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但還未完全沒入天西山巒,卻如一團墜落的天火,將仿佛就挨在山峰上眷念不肯離散的雲彩盡數點燃,霞光如焚,映紅了半邊天。
路上鬧騰了一段,等到抵達沙口縣,岑遲已經感覺頗為疲累,只想在入宿縣里的客棧後,便沉沉睡去。然而當他一抬首看見了那「沙口縣」的三字石牌銘刻,他心里忽然有一個念頭被點亮,臉上雖然還殘留著倦意,精神卻漸漸又亢奮起來。
與他並肩騎行的中年道人方無這時側目看了一眼,就見他略現病容的臉上神情有異,不禁問道︰「你似乎有所感悟?」
「不,」岑遲搖搖頭,「我只是……突然想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老道,你敢不敢奉陪?」
方無已經在半路上見過岑遲的癲狂,此時聞言只是連連搖頭,神情微訝說道︰「你又在發什麼瘋?」
行:無:錯:小說Www.WCXiaoshuo.CoM在後頭的高潛這時也勸了一句︰「岑先生,未免余毒復返,在下勸你還是忌酒吧。」
酒能促使血行加速,的確有激起岑遲體內余毒大爆發的風險,高潛此時說這話的確沒錯,也是一番好意。
岑遲聞言卻嘆了口氣,並不領情,只搖頭道︰「無趣啊。」
……
入了縣城,三人很快在「沙誠客棧」落宿。
對于「沙誠客棧」的情況,其實三人在還未到達的路上就已經模了底,這都有賴于遠在京都府的相府所擁有的強大實力。
早在岑遲有意向北而行的時候。他的這個意思就由高潛以一張紙片遞回了京都相府,並且很快相府那邊就回遞了路線計劃。地圖仍然是由盧舍勾劃的,細致入微,至于行程上的注意事項,相府那邊幾乎等于給岑遲劃好了方框,每走一步都有指引。
如果岑遲只是外出游玩幾個月,這樣細致的安排的確能讓他在生活上省心不少,以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對路途風景的欣賞領悟中去。
但實際情況顯然不是如此。
因而對于相府的細膩安排,漸漸就成了岑遲最為反感的地方。
而時至今日,因為在路上偶遇了陳酒。這令岑遲心里早就擱著的一個設想再次被翻出來。並且已然有了無法阻止的實施勢頭。
住店落宿,辦理雜項事務依然由高潛在做。岑遲早就進客房歇了,方無則在客棧大廳叫了壺新茶,慢慢品味了一番。再才回自己的那間客房。
行至門口時。方無剛要推門。忽然听隔壁屋子里傳來一聲喚︰
「老道。」
方無遲疑了一瞬,然後就步履偏轉,進了隔壁客房。
房間里。岑遲衣著齊整,端端正正坐在桌邊,正臉朝向門口,與剛剛走進來的方無視線相抵。
方無面露一絲訝然,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歇下了。」
岑遲沒有接他這個話題,只是平平攤手︰「坐。」
方無在岑遲對面坐下,又盯著岑遲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道︰「你有事?」
「有。」岑遲點頭。
方無視線微垂,思索片刻後抬眼又道︰「還是想喝酒?」
「不止啊。」岑遲終于結束了一開口只蹦一個字的說話節奏,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道︰「跟你說個事兒,不知道你會不會惱火。」
听得他這話,方無心里忽然有了一絲覺悟,挑眉說道︰「我總覺得,今天你的脾性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里。」
岑遲忽然笑了笑,然後說道︰「你的感覺沒有錯。」
方無微微愣神,他完全沒料到岑遲會以這種方式回應他的話。
緊接著他就又听岑遲說道︰「今天的我,的確與往昔的我有些不一樣。」
「我決定做一件事情。」岑遲將一只手掌覆在桌面上,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方才,我還在顧慮你會不會因此動怒,但現在,我想我是顧不了你的感受了。」
