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76)、無法解釋的質疑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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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里設想,一個遠駐千里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麼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里,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麼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只當是在听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听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性之復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太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無=錯=小說=3w.=WcXiaSHUo=com,這有損自己在群臣面前的聲望,可是不劃算的。」

方無干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子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終于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殺高潛的苦衷了。但表面上,他卻故弄玄虛地問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吶?」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果然是明白過來了,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仿佛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子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踫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里,卻仍是醫技精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里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路,用自己兒子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子,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嘆道︰「生在這樣的家世里。不知是幸與不幸?」

岑遲想了想。說道︰「無論是相府公子。還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尋常人的生活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事準則。也許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要去爭斗。一如他們自出生開始就享有的富貴榮華。這世上就沒有徹頭徹尾只需享受成果的生活,只不過有些人的勞與得,表現出來是一種含蓄的形式。」

話說到這里頓聲片刻,然後他接著又道︰「如果史靖願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謀略之能,哪怕這麼裝一輩子,也許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將事情思索得越精細,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備。謀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來差不多。」

方無眼色微動,心里忽然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過,也許你已經被北籬學派除名了,你這麼折騰來去,是為了什麼?」

「我在這世上沒什麼親人朋友了,如果再丟掉師門這點聯系,我真怕自己會變成行尸走肉。試想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軀殼里支撐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麼可怕。」岑遲眼底浮現一絲嘲諷,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對事情的態度。」

方無先是一愣,他沒有料到岑遲會用「幼稚」這個詞來形容自己。

一直以來,岑遲給人的感覺,都是那種能把事情提前準備得很周密的人,這也是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應有的能力。

——盡管岑遲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師從北籬頗為短暫的時間,就被驅逐了。

不過,訝異心緒只在心中停滯了片刻,方無很快就回過神來。捉模到岑遲話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種不似安慰、但也並不如何認真的語調慢慢說道︰「雖然我想不到你今後還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譬如今天的事,雖然數度超出我的預想,但這也不能說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里,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著他,但又每時每刻想著,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色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文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面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學自何門。」

方無模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復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著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制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只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著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色微寒。

高潛的尸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結的血漿涂了數條暗紅長痕。

听到床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著他就見岑遲掙扎著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著說話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撐著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只是扶著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著時。踹在岑遲胸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復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盡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灕。

只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限制。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松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尸體必須盡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卷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色。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壇砸了幾個,茶盤里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里面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里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床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里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只端著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極了,只三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只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 啪一陣輕弱響聲,接著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穴上拂過。

岑遲只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涌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蕩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

高潛的武功本來就不弱,之前處于生死掙扎之境中的他,劈出的一掌威力更甚。方無挨了這一掌,所致內傷著實不輕,此時本不宜輕易再強催內勁外施,他是擔心岑遲咳嗽不止,萬一再把剛剛接回去的肋下斷骨震裂,于其虛弱的身體再生負擔,所以才勉力相幫。

關于紅色小藥丸的來路,岑遲本來還心存一個疑惑,準備仔細朝方無套些話來,不料這一通咳嗽,腦海里的念頭也被咳散了。望著方無額頭上的汗,岑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如果我能像大師兄那樣,擁有習練武藝的天賦,今時今日或許不必這麼麻煩,累你如此辛苦。」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有蕭曠那身武藝,或許在多年以前。相府就會拒你于門外,哪還可有今天的事情。」

岑遲聞言微愣,旋即面露一絲尷尬笑容,兀自搖頭道︰「我也糊涂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安生點養傷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斷骨在肋下,一不留神,是會遺下病根的。」方無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後走回床邊,就要扶岑遲躺平。

岑遲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玩過火了,差點將命陪進去。雖然最終僥幸逃過死劫。但這小半條性命是再張狂不得,便正準備依了方無的勸誡,好好將養幾日。

但就在這時,客房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緊接著敲門者的聲音傳了進來。卻不似客棧小二說話的語調︰「打攪了。請問這里是方先生的房間嗎?」。

