得高挺,神情卻依然喪氣的師弟,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其實在燒壇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面敷一層泥,這樣一來,就憑柴禾的火溫,怎麼燒也不會留痕了。」
林杉眼里極快的閃過一絲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只是連連嘆氣說道︰「哪還敢有下次啊!大師兄,你總是這樣,等到事情過了才出聲提點。」
「是麼?我記得以前這些話我也對你說過。」
「根本不記得。」
「說沒說是我的事,記不記得卻是你的事,也許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記得牢。這卻不是天賦異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習慣。」
「你……」
……
……
回到草廬,林杉听從了大師兄的建議,坦然向師父承認了錯誤,但卻絲毫沒有因為誠實而減輕懲罰,結果挨了二十板子,**上的皮肉傷一直臥**休養了半個月才痊愈。
沒有了林杉的幫助,岑遲才真正體會到,每天課業中的拎水和拾柴這兩樣活兒是多麼繁重,比讀書寫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過,因為要照顧林杉的原因,大師兄卻留在了草廬,一直待了半個月,這是往昔很難得見的事情。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岑遲終于習慣了稱呼蕭曠為大師兄,但在對二師兄林杉的稱呼上,他卻改不了口,仍舊一聲「師哥」習慣性就喊出來。對此,蕭曠先是試圖糾正了幾天,見沒有效果,漸漸也就放松了。
另外,岑遲還有機會全面了解了二師兄長掛在嘴邊的,五項全能大師兄「能」的是哪五項。
在這五項本領里,岑遲體會得最深切的是大師兄的廚藝,而最震驚的則是大師兄的武藝。他終于相信,一個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能徒手打死一頭野豬,所以那天躲雨的野豬窩洞再也不敢有野豬留步,真是被大師兄的手段給驚嚇到了。
而他雖然記憶力驚人,但恐怕永遠無法在武功修為上趕上大師兄的水準。
岑遲意識到,大師兄具備的天賦異秉在于對武道的領會,而這種天賜的物質,自己無法超越。
大師兄對此卻只是淡淡一笑,只說︰「智者理天下,而戰亂始終不如和平長運,所以在將來。腦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強的人前途廣闊一些。」
岑遲影影綽綽听出了大師兄話里的某層含義,當即不認同地反駁︰「大師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師兄蕭曠便輕輕撫了撫岑遲頭上結著的孩童沖天辮,微笑說道︰「師兄比你年長一個倍數。這些識只是時間的積累,等你長到我這般大,必定比我優秀得多……你這小腦瓜子,也不知道能記憶的極限會到哪里呢?」
岑遲仰頭問道︰「什麼叫‘記憶的極限’?」
蕭曠遲疑著道︰「這個師兄無法解答,但你長大以後,自然會知曉,因為這個答案只屬于你自己。」
……
……
除了全面了解大師兄的為人,在這半個月的頻繁交集中,岑遲與蕭曠的相處方式,便類同于一問一答。並且還不斷重復著這種模式。
借以這種方式,岑遲從蕭曠這里獲知了更多有些旁門左道的知識。之所以謂之旁門,乃是因為岑遲扯著互助探討究的大旗,問的卻都是師父教授問之外的疑惑。
好在大師兄明顯比二師兄耐心足,並且一如既往的親善。面對只有六歲的小師弟常問到的一些稀奇古怪問題,他從未煩躁發火。
只是相比二師兄,岑遲很快又發現,大師兄其實也有個令自己郁極撓頭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雖然表情認真,卻常常說到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字句。並且,這種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無言以繼,于是很多問題探究到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例如在二師兄林杉被罰挨打後的第五天,大師兄蕭曠做好午飯端進草屋,與兩個師弟一起吃,岑遲忽然想到五天前從野豬洞回來的路上。大師兄說過的一個詞,他一直沒能琢磨明白,當即就發揚了求勤問的精神。
岑遲知道,當自己提出問題之後,大師兄必定會回應極為耐心細致的講解。篇幅之長,饒是自己記憶力強悍,也容易繞暈腦筋。所以他在提問之前,就先在頭腦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問道︰「大師兄,你那天說,‘擁有天賦異稟,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請問什麼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滿驕傲,但在個別少數語境里,還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領會意義’‘達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辭。」大師兄蕭曠果然一如既往的發揚了他的耐心品質,「小師弟,理解字詞需要應襯所行話意,你能把我說過的話挑出來作為詞例,這一點很好……」
「夠了。」桌旁的少年林杉听不下去了,敲著桌子道︰「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驕傲;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進了,永遠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自滿;兩個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說得就是你……」林杉眉頭一挑,盯向岑遲︰「……小師弟。」
因為在五天前被師父責罰,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上被打月兌了一層皮,這幾天臥**便只能趴著,吃飯時得跪在蒲團上,頗為難受。
而令他最難受的還是耳朵不得清淨,這個小師弟,腦子里藏著成百上千種問題,他似乎是把他見過的疑問都記在腦子里了。偏偏大師兄好耐心,憐弱小,有問必答,還過于仔細繁瑣,听得林杉耳鼓快生繭子,偏偏因為身上有傷,避開不得。
趴在**上休養時,他還可以扯幾本書看看,全心投入到書冊識中,自然能隔絕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這吃飯的時候,卻是沒法再這麼做了。被強迫著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惱了。
岑遲被二師兄的突然出聲嚇得一哆嗦,反而並未怎麼听清剛才的那番話。
一旁的大師兄蕭曠不以為意,但也中斷了本來準備講給岑遲听的長篇大論,只是淡淡提醒道︰「林師弟,講話時不要敲桌子,注意斯,若師父看見你這個樣子,下一個被敲的會是你的頭。」
听到大師兄話里提及師父尊稱,桌旁兩個師弟一齊噤聲。一個是想到了幾天前挨板子時的疼痛,另一個則是想起幾天前看師兄挨板子時自己心里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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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飯,蕭曠先扶林杉回**上趴著。岑遲則跳下椅子,沿著桌邊收筷子。才滿六歲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剛與桌子齊高,桌上的碗是夠不著了。
盡管這點小忙幫得無甚意義,但當蕭曠回過頭來收碗時,還是沖站在桌邊個子矮矮的岑遲含笑道了聲謝。
岑遲望著大師兄臉上的微笑,心頭盤踞了許久的一個念頭終于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師兄,為什麼你不和我們一起住呢?」
蕭曠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你跟林師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