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室長明燈微弱的光芒,被門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的宮燈一迫,明暗反差極大的兩種光明交錯在一起,屋內的所有事物反而都變得模糊起來,如被水浸了的畫。
王泓焦急之下,扭身朝榻上胡亂一抓,幸而他的運氣不錯,很快手指就踫到那冊子的邊沿,連忙抓著它塞進了錦被下。
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有機會將那冊子藏去更隱秘的地方,寢殿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在煌煌宮燈的簇擁照耀下,衣冠華貴齊整的德妃蕭婉婷蓮步輕踏,走了進來。
隨著一眾宮女太監的步入,寢殿內的座燈、角燈都點起來了,室內頓時被照得通亮,坐在榻沿的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
德妃走進寢殿內室時,看見二皇子王泓不是平臥在榻上,而是坐在榻邊,並且雙足已經穿進鞋子里,像是正準備起身的樣子,德妃不禁感到意外?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同時心里也還有些疑惑。
王泓不像是剛剛被門外那太監的高呼聲吵醒,而像是早就醒了,但留在內室守夜的宮女卻在殿外大門處,那麼剛才在這內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母妃。」王泓見德妃已經進來了,就先喚了一聲,然後起身迎了過去,「兒臣拜見母妃……」
不等王泓躬身,德妃就步履稍急,抬手扶住了他的小臂,微笑著道︰「快免了,你還跟母妃客氣啊,快坐下。」
德妃要扶王泓回榻上倚著。王泓則怕她一掀被子就看見他倉促藏在錦被下的那本冊子,便只坐回了榻邊,然後立即喚宮女伺候德妃坐下。
德妃雖然心有疑惑,但她並未立即就表露些什麼,只是先依了王泓的意思,但她又吩咐宮女將椅子搬到榻邊,她才坐了下去。
等看清了王泓汗津津的前額,德妃臉上頓時現出擔憂,她從腰側取了絲帕,細細替他拭干。同時憐慈地說道︰「怎麼發了這麼多的汗?你剛從宮外回來那會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王泓對此只是淡笑著以舊話蓋過︰「兒臣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拖累別人的體質,其實這也沒什麼,休息一晚上就會緩和了。」
「也就是你敢這麼拿自己不當一回事。」德妃不禁責備起來,「母妃看著你從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到長成現在的俊後生。付出了半輩子的心血。你就當欠著我的。需好好愛惜自己,知道嗎?」。
「兒臣遵命。」王泓微微低下頭。
德妃幽幽一嘆,然後緩言接著說道︰「母妃剛才可是听太醫局那御醫說了。你手心的傷才剛好了一點,就又被掙裂了,御醫說這一次一定要料理仔細了,母妃擔心不過,就過來看看你。你慣常在夜里起病,現在感覺如何了?如果有哪里難受,一定不能藏著,要及時喚人服侍,知道麼?」
「兒臣知道。」王泓慢慢抬起頭來,「謝謝母妃地叮囑。」
「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母妃不可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每天晚上守著你入睡,就只能時常叮囑你,教你自己多注意一些了。好在最近這幾年你也少再生病,讓母妃安心許多。」德妃在說著話的同時,又伸手貼了貼王泓的額頭,只感覺觸手時有些涼,她不禁又道︰「這麼涼,趕緊鑽到被子里去捂著。」
見德妃還沒起身,王泓連忙動作,果然是「鑽」到錦被里去的。他不敢掀,還是怕那冊子露了出來。鑽到被子里去後,他又動作極輕微的挪了挪身,將那冊子壓在腿下,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德妃剛才其實真是準備站起身去幫王泓掖被子,而她之所以又沒有行動,是因為她在起僧前習慣朝地上看一眼,緊接著她就看見了腳邊地上那燃盡的火折子梗。
她沒有垂手去拾,只是目光在那火折子梗上定了片刻,然後她就微惱說道︰「這是怎麼回事?皇宮重地,小心火燭的事情還要訓誡多少次?這是哪個粗手粗腳的奴婢留下的?自己站出來領罪,還可請饒些,莫等到要本宮一個一個的訊問!」
華陽宮里今天負責守夜的幾個宮女太監中,無一人出聲。
已經偎在被子里的王泓聞聲側傾過身,朝德妃的視線低掃之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他的眼神變幻了一下,暗道今天必有一件事無法繞過,不禁默然一嘆。