這不速之客未報自己的來頭,但較為準確的直言客房主人,這說話的語氣雖然客氣。可內容里卻透著一絲古怪。

然而方無的臉色先是繃緊了一下,旋即就松緩開來,不過他口頭上所言依然帶著絲警惕,並不立即回答,只反問道︰「閣下何人?」

「在下來自暮山。」門外之人話音剛落,又抬手敲門四下,略帶節奏。

屋內,連岑遲都已經通過那敲門聲,依稀辨出了對方的來頭,側目向方無遞出一個眼神。

方無沒有說話,只是默然走到門口,拔了門栓,將外頭的人引進來,然後再關上門。

看見門外端正站立的那個青年人走入室內,面龐因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岑遲不禁微微怔神。

由著方無剛才提過的一句話,岑遲知道這青年人是自己的大師兄安排所得,對其來路並不會心存太多質疑。然而在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他心里頓時仍然止不住的驚奇。

這個青年人的身形長相,與一旁躺在地上已然死透僵硬的高潛至少有著七分相符。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兄的那層關系在內,在看見這個青年人的那一刻,岑遲差點就要以為,是高潛的兄弟找來尋仇了。

而對于這位半道到來的青年人來說,他從出發之始,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為何,所以他很容易便讀懂了岑遲的眼神,並且很快在一片血腥凌亂的房間里,找到了高潛——自己即將取代其存在的那個人。

青年人的目光在地面尸體上停頓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方無,最後視線挪回到床頭倚坐的岑遲身上,揖手道︰「在下暮山沈涇,名屬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敢問閣下就是北籬二十二代主系門人,岑遲,岑先生?」

听這青年人將「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的身份來頭說出口,岑遲心里最後那點忌憚也放下了。

這實屬他無可奈何的一絲異樣情緒,只怪這青年人與地上生機全無的高潛長得太像了,乍一眼看去難辨誰是真的,誰為偽裝,不得不使岑遲心起疑竇。

心中最後的一點防備消解了,岑遲面色漸趨緩和,微笑著道︰「在下岑遲,基建大荒山北籬學派二十二代門人,幸會師兄,請恕岑某傷勢沉重,無力見禮了。」

言及自己的門別所屬,岑遲心里不禁浮生一絲酸楚。自己被逐出師門學派這麼多年,不知還能不能算是北籬門人?而辨別這名叫沈涇的青年人話中所言,顯然對方還不知道這一點。

此時岑遲面色蒼白,嘴唇略有灰敗氣,再加上心中情緒驟然低落,他整個人看上去病勢更沉。

這一點沈涇是觀于眼、明于心,即便岑遲不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亦是絲毫不在意這點客套,反而有些擔心岑遲的傷勢究竟沉重到了什麼程度。

「岑兄不必拘禮,眼下應當仔細調養以為要務。」沈涇沖岑遲微微頷首,略作遲疑,他又說道︰「若推算起師門輩分來,你我算是平輩,但在下的師承早已偏離了北籬學派主系,所以……倘若岑兄不介意,你我私交以平兄弟相稱即可。」

岑遲含笑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沈涇側目看向走近過來的方無,微笑揖手又道︰「如若在下沒有記錯的話,方先生系北籬十八代籬子傳人,並且輩分上比在下高出至少兩代……」

