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里,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著他,但又每時每刻想著,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x ng,精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色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面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自何門。」
方無模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復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著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制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只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著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色微寒。
高潛的尸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結的血漿涂了數條暗紅長痕。
听到**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著他就見岑遲掙扎著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著說話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上,反而是撐著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只是扶著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著時。踹在岑遲胸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復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盡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灕。
只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xi n-zh 。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松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尸體必須盡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卷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色。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壇砸了幾個,茶盤里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里面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里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里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只端著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極了,只三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只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 啪一陣輕弱響聲,接著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xu 上拂過。
岑遲只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涌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蕩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
高潛的武功本來就不弱,之前處于生死掙扎之境中的他,劈出的一掌威力更甚。方無挨了這一掌,所致內傷著實不輕,此時本不宜輕易再強催內勁外施,他是擔心岑遲咳嗽不止,萬一再把剛剛接回去的肋下斷骨震裂,于其虛弱的身體再生負擔,所以才勉力相幫。
關于紅色小藥丸的來路,岑遲本來還心存一個疑惑,準備仔細朝方無套些話來,不料這一通咳嗽,腦海里的念頭也被咳散了。望著方無額頭上的汗,岑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如果我能像大師兄那樣,擁有習練武藝的天賦,今時今日或許不必這麼麻煩,累你如此辛苦。」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有蕭曠那身武藝,或許在多年以前,相府就會拒你于門外,哪還可有今天的事情。」
岑遲聞言微愣,旋即面露一絲尷尬笑容,兀自搖頭道︰「我也糊涂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安生點養傷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斷骨在肋下,一不留神。是會遺下病根的。」方無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後走回**邊,就要扶岑遲躺平。
岑遲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玩過火了,差點將命陪進去。雖然最終僥幸逃過死劫,但這小半條x ng命是再張狂不得,便正準備依了方無的勸誡,好好將養幾日。
但就在這時,客房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緊接著敲門者的聲音傳了進來,卻不似客棧小二說話的語調︰「打攪了,請問這里是方先生的房間嗎?」。
這不速之客未報自己的來頭,但較為準確的直言客房主人,這說話的語氣雖然客氣。可內容里卻透著一絲古怪。
然而方無的臉色先是繃緊了一下,旋即就松緩開來,不過他口頭上所言依然帶著絲警惕,並不立即回答,只反問道︰「閣下何人?」
「在下來自暮山。」門外之人話音剛落。又抬手敲門四下,略帶節奏。
屋內,連岑遲都已經通過那敲門聲,依稀辨出了對方的來頭,側目向方無遞出一個眼神。
方無沒有說話,只是默然走到門口,拔了門栓。將外頭的人引進來,然後再關上門。
看見門外端正站立的那個青年人走入室內,面龐因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岑遲不禁微微怔神。
由著方無剛才提過的一句話,岑遲知道這青年人是自己的大師兄安排所得,對其來路並不會心存太多質疑。然而在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他心里頓時仍然止不住的驚奇。
這個青年人的身形長相,與一旁躺在地上已然死透僵硬的高潛至少有著七分相符。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兄的那層關系在內,在看見這個青年人的那一刻,岑遲差點就要以為,是高潛的兄弟找來尋仇了。
而對于這位半道到來的青年人來說。他從出發之始,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為何,所以他很容易便讀懂了岑遲的眼神,並且很快在一片血腥凌亂的房間里,找到了高潛——自己即將取代其存在的那個人。
青年人的目光在地面尸體上停頓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方無,最後視線挪回到**頭倚坐的岑遲身上,揖手道︰「在下暮山沈涇,名屬北籬十九代偏門d -z ,敢問閣下就是北籬二十二代主系門人,岑遲,岑先生?」
听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d -z 」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里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只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面色漸趨緩和,微笑著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睡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里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面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于眼、明于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沖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派主系,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系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著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尸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著地上那具冷硬的尸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尸罷了。弄得越干淨越好。」
倚在**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里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听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尸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里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著裝整齊干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里面貼身穿著的一面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頭,歪頭看向沈涇,看著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里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嘆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于軍士戰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著這樣的皮甲,面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尸體上外傷li -xu 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尸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面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面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面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征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著,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著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著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里听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du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伙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著對面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胡須里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著上眼皮,語氣有些沉著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系,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听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听出了岑遲語氣里的惱意,心里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嘗不是他也想說的?只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于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于心境的xi -li n,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c o控情緒的意志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說話時雙目清亮,神色閑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朋友……只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朋友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