那火折子梗也是剛才突然現身寢殿內室的布裙女子小星留下的,這算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幸而這種火折子十分普通,並不能從上頭看出某個人的個性留下的痕跡。然而為了掩飾這點疑惑,今晚必須有一個宮奴要受些委屈。
面對眾聲皆寂,絲帳籠罩的榻上,倚著兩個柔軟團枕安靜坐著的二皇子王泓忽然開口說了句︰「大約是剛才掌燈的宮女不慎掉落的吧,一件小事罷了,不值得母妃為之生惱傷身。」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這話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德妃決計不會饒了那掌燈宮女的過失。
不需要再由誰來指認,寢宮每晚守夜宮奴的安排早就定了冊表。二皇子的話才說到一半,站成兩邊的宮婢中,就有一個人「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求饒叫冤。她正是剛才守在寢宮內室,得了二皇子的召聲,才去點起了那三角琉璃燈的宮女。
二皇子王泓沒有再開口說什麼,為了藏好小星的痕跡,他必須這麼做。至于這個似乎才選進華陽宮不久的掌燈宮女,她今天所受的委屈,若要他補償,也得改日再議了。
看見那宮女不停地叩頭求饒叫冤的樣子,仿佛真是蒙受了冤屈,在場的華陽宮數個奴僕里。有一個資歷較老的太監依稀捉模到二殿下的用意,不僅沒有幫那宮女說話,還有些落井下石意味地道了一句︰「頑奴莫再爭辯了,你自己回顧一下,二殿下何時冤屈過哪個宮僕?都是你自己做事粗陋,難道還要把責任逆上丟給殿下?」
德妃最後的一絲遲疑,也被這太監的話給揭掉了,她臉上漸起怒氣。
那太監說得一點沒錯,二皇子王泓也許是因為身體素質差的緣故,從小就養成溫和的性子。極少動怒。自然也就少有遷怒于宮中奴僕。長此以往,他也漸漸自然成了後宮大多數宮奴心中少見的好主子。
而作為一名皇子,所學君子之賢智,所修達者清風。人品之寬德良善不在話下。全然無法想象。讓他做栽贓一個小宮女的事情。此時那宮女若再否認此事,倒有些像是在給二皇子殿下潑髒了。
跪在地上的宮女已經不敢再出聲了,听了那太監落井下石地指責。她心里雖然有些恨,但同時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自己剛才疏忽了?那太監的話也沒全說錯,二殿下怎麼可能冤枉自己一個小小的宮女呢?
「做事如此粗陋,犯下了過錯還不肯承擔,皇兒的寢宮重地怎能留這樣的劣僕。」沉默了片刻的德妃冷聲開口,同時還甩了一下衣袖,「今夜就過到浣衣局去吧,今後你在那兒更要勤勤懇懇,莫連這最後一點主子的期許都負了。」
德妃的話剛剛說完,隨行簇擁她來這里的幾個宮婢里,就有兩人站了出來,一左一右伸手按在了跪地宮女的肩膀上,快步將她拎了出去。
在剛才說出那句幾乎可以改變一個宮女命運的話後,偎坐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著眼眸。那太監的話他也听見了,而事實上他也正是那樣的人,習慣溫和對待身邊所有人,不喜歡把這些細心服侍他的人真的當做牛馬牲口,看見這些人受罰,他心里不會有絲毫的愉快。
何況此時這個宮女所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是被自己硬栽上頭的。但他當然也能明白,那個太監忽然開口,幫腔得很恰當,雖然那樣會害那個宮女被罰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堅定保護小星的初衷。
只是這樣需要傷害一個人,才能保護到另一個人的做法,終究讓他有些心存歉疚。
處置了那個宮女之後,德妃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她還沒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回轉目光,隔著一層如霧絲帳看向王泓,語氣里似有些無奈地道︰「母妃剛過來那會兒還在納悶,怎麼你寢宮里的人都站到大門口去了,現在可見,是這些宮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驅了出來。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奴僕不好用,僅僅驅開是無用的,就得換掉。這話母妃都跟你說過許多回了,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實在不好再給德妃助怒,牽連自己寢宮里的僕人多受苦難,他便輕聲說道︰「華陽宮里的奴婢平時伺候兒臣還是很盡心盡責的,偶爾有些失察,也不是什麼大事,教訓幾句便罷,他們會長記性的。」