不等沈涇的話說完,方無便笑著擺擺手說道︰「這些排輩上的事。以後再聊罷,當下處理這尸首之事,不知沈小友有沒有什麼難處?」

沈涇望著地上那具冷硬的尸體,略作沉吟,然後問了句︰「需要保留什麼嗎?例如首級、手指之類的。」

方無挑眉道︰「這倒不必,死尸罷了,弄得越干淨越好。」

倚在床頭的岑遲這時忽然說道︰「他的衣甲,還有一些隨身攜帶的事物,必須完整取下,今後或許會有用處。」

沈涇偏頭看向岑遲。緩言說道︰「在下初來乍到。此事還需勞煩岑兄言明。」

岑遲點點頭,先閉目休息片刻,將又開始浮亂起來的呼吸節奏調勻,同時在腦海里將高潛身上所攜的事物琢磨了一遍。然後才睜開眼徐徐吩咐了一些瑣碎事情。

仔細听明了岑遲地叮囑。沈涇點了點頭。走向高潛的尸身旁蹲下,然後將斜掛在背上的一條褡褳掀了下來。

褡褳里隱約可見數把刀匕纏麻繩皮革的把柄,若非沈涇年紀輕輕。體格勻稱,且著裝整齊干淨,他這斜掛在肩上的一套行頭,便仿佛有些屠夫的影子。

沈涇從褡褳里取出一把匕首,手腳麻利地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割開了高潛的衣服。

在兩層染血結痂的衣料被割裂後,露出里面貼身穿著的一面皮甲狀衣物。這衣物的制式有些古怪,沒有開襟,似乎不能被稱之為衣服。

岑遲倚坐在床頭,歪頭看向沈涇,看著這個長相與高潛有七分相似的青年人在割真高潛的衣服,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奇怪情緒。

真的高潛已經死透僵硬了,而假的高潛在扒他的外衣。

沈涇用手里的匕首朝那奇怪甲衣上劃了兩下,不僅感覺到匕首在打滑,那甲衣上也絲毫未留下痕跡。

沈涇眼露一絲驚訝神色,轉頭看向岑遲,感嘆道︰「我這把匕首,即便切割牛的脊骨,也只當是切甘蔗,可劃在這皮甲上,卻是一點作用也無。」

「這是鱷龍甲,極為強韌,對尖銳物的刺擊有很好的防護作用。但因為不具有硬甲的支撐力,所以不能運用于軍士戰甲,一般只是一些富戶買了去,托工匠做成貼身護衣。」岑遲淡淡一笑,「穿著這樣的皮甲,面對槍林箭雨,防護能力也成枉然。」

沈涇的目光挪回高潛身上,此時尸體上外傷流血已經停止,不難發現尸體的致命傷在後背,還是外創。並未多猶豫什麼,沈涇又執匕割開高潛背後的衣料,很快他就發現,這鱷龍甲是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

岑遲旁觀這一幕,又說道︰「這種內甲的缺陷就在這兒,不夠大,保護面也就不夠全了。」

這時,坐在床邊的方無忽然開口道︰「原來這就是你要我坐在你對面的原因。但……在殺他之前,你怎麼確定他把護甲穿在正面了?」

「雖然這猜正反也是賭了一半的運氣,不過,平時有些細節還是看得出的。」岑遲揉了揉又開始有些亂跳征兆的心口,緩了口氣,然後接著道︰「他本來是丞相指使監視我們的人,一直都在防備著,因而他不會把身體空門讓給提防著的人。這一路行來,他都是走在我們背後的。」

「哦……」方無緩緩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才道︰「看來你對高潛的留心之處也不少,這樣一來,以後沈涇跟著你,也叫人放心多了。」

岑遲從方無的話里听出了一重別的意思,當即說道︰「老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嗯,該走了。」方無也不繞圈子了,直言相告︰「你的毒已經解了,高潛也殺了,還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幫你的呢?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我幫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分別吧。」

方無剛剛說完這句話,就連一旁才剛到來,對他二人之間相處細節並不了解的沈涇也是手頭伙計一頓,偏頭看過來。

連他這個外人都能感覺得到,方無這樣的道別方式,來得太突然了。

望著對面兩人近乎同時遞來的目光,方無抬手屈指插在稀疏的胡須里劃了兩道,沉默了片刻後才開口道︰「我說得不對麼?你的確沒什麼事再需要我幫忙了。」

岑遲半磕著上眼皮,語氣有些沉著起來︰「老道。不知不覺,我已當你是很好的朋友。」

他這言外之意,是指他與方無同行這一路以來的關系,不必一定要建立在有事相協這一目的上。既是存了挽留之意,也是有些怪責方無說走就走的決絕,還要牽起了這麼個听來有些冷冽的理由。