「難道……」方無忽然自桌邊站起身,「茶棚里的事,還不算完?」
「那只算一個玩笑。」岑遲臉上的微笑漸斂,「玩笑已經結束了。」
方無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其實這一路上,你就已經開始籌劃下一步了,對麼?」
「對。」
「剛才在入縣城時,你說要喝酒,其實就已經定計了,對麼?」
「對。」
「這次你不會再只是撒面粉了,對麼?」
「對。」
「也沒人勸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瘋了。」中年道人方無說罷就嘆息一聲。
「老道,你用詞不當。瘋不瘋,只有是與不是,這不能用量詞劃分。」岑遲挑了挑唇角,「並且,我還沒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方無此時沒有半點心情與岑遲咬文嚼字,對此只是略顯涼薄地哼了一聲,語氣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里時,你還故弄什麼玄虛,憑什麼天問?耍人很好玩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到臨頭,其實我也會有些猶豫。」岑遲的視線從方無臉上挪開,落到自己覆在桌面的手上,緩言接著說道︰「不過,關于此事,你其實也早就有預料了,所以這樣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方無再次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門邊,正準備把門打開,他忽然听見岑遲的聲音飄來,話語內容令他閃避不得。
「老道,別忘了你許給蕭曠的事。」
方無霍然轉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著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卻又一言不發。
岑遲依然穩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靜,連覆在桌上的手也沒有絲毫顫移,他只是隨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幫忙,我只希望你不要阻攔。如果你不想看見某個場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這番話剛說完,屋外恰好就響起一陣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而听那有些沉重的步履聲,來者應該是身負重物。故而邁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葉青酒,小的給您送來了。」
怕送錯了客房,搬酒過來的客棧伙計在門外就直接把話亮名了,也算是最後一次憑貨驗主。
「有勞小哥。送進來吧。」岑遲招呼了一聲。
十個陶壇。每壇裝兩斤的量。一共二十斤酒。竹葉青,入口清洌,微有刺喉感。如果不飲醉,實屬閑暇之余手邊常備酒水中的佳品。但如果嗜飲這種酒至爛醉,後勁上頭,人則會感覺頗為難受。
這種酒不太容易在宴席上推飲,但卻賣得還不便宜,所以在那些一心求醉的酒鬼群體里也不易推廣,卻成了文人墨客的最愛。淺酌一杯,即叫人心曠神怡。
這酒本來與岑遲的氣質頗為融洽,但看他這召酒的總量,卻又有些與尋常酒鬼無異了。
在送酒伙計遞來的賬冊上簽了字,等那伙計出去了,岑遲看向要走又沒真走的方無,慢慢又道︰「要醉嗎?」。
「醉了好。」方無返回到桌邊,剛剛拍開一壇酒的封泥,他忽然又道︰「說到喝酒,高潛一定比我更反對你這樣不加節制,你覺得他會接受你敬給他的酒麼?」
「不選擇敬酒這一途,難道選擇敬他幾個女人?」岑遲這話說罷,也已經拍開了一壇封泥,也不用杯盞,手掌抓在壇底就開始往喉嚨里灌。