「教導他們恪守宮里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里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閑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里的奴僕,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里的奴僕,本宮全都要換!」
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里的幾個霄懷宮的奴僕,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著,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里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听了德妃的話之後,心里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僕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麼,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著手查過來,自己寢宮里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僕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僕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月復。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僕里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面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里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只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里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只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只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著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里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只茶壺,就只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
被阮洛輕輕扶著坐起身,葉諾諾這才仔細打量起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
屋子一邊靠牆位置,方正的桐木桌子上,擺著的是一組白釉描青邊的茶具,桌邊圍攏擺著四把方凳,刷的是幾近無色的清漆,樸素但擦拭得光潔微亮。素潔的帳幔,除了懸于兩邊的一對黃銅帳鉤,再無別的裝飾點綴。房間的窗紙潔白如新,仿佛是剛剛替換過不久的,但那雕鏤的窗欞,也只是排列著形狀單調的方格,沒有半塊花鳥雕板。
眸中神采短暫的恍惚了一下,葉諾諾終于確定,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幻覺,自己總算是到達了小梁國。這里的一切,就算沒有人向她介紹,她都能感覺到一種異國他鄉的差異。
還好,有阮洛在這里,不枉自己千里跋涉,承受過的諸多挫折。見著了要找的人,別的事物再怎麼改變,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輕輕舒了口氣,葉諾諾正要收回目光看向坐在床沿的阮洛,忽覺門外一道陰影掠過,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人闊步邁了進來。
葉諾諾很自然地向走進來的那個人投去注目,下一刻,她不禁神色微呆,似是認出那個人的身份,但又沒能完全記起來,動著嘴唇只能重復一個字︰「楊、楊……」
「葉小姐,真是好久不見了,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宋宅雜役。」那挺拔青年人走到桌畔,將手中端著的托盤擱下,沖葉諾諾微微一笑,「楊陳,我的名字也是一個姓氏,記得你以前還因為這個事兒笑話過我哩!」