方無听出了岑遲語氣里的惱意,心里卻升起一絲溫暖。

岑遲說的這句話,何嘗不是他也想說的?只是他過慣了在山川廣野間散漫穿行的生活,雖然于修道之事上至今並無明顯的成果,但對于心境的修煉。卻明顯比岑遲清寡許多。對友人的留念之情並未在心中盤踞太久。就被他操控情緒的意志力所摁壓。

「我不會立即就走,至少最近這幾天,你的傷勢捱得最艱難的時候,我會留下來照看你。」方無說話時雙目清亮。神色閑定。不顯雜念。顯然去意已決,「你可知我有多久沒有手染人血?我亦早把你當作朋友……只是這幾天我不會再給你那種藥丸了,因為我實在不想手染朋友的鮮血。」

「呵……」岑遲抬起眼皮。看向方無,本來想笑一笑,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臉已經麻木了,之前還有些亂象狂跳的心口驟然變得空蕩蕩。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只覺,靠在床頭的傷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無早在發覺岑遲臉頰上那兩團異樣紅暈開始褪去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幕。他及時的搶前一步,架住了岑遲已然失去神智控制的雙肩,然後慢慢挪著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紅色小藥丸的藥力支撐不了多久,這種藥的作用本來是催使人體潛力,並無什麼治療的良性作用,對人體的害處大過益處,一旦藥力散了,便很容易給人造成一種類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無是隱約意識到,岑遲一定要去這藥丸的目的,大抵是為了保持頭腦清醒,以便仔細將房間內高潛尸體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跡,外加上方無自己著實不擅于此道,所以也就沒有阻止岑遲並不說明的要求。

但岑遲這樣近乎賭命的要求,方無著實不敢再放松精神給予第二次了。

看見剛才倚在床頭還好好說著話的岑遲這會兒竟毫無前兆就陷入昏迷,剛到不久,還未來得及了解此前這間屋子里詳細發生了什麼事的沈涇著實吃了一驚。

不過,不等他主動開口問及,方無已然徐徐開口解釋了幾句,平復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涇不再多言,繼續忙碌手頭上的事。方無扶著已經失去知覺的岑遲平躺下之後,又伸指搭其腕脈叩診片刻,眉頭一陣深鎖,直到診脈完畢才松緩。

輕輕嘆了一口氣,方無將叩診的那只手塞回棉被里,轉過臉來,就見蹲在地上的沈涇已經拔下了死去高潛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只竹尺量那衣服袖擺的長度。

方無臉上遲疑神情一閃而過,當即將疑惑問出口︰「你這是作何用意?」

沈涇算是方無的半個同門,此次前來更是義氣相幫,並且今後還可能會因今日之事面臨一些危險。念及于此,方無幾乎本能的選擇與他坦誠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說出來。

沈涇對于自己手頭上正在操作著的活計非常熟悉以及熟練,乍然听見方無的疑惑聲,他心里不禁有些詫異,差點就要反問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麼?

但這話才溜到嘴邊,又被他吞回肚里。忽然回過神來的他只在心里輕嘆一聲︰這種自己無比熟練了的事情,對于行道旁落者而言,還真是有些看不明白,這就如方無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謂修道龜息之術,擱到自己頭上,亦是無法領悟。

「要抹去自己的習慣,扮演別的人,便要足夠用心學習此人的一切,包括他的衣、褲、鞋之類尺寸,以及他是不是左撇子,飲食口味如何,沐浴時慣用什麼皂膏……許許多多的瑣碎事物,都得掌握。」沈涇簡單概述了一下,短暫頓聲,就調轉話頭又道︰「我先觀察記錄可以眼見的這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模仿的內容。要等岑兄精神好些時,再行問詢。」