岑遲自從西行以來,幾個月里近乎滴酒不沾,除了因為他自己並非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為高潛在一旁的勸止。
不過,一路同行這三年來,岑遲不是沒與另兩位同伴對飲過……但,像今天這樣牛飲的方式,方無還是第一次得見,如果是高潛在場,沒準已經揮臂奪酒了。
方無怔怔看著岑遲一口氣吞飲了半壇酒水,再才垂手擱下酒壇,長出一口氣說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無對岑遲酒後說的這句話頗為不解的時候,他就見岑遲拎著那半壇酒,去了房間里側一面屏風後頭。
一聲脆瓷響動過後,就是「嘩啦」流水聲音。
很快岑遲就拎著空酒壇回來了,隨手丟在桌角,然後他又拍開了一壇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著壇子去屏風後往夜壺里傾倒,而是彈指在房間里潑灑。又用了半壇子酒澆了地,剩下的半壇子酒,他開始向自己身上灑。
很快,這間原本收拾得整齊干淨的客房,就變成了兩個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鄉的爛窩,酒氣燻鼻,過于濃郁。
岑遲放下第二個空酒壇,又拖了第三個酒壇到手邊,在拍開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著他的方無說道︰「你可以喝醉,我卻只能玩酒。」
方無雙眼微睜說道︰「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
高潛在客棧一樓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客棧後面的馬棚檢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後回到客棧一樓大廳用了些飯菜,這才回到二樓客房。
高潛的房間就在岑遲房間的隔壁,他還未走近自己的房間,在走道里就聞到了強烈的酒氣,濃郁到已經不能稱之為醇香了。
高潛也已經快三個月滴酒未沾,其實也已忍得辛苦,但為了丞相的囑托任命,毫無疑問他會選擇繼續隱忍下去,但這卻使他對于酒的氣味十分敏感。
意識到某種情況,高潛沒有探問什麼,直接推開了岑遲房間的門,然後他就看見了趴在桌上已然爛醉如泥的兩個人,地上滾倒幾只酒壇子,酒水殘灑得到處都是。
看中年道人方無從椅子上滑到了桌子下面,抱著桌腳鼾聲漸起的樣子,顯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還能倚在桌面上坐穩的岑遲似乎醉得輕些,臉朝里側趴在桌上。喉嚨里似乎正低聲錯亂的哼唱著什麼曲調,一只手長伸向前,指端還勾著一只酒壇子的系繩。
「先生這是怎麼了?如此暴飲,有損身體。」高潛步入屋內,下一步就準備挪開岑遲手邊的酒壇子。
不料他的手才剛踫到酒壇邊沿,趴在桌上臉朝里側的岑遲忽然轉過頭來,與此同時,他原本只是模著酒壇系繩的手屈起五指,將壇子更牢固的抓在手里。他凝視著高潛,一字一頓。似醉非醉地道︰「老道已經不行了。你來陪我喝!」
「這不行,在下的責任是保護先生,而非陪先生酗酒傷身。」高潛言辭拒絕,並試圖再次奪走岑遲手中的酒壇子。
這一次。他輕而易舉就得手了。
因為岑遲忽然主動松開了手。
高潛抱著半壇子酒微微愣神。緊接著他就看見岑遲又拍開了一壇新酒的封泥。
「如果沒有人陪。其實自斟自飲或可更暢快些。」話音剛落,岑遲就掀起酒壇,「咕咚」一通猛灌。很快一壇子酒就空了一半。
旁觀這一幕,高潛只覺得有些心驚,同時他也隱隱意識到,此時他若想從岑遲這兒問出點什麼,比如問岑遲為什麼忽然這麼猛地酗酒,岑遲極有可能不願多說。
——其實他本該還能意識到一個問題,但因為他眼見岑遲的灌酒速度過于激烈,催得他必須先想辦法勸酒,所以才會忽略了此間藏于濃郁酒氣中的些許異樣氛圍。