「哦……楊陳!」經人提了一句,葉諾諾頓時想起來了,便仿佛心中憋著一股氣被打通了般,再開口說話時,每個字眼都咬得較重。有關楊陳的記憶片段,在隔了大半年之後,又一齊涌現在葉諾諾腦海中,繼而牽帶起宋宅的事兒,葉諾諾急忙又道︰「我沒笑話過你吧……我那時只是覺得你的名字有些奇怪,哎!不說這個了,這只是小事。真沒想到你也在小梁國,這才是大事。」
雖說昔日楊陳只是宋宅一介馬夫,但葉諾諾還是孩子心性,在這異地別國能多見一個熟悉面孔,都能叫她心里感覺溫暖。一時高興起來,她的話也多了,只是說得有些急,令旁人听來有些亂。
「嗨!什麼大事小事的,在我看來,這都不是個事兒。」憶及昔日在宋宅里時的光景。其中不乏葉諾諾的影子。大半年沒能回南昭的楊陳總算見著一個熟悉面孔,心里也是有些高興的。
擺擺手打住葉諾諾正準備接著說下去的話,楊陳側身一抬指,掀開托盤上一只陶甕的瓷蓋。甕里盛的是炖得濃郁鮮香的冬菇母雞湯。啟蓋後。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頓時飄逸起來。散得極快。
楊陳一邊用湯匙將大甕里的雞湯舀到另一只小碗里,一邊微笑著說道︰「你也真是人小膽大,這麼遠的路程你竟一個人走過來了。表面上看著沒什麼事,實際上身體怕是早就快耗枯了,得趕緊補一補。」
恰在此時,葉諾諾的肚子咕咕叫了聲。
正常情況下,人都是先餓了,再去覓食。但有時這種情況也可以翻轉,由美味的食物,將饞蟲勾了出來,到那時簡直是忍都忍不住的。
當楊陳將盛好的小碗雞湯遞到坐在床頭的阮洛手中時,一旁偎在被子里的葉諾諾早已口水橫溢,就差喉嚨里蹦出一只手來把那碗直接奪過去了。她何止是體力快枯竭了,這一路走來,她已經連續吃了一個月的冷水炊餅,此時見一點葷腥,簡直比小貓見了鮮魚還要讒精上身。
不過,這會兒的她手上實在沒什麼力氣,只能由阮洛執了瓷匙子喂她,由不得她想霸碗。但也不得不承認,絕美口味的雞湯,外加上阮洛的體貼,算得上是雙重大補。
旁觀這一幕,楊陳忽然想起在南昭就已經定下來的一件事,給阮洛留了一個眼神,便自覺退了出去。
雖說年紀差距有些大吧,但葉諾諾的確是與阮洛定了親事。葉諾諾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一個人追到梁國來,大抵也是為了這個事兒。此時有情-人終于再次相會,旁的人就別湊熱鬧了。
一翁的雞湯掀了大半,葉諾諾是從心底里暖到了手指尖。飽了,舒泰了,接著也該犯困了。
只是因為她剛剛進食完,吃的又是羹湯,所以阮洛雖然看得出她眉眼間的倦意,卻沒有立即扶她平躺下去,而是幫她掖好被角,讓她再坐一會兒。
葉諾諾自個兒是學醫的,當然也懂,這會兒的確不宜急著躺下積食——雖然,她確實困得厲害。
精神一緩,葉諾諾差一點就靠著床欄以坐姿睡實過去,意識恍惚間,忽然听到碗碟踫撞的幾聲脆響,頓時又醒轉過來。從被子里抽出一只手來揉了揉眼楮,葉諾諾看著側身對著自己、正在收拾桌上湯碗的阮洛,下意識地糯聲喚道︰「阮洛……」
一直以來,葉諾諾喚阮洛的方式,都是稱呼的全名。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境,影響出了這種默契,葉諾諾每一次叫出阮洛的全名,說不上親昵或敬重,但心里總有種踏實的感覺。
她也知道自己年齡還小,但只要喚出這個名字來,她就覺得她的阮洛一直都在身邊,遲早能等到她長成二八年華時……
只有在極少的時候,她才會喚出那個有些滑稽的綽號。
比如,在她喊「阮洛」而阮洛渾然未覺的時候。
「大蘿卜頭子!」
在連續喚了幾聲「阮洛」而沒有得到回應以後,葉諾諾腦海里的睡意也散了大半,眼中浮現些許疑惑神情,緊接著那五字的綽號也如蹦豆子般吐出口︰
阮洛肩側微動,仿佛他剛才一直在為什麼事出神,直到此時因為葉諾諾的高呼而抽離出精神來回應︰「諾諾……怎麼了?」
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的葉諾諾視線一直落在阮洛身上,沒有漏掉分毫的變化,所以她清楚的看到阮洛臉上的神情從一開始的半凝滯狀態轉變成此時的暖意微笑。一時之間,葉諾諾覺得他那笑容有了光化的痕跡。
「阮洛……」葉諾諾放在被子里的手握緊了一下,很快又松開。「你剛才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是不是我不該來小梁國,會給你惹麻煩?」
回憶昔日在宋宅時的光景,葉諾諾的確沒少給阮洛惹麻煩。但那些都只是小事,失手搗毀些花瓶啊字畫什麼的,憑阮洛的財力,這點損失根本算不上什麼。
昔日的葉諾諾,也極少在阮洛面前表現出束手束腳的膽怯,以她的性格行事,也絕不會在事情敗壞的跡象表明之前,就急著道歉認錯。顧慮重重。
除非她早已預料到了事情的結局。並且,還是那種不太好的結局。
阮洛停下了手頭的活兒,走到床邊坐下,注視著葉諾諾有些急色的臉龐。微微一笑說道︰「這一別就是大半年。我們幾乎是音訊斷絕。現在能再見到你,我心里真的覺得很高興,怎麼能說是你給我惹麻煩呢?」
看著那張稚氣未褪盡的臉。阮洛心下暗暗輕嘆。她還只是一個半大孩子,做事一慣不會動那麼深的心思,不撞牆踫壁就不會停止行動。會是怎樣的際遇,讓自己在離開昭國後,不到一年時間,使這個女孩子有了這樣的心境成長?