視線稍移,高潛重新投目向桌底,挪開一把椅子,蹲在桌邊掰開方無抱著桌腿的手指,將他從桌子下面拉起來,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略作遲疑,高潛就拎起剛剛從岑遲手里奪過來的半壇酒,但不是要往自己喉嚨里灌,而是手腕一轉,翻著酒壇子將酒水盡數潑在了方無臉上。
酒水依然醇香,但如果不是飲入肚腸,而是潑在臉上,那冰涼的親膚感受就跟清水差不多了。
方無果然清醒過來一些,半睜著眼,還沒待他看清面前站著的是誰,就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方先生,你們這都是怎麼了?為何忽然酗酒?」
方無搖晃著腦袋說道︰「好酒不可浪費。」話剛說罷,他還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唇邊掛著的幾滴酒水,那是剛剛高潛朝他潑酒醒腦時沾上的。
高潛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再問,忽然就听背後傳來酒壇摔碎的聲響。
緊接著就是岑遲的咳嗽聲傳來。
「咳……咳咳……」
岑遲手里的酒壇子已經摔成碎渣,他原本抓著酒壇的手此時緊緊按在肋下,一聲咳咳一口血,唇邊一片殷紅,被酒水打濕的前襟很快又糊了一片刺眼赤色。
饒是高潛手底有過數條人命,此時看見眼前這一幕,仍是頓覺莫名驚恐。
只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讓你陪我喝一場,你……咳……你不肯……」岑遲的臉龐因為身體里爆發的痛苦而漸漸扭曲,略顯猙獰,他咳了一陣,極為艱難地斂下一些咳意,便望著愣神站在對面的高潛,喘息著說道︰「沒機會了……你現在就是想……也沒機會了……」
「沒有機會」這四個字,在高潛的印象中,具有兩重意思。
一種普通的意思,只是一個事機的錯失;另有一種特別的意思,渲染著危機感。
但此時高潛看眼前的事況,從岑遲盒嘶啞出的「沒有機會」這四個字,既像是在指喝酒這件事,又仿佛隱約透露著另一重意味。然而,僅憑屋中這兩個沉醉在酒夢中的兩個人,能如何動得了他高潛?
即便酒勁能壯慫人膽,能增莽夫力,但他高潛可是相府十家將之首,御敵防身憑的是武技,莫說兩個酒後瘋漢,就是再來二十個醉酒瘋漢,都不是他的對手。
何況此時本就不會武功的岑遲又有了毒發的狀態,已然是個廢人。
所以高潛在短暫的怔神之後,就轉身又看向了醉癱在椅子上的方無。根據高潛的了解,方無是有武藝藏身的,只是近乎從不顯露,故而在此時客棧房間里這個有些古怪的環境中,高潛對方無的警惕會更高一些。
還有一點就是。倘若岑遲真的毒發了,那麼要讓他保命,唯有想辦法使方無出手行針。
然而當他回首看向方無,就見道人絲毫沒有清醒的樣子。
道人此時似乎也看見了正在不停咳血的岑遲,然而在他醉酒迷蒙的雙眼看來,岑遲那不是在咳血,而是在吐酒,所以他只是胡亂拍打著椅子扶手,斷斷續續叫道︰「剛喝就吐,糟蹋!糟蹋……」
「岑先生是毒發了。方先生。你快醒醒,有沒有什麼辦法將毒先壓下去?」高潛沒有理會方無醉酒後的胡言亂語,只是一邊喚他,一邊用手拍他的臉。
此時此刻。高潛的情緒還是比較冷靜的。
然而坐在高潛身後兩步距離外。正不停咳血的岑遲看著眼前一幕。卻是皺了皺眉。他的精神還很清醒,情緒卻有些浮動,不是因為身體里的痛苦難熬。而是有些焦慮于一件事。
猶豫只在瞬息間,岑遲身形向左偏了偏,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听見背後傳來「咚」一聲悶響,高潛目光回轉,就看見岑遲摔到了桌下,情況不明。
高潛只得又暫時放開方無這邊,朝桌下跑去。
「先生!」高潛在桌旁蹲下,像剛才拽方無時那樣,抓住了岑遲的一邊手臂,要將他從桌子底下拽起來。
而就在高潛抓住岑遲的小臂往上一拎的同時,他忽然感覺到,手下這個本該因為毒發昏迷使不上勁而變得非常沉重的身體忽然輕如飛羽……向他飛來!
摔下椅子,本來就是岑遲控制自己的身體而行動,並非因為昏厥月兌力。
所以他在身體撞地後,壓在一側身下的那只手其實已經聚力撐住了地面。只待高潛在桌邊蹲下,再拉他一把,他就將一躍而起。
如果高潛沒有蹲下來,岑遲或許還會有些猶豫。
但高潛果然如預料中那樣蹲下來,岑遲便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 !」
岑遲用盡全身力氣一躍而起,像一只八爪魚一樣,掛在了高潛身上,將他往地上摁去。
習武之人最初練下盤,通常都是站著練,至于在蹲著的時候,下盤還穩不穩,這個是與否之間的比率就有些懸了。岑遲只有賭一把,根據他所知曉,面對外力攻擊,大部分習武之人蹲著時都不如站著時那麼穩,只是不知道這條慣例在高潛身上能準確幾分。
可除了這點機會,他再也沒法在高潛身上找到別的襲擊機會了。
所以他只能賭!
「老道!」
在如惡狼一般撲向高潛的同時,岑遲嘶吼了一聲。
在岑遲猛然反撲的時候,高潛心里有一瞬間的吃驚,但他身為相府十家將之首,受過諸多訓練,曾經也在隨丞相出行的時候見過多種突發狀況,所以面對今天客棧房間里的突發狀況,他能很快恢復冷靜頭腦,並清晰的嗅到一絲危險氣息。
一個不會武功的廢人,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威脅?
如果不是因為丞相的命令在那里,要殺這個突然發難的書生,只用一掌還嫌多余。
至于那個中年道人,也許他會些陰招,但只憑一雙肉掌,絕難避過自己十招。
高潛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從蹲身到站起,他的身形的確趔趄不穩,但還不至于被毫無武功底子的岑遲一撲即倒。他不僅沒倒,也沒有松開抓著岑遲的手,而是五指如一把生鐵鉗,驟然收緊三分,箍得岑遲右臂手骨「格格」輕響,不斷也得裂。
而就在岑遲的右手小臂快要被高潛折斷的時候,天空忽然膨開一片白色粉末!
高潛下意識閉上眼楮,緊箍岑遲手臂的五指力道略微一緩,然後他就嗅到了淡淡的面粉香氣……
居然是面粉!
高潛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在睜開眼之前,抓著岑遲小臂的五指已提前發力。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在他眼里類同廢物的書生實則極為陰險狡詐,他有些後悔,剛才他下手應該更狠一些,直接一掌先廢了此人,而非只是較勁于一只手臂。
但他的這點察覺終究是滿了半拍。
就在身邊傳來岑遲吃痛悶哼的同時,高潛也感覺到了脖子上的那點涼意。
這絲涼意比刀鋒更薄。所以也令高潛更為不安。
他恍惚記得這是什麼器物才能給人的感受,但又記得不太清楚……
——這是因為,他以前只是旁觀這種器物纏死別人,而今天他是第一次親自感受,這種器物纏到自己脖子上的滋味。
「死吧!」
身旁一聲暴吼!
聲音仍是來自那個平時看著謙和、斯文、單薄、病弱的書生……岑遲!
「你!」高潛在面粉白渦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亦怒吼出聲,如掉進捕獸器中的猛獸。
但他只來得及吼出這一聲。
纏在高潛脖子上的,是一根如絲般細、但卻比鐵絲還堅韌的絲弦,若非弦上已經染血,肉眼或許還不亦看清。
但不論如何。這樣看似細弱的線一旦纏上了高潛的脖子。勒在具有一定彈性的肌膚里,縱使高潛袖子里藏有一把利可斷金的匕首,他也不可能揮匕割頸斷弦。
何況,岑遲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右臂骨折的劇痛、肋下毒發的絞痛一齊轟擊著精神。幾欲令岑遲昏厥。但他知道事情此時才到了勝敗瞬息翻轉的最關鍵處。他不能松懈分毫,所以他毫不猶豫啟齒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滿口腥咸只為以這第三種最接近大腦神經的劇痛來提神!
在以痛抵痛的同時。他還算完好的左手衣袖狂舞,點點如閃過縫隙的白光飛掠,只憑一次機會,就成功纏上了高潛的脖子。
他就如一個從未套過馬的生手,卻只以一次出手,就將一匹正憤怒癲狂的烈馬套了個正著。
這一次,他亦在賭!