只是注意到了她身上表露出來的幾個小變化,還不能排除這可能是她隨著年齡增長而自然成熟起來的心境,阮洛此時只是主觀的覺著︰大事將臨。
亦或者是……大變將臨。
一個人長期缺乏與外界的交流,要麼會使他的思維模式固定化,言談舉止變得呆滯,要麼就是使人變得敏感,外界絲毫的異常,都會被其捕捉到眼中並放大。
阮洛屬于這里頭的後者。
自從年初被徐客城、顧遠這兩個曾經的同學半請半劫地帶到了小梁國皇都,直至現在,阮洛還處于一種隱形軟禁狀態。暫時是回不了昭境了,並且連互通書信都存在問題。
阮洛大約能看出梁國皇帝想做什麼,但同時又怕自己沒看透的那部分,怕這個在多年以前只淺見一面的梁國皇帝,不知何時會動歧念。所以阮洛干脆順從的受禁,一晃大半年過去,連信也不往昭國京都發一封。
阮洛心里很清楚,既然梁主都直接派人跑到南昭京都把他劫了,現在他就算是給南昭京都的故人寫信,派信的人表面上不會扣押,實際到了背著他的地方,肯定會先把信拆了審閱一遍。
南昭皇帝這會兒肯定也在思酌著怎麼把阮洛接回去,而梁主考慮的,正是怎麼讓南昭那邊拿不到理由。
當初梁主派人去硬請阮洛,留給昭帝的書信,寫的是阮洛要重訪梁國會舊友。等到阮洛到了梁境,隔了半個月後,梁主寄給昭帝的信,寫的則是阮洛與故交好友相聚甚歡,要小住一段時間。這小住,一拖就是大半年。
從表面上看,梁主的這個由頭拿得很勉強,倒是搶人的意味很明顯。阮洛離開宋宅幾乎毫無征兆,說走就走,京都那麼多朋友,居然都不知招呼一聲。這實在不像是一個準備遠游的人,倒像是被人強行帶走。可米已成粥,昭帝得到訊息時,阮洛已經在梁境了,昭帝不可能直接派人去搶回來,昭、梁兩國間的關系,還沒處到這種話不多說就動手的境地。
只是經此一事,兩國之間的芥蒂肯定是結下了的。
在旁人看來,阮洛只是南昭京都商界一顆剛剛上升的新星,對于昭帝的意義,可能就只是能幫他鞏固正在發展階段的京商隊伍。展望將來,這支隊伍也許能獨擋一面,把目前商界霸主、出身梁國的燕家給壓一壓。而阮洛的價值若只在于此,倒也不至于讓昭帝與梁主撕破臉開戰。
在這個表面局勢之前,梁主「請」阮洛到梁國小住的行為,似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有人要對付支持梁國經濟命脈的巨賈,梁主怎麼能不出手震懾、拖延一下呢?不能讓南昭京商成長得太快。
然而涉及此事的幾個關鍵人物,梁主、昭帝,乃至阮洛自己,都知道這劫人之事沒那麼簡單。
年初時,昭帝終于著手收兵,準備開春後便往西川進發,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消息提前走漏了,此事才剛開了一道苗頭。梁主就派人南下,帶走了阮洛。在此之前,早有謠言在傳,青川王作亂的背後,有北雁國的軍方支持。這傳言如果屬實,一旦昭帝要動青川王,雁國軍方半路插手,雁國的鐵蹄必將踏過夾在兩國中間的梁國大地。
對此,梁主必然是心存忌憚的。
梁國承受不了戰爭,如果南昭和北雁打起來。卻要借梁國的地方送兵運軍需。必將有所牽連、甚至誤傷無辜。
梁主必須拿住一張底牌,這張底牌至少要能保住他的本錢。
北雁皇帝其實一直都不怎麼看得上梁主,又仗著自身軍力強悍,在對待梁國的外交事宜時。常常抖狠擺臉色。總之。北雁皇帝吃定了不管自己如何露狂態。梁主也不敢造次。梁主對此也是心知肚明,有怨氣也不得發。