如果沒有投準,緊接著他將面對的會是死無葬僧地的懸崖,他再無機會出手。
也許是距離太近,也許這可算另一種天意所驅,助他那平時只會執筆舞墨書寫的手,忽然有了神擊之能!
「喀…」
岑遲左手大拇指屈起,狠狠按在手中那只小盒子邊沿一處突起點,直接將其摁陷下去,然後他就松開了手。
小盒子月兌離了岑遲手掌的控制,卻並未變成死物,在一聲輕微的異響過後,它開始自動收緊從盒體里「吐」出的那道細絲。但由于細絲的另一端纏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盒體的重量顯然拽不動一個青壯男子,所以它只能倒飛出去,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盡管如此,盒體內的絲線仍沒有停止繼續收緊,絲弦張扯到極限,盒子里便又發出了一種機簧互相打磨的金屬聲音。
絲弦的另一端已經在高潛肌膚柔軟的脖子上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喉結被鎖,無法說話,脖子上最大的血管和呼吸氣管被勒緊,高潛的腦海里已經出現了寂滅空白。
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岑遲就要真正得手的前一刻,小盒子內部機簧金屬片摩擦發出的聲音近在耳畔,給了高潛一種提示……
這應該算是岑遲在「絞殺高潛」全程計劃中最大的疏漏了。
但這一處失策也不能盡算作是岑遲的疏漏。
因為即便是主持制作這個盒子的工部官員,恐怕都無法料到,只是丞相府里的一名家將,居然能知曉掌握破壞這器物的竅門!
高潛終于記起來,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麼東西,以及它的弱點在哪里。
他不再遲疑,飛起一腳將身側的岑遲踹出老遠,與此同時,他的一只手已經探入袖中,抽出了那把貼膚綁在小臂上的鋒利匕首。
他的另一只手胡亂抓向自己的脖頸,握住了那只吐出絲弦的盒子本體,一旦確定所握無誤,另一只手抓著的短匕當即橫向切下!
在大腦缺氧亦缺血、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高潛這一匕首切下,還能做到如此精準,可見他的武功修為之精細,何其可怖。
要知道,憑那把匕首的鋒利程度,只要剛剛那劃破頸部皮膚的刀尖再多偏挪一寸,那麼隨著那只小盒子被割裂的同時,高潛的左頸大血管也無法幸免的會被割斷。
若事情真的發展至這一步,高潛這揮匕的結果就不是自救。而是自刎了。
然而往昔數十年寒暑不絕的磨練武技,在此關鍵時刻,終是幫到了高潛。隨著他頸部皮膚被鋒利的匕首割破,握著那盒子的手也被削斷了半截食指,脖頸間一片血水飛濺,同時破碎濺開的,還有那只鎖喉盒子的破碎殘骸。
外表拼接得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的小盒子,其實仍具有一條極細的中縫,這是手工制作無法抹光的痕跡,也是宛如固化的盒子最脆弱的地方。
高潛揮起利可斷金的匕首。雖然只有一半刃口斬在盒子的這條縫上。但憑他手腕所攜的勁氣,揮發至鋒利刀刃,也足夠將這只小盒子一劈為二了。
高潛的半邊脖子被血水模糊,可實際上只是傷了一層皮肉。大部分血水來源于他那根隨著鎖喉盒子一齊斷掉的手指。十指連心。斷的那根手指又是用途較多的食指。但這斷指的劇痛,卻加快了高潛頭腦清醒的速度。
他不僅很快就恢復凝聚起了精神,渲染鮮血的劇痛更是激起了他眼中一抹狠戾。殺意漸起。
確定岑遲是鐵了心要謀害他,他便不會再手下留情。
岑遲剛才受了高潛那一腳猛踢,絲毫不具有武功底子的身體直接跌出五步之外,沖飛兩壇未開封的竹葉青酒,跌進了房間里挨牆擺放的床里,隔著一層厚實的棉絮,撞裂了一根床板。
岑遲趴在床上,一連咳出幾大口鮮血,血色漸趨粉艷。在撞裂床板的同時,他胸腔兩根肋骨也裂了,渾身如散架一般,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沒有看見背後持著滴血匕首目露凶光的高潛。
但坐在高潛身後三步外一把椅子上的中年道人方無看見了這一幕,他眼中氤氳著的酒氣驟然消散,目光銳利起來,猛然大喝道︰「凶奴!」
字音剛落,「鏘」一聲脆得有些刺耳的拔劍聲傳來。
白光如鱗,劍氣割裂風幕,方無單手緊握七寸四分長的袖劍,從椅子上直接縱躍起身,向高潛的後背襲擊!