現如今見著南昭皇帝先動手收拾青川王,梁主表面上一派平靜。實則內心正忍不住的拍手叫好。
不管那個謠言是不是真的,在將來,雁國也很可能是昭國的下一個目標。雁、昭兩國的仇怨,早在十多年前南昭皇帝還只是一個戍邊將軍時就已經結下了。那時的梁主雖然一直只做壁上觀,兩邊都不沾手,但那時看在眼里的事兒現在可是絲毫沒忘。
只是梁國實在太小了,就算是隔岸觀火,對面那兩家斗得激烈的火星子只要濺一丁點過來,都可能把自家燒成廢墟。
必須給這兩家提個醒,必須讓這兩家在動手之前知道顧忌。
然而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的窘境,梁主是不願意先去北雁國求和的。
一來,梁主沒有這個信心,往日里雁國皇帝給他的印象烙刻得太深了,梁主心里也清楚,雁國的確有看不起自己的資本。在這種勢力對等的情況下,自己就算去求和,也極有可能吃閉門羹。再退一步說,雖然目前看起來可能性不高,但梁主心里仍是有那麼一絲期待,讓南昭給北雁殺殺威風。
看著那個看不起自己、但自己又有怒不敢言的人被別人痛揍,這也可說是最能令看熱鬧的人感到爽快的事情了吧!
二來,比起對雁國的全無辦法,轉而朝向南昭,梁主則已經模索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阮洛,就是能讓南昭皇帝心存顧慮的關鍵所在。阮洛的父親與南昭皇帝有著過命交情,這層關系還算是次要的,關鍵點還在于傳言中的那張圖。
十多年前,南昭皇帝還在北疆守邊關時,王家軍里出了一個名噪北疆的阮氏軍師,如無意外,此人就是阮洛的父親阮承綱。阮承綱師承何門無人知曉,但他所掌握的兵法,近乎專門克制北雁的用兵之法。
阮承綱初入王家軍時,行事似乎非常低調,軍中記得他名字的人都很有限。直到後來王家軍南下奪權,阮承綱的名號仿佛是突然冒了出來,卻勢如破竹。但凡由他來布局的城池陣地,幾乎是十拿九穩能拿下。就算不能拿下,自己這邊出戰的軍團也能全身而退,將損失縮減到最小值。
然而這位王家軍的福星,卻只在北疆閃耀了不到兩年光景,還未能挪移到南昭京都繼續輔佐王熾,就在南下的半路上病故了。
阮承綱的死,令王熾痛心疾首,但卻叫北雁皇帝松了口氣。
昭歷元年,王熾執政南昭的第一年,北雁就不斷有挑釁的訊息乘著北風南下,但那時的南昭正值大戰後國力空虛,不宜在剛剛與南周連番踫撞後,緊接著又與北雁開戰。然而實際上,那時的北雁國內情況也不妙。在南國打得最激烈時,北雁居然沒有按他的習慣出招,來一個趁火打劫,那是因為那時的北雁國內,正在鬧內亂。只是這消息被嚴密封鎖了,所以外表上看,北雁少有的一次,表現出了和平至上的態度。
北雁之亂,也是帝王家慣見的事兒,爭皇儲。為這事,牽連進去殺頭的有百來人,剛剛填上去的百來人,還未穩定下來,一旦開戰,怕是容易再起內亂。如若不是有這些忌憚,按照北雁國的脾氣,哪會用謠言亂人視听,要打就直接操家伙南下了。
昭歷元年,王大戶剛剛惡斗一場,掀了一直壓榨自己的老東家,建業之初,正處在資金吃緊的時段。而北邊的雁大戶則是剛剛換了家主,殺了一批老奴,正需要抓緊時間訓練出新的一批臣工,為新君鞏固權力。
那時,兩家都處在一個比較危急的時期,的確需要和平至上,不能打。可偏巧在這時,南昭出了一個好戰且擅用兵法的人物︰阮承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