高潛未及轉身,直接一個貼地翻滾,避過這一刺。閃身到房間另一個角落,看著持劍也已備好下招的道人方無,高潛冷笑道︰「真是辛苦你也藏了這麼久,眼看岑先生也就是補一刀了結的事了,方先生,你如此心急,那就讓高某先送你一程。」
方無剛才猛然出劍,殺機畢露,快如閃電,可在一招過後,此刻與高潛眼中濃厚的殺意對視,他反而又慢了下來。听著高潛決殺之意已經非常明晰的話,方無忽然笑了笑,這笑意毫無感情溫度,但卻成功令高潛握著匕首刺來的動作慢了一拍。
「高潛,你是相府家將,也是丞相養的殺手。你手上血案累累,丞相若要棄你,幾乎不需要借口。」方無語調平靜地說道,「即便你不懼丞相的怪罪,一定要殺了岑遲,但你難道不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麼要殺你?或歇曉了他要殺你的動機,可以使你在回到相府以後少受些責罰。」
「多謝方先生指教。」高潛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不僅同樣毫無情感溫度,這笑容還牽動著臉上幾道染血的皺痕,露出些許猙獰神色,「方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方無聞言,臉上快速閃現一抹遲疑神色,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目光漸漸凝聚起來。
「但是,方先生顯然比岑先生要怕死一些。」高潛握著匕首的手,手背上青色經脈漸漸突起,顯露出他握緊凶器的勁力之強,以及動手前一刻的決心,「高某先廢了你,自然想問什麼就能得什麼。」
在高潛後面這半句話才說到一個「廢」字時,他的前腳已經邁出一步……當他說完後頭這句話的最末一個字,他手中的匕首已經刺至方無脖子前三尺距離!
方無呆立原地,似乎被高潛這迅猛一刺的氣勢給震住。然而待到高潛離他越來越近,近到只有一尺距離的時候,他終于動了。
他握著袖劍的手,以高潛蔑視的速度劃出。
與此同時,他垂在一側的衣袖忽然鼓脹揮起!
高潛記得,剛才那一團面粉就是這道人使的詐,所以他只是半眯著眼,眼皮留了一道縫,盯緊道人的脖頸要害,手中匕首毫不凝滯的刺了過去。
「 ……」
「叮!」
一聲悶響,一聲脆響,同時傳來。
一團白色粉末在方無與高潛之間膨脹炸開,粉萎中,方無的袖劍與高潛的匕首一齊飛了出去,顯然是在剛才激烈的踫撞到一起所至。
高潛那把利可割金的匕首在被擊彈開來後,直接釘在了反方向的一面牆上,而方無的袖劍則被匕首切斷成兩截,從粉渦彈飛出來後掉落在地上。
緊接著,方無與高潛的身影各自從粉渦退了出來,向彼此的反方向退了三步。
方無松開遮在眼前的闊大道袍衣袖,臉色一片慘淡,嘴角掛著一絲鮮血。雖然他早就知道高潛藏在衣袖里的那把匕首有多麼鋒利,故而他也精心準備了一把預計能與之抗衡的匕首,但直到今天劍匕相抵,他才真正體會到那把匕首的厲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