沈涇的解釋雖然簡潔,但話語間條理分明,沒有半個含糊用詞,連方無這個外道人也听得眼現一絲贊許神采。

但當方無眼見沈涇將地上那具尸體扒得一絲不掛的時候,他又禁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思及一事,立時開口問道︰「這具尸體,你打算如何處理?」

沈涇不假思索地道︰「若要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在這家客棧里能掩人耳目的方式。便只有‘化尸散’一途。」

化尸散。這名字取得多直白。就連方無這個外道人只需听一遍,大約就能了解到,沈涇話里言及的散劑是什麼物質。有一瞬間,他很想問一問。北籬學派十九代籬子開闢的學術分支。到底修向何途?

譬如廖世身為北籬十七代籬子所傳弟子。但十七代籬子經過接近五代傳人的學術轉化,現今表現出來的本領歸入藥學,很難使外人將其與北籬學派再聯系到一起。而自己身為北籬十八代籬子所傳旁系。輾轉四代弟子學術交流至如今,竟歸入無為修道境。

至于眼前這位名叫沈涇的青年,看樣子他有些仵作的本領,但不概全;他還有些施藥之技,但明顯有所偏頗。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擅長易容仿聲,否則蕭曠不會挑中他來幫忙。只是綜合這些觀察所得,這個青年人學自何家,自自然然就模糊起來。

「沈涇……」方無遲疑著開口,本來在心里準備好了的幾句話,這會兒將要說出口時,意義又莫名的模糊起來。

沈涇听出方無語氣里的異樣,他停下手中活計,抬頭看向方無,並沒有主動問詢,只是用一種專心的態度等待著。

「今後就要有勞你取代高潛在岑遲身邊的位置,如若你們回京,這將是一個具有危險考驗的任務。」方無模著稀疏胡須,語氣仍帶著躊躇地慢慢說道,「等岑遲的傷勢穩定下來,你要多向他問詢高潛平時的生活習慣細節。高潛為人的狠勁雖有,但極少外露,這似乎與你的性格有著較大出入,也是模仿一個人最難的要素之一吧!高潛已經死了,關于對他的印象記憶,也容易快速在知曉者心里淡化,你要抓緊時間啊。」

沈涇听了方無這一席話,目色微動,似乎有話待說,但最終他卻又什麼都沒說,只是站起身來向方無揖手致謝。

窗外忽然響起雨滴拍地的聲響,沒有風雷前兆,來得這般突然。沈涇視線偏移,走向牆邊,將內嵌式的窗板向一旁推開一條縫,目光穿過,遠遠投出。

北地多驟風沙暴天氣,所以南方推式、舉式兩類窗戶在這兒的建築中並不適用,沒準哪天一陣風來,直接將窗板掀飛出去。北地的建築也偏重依賴土石結構,不講究什麼雕欄雅致,但求穩固,而這種內嵌式的窗體除了結實,對聲音的隔絕效果也是頗佳。

窗戶只是開了一條縫,這隔音能力便被打破,窗外已經是雨聲轟隆。小小的雨滴聚集了萬兆數量拍在地上,本來輕緩可以忽略的聲音頓時就似有了一種勁力,沖擊著人的耳鼓,驟然听來使人有些胸悶。

方無輕輕舒了口氣,緊接著他就听沈涇望著窗外的雨線緩緩說道︰「這場雨來得巧,也來得好。」

世上有兩種事物長于毀滅痕跡,除了火,再就是水。

方無知道沈涇贊雨的真正用意,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此刻他倒是有些擔心靜臥床上的岑遲。

窗外的雨聲驟然穿過窗縫傳進來時,不知應該用熟睡還是昏迷來形容的岑遲,漸漸又鎖緊了眉頭。

而此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現實世界里的雨聲為誘因,本來昏睡中的他精神世界一片沉黯,此刻眼前卻又依稀出現了那條雨中山路。

這本來是他最怕再見的場景。

——哪怕他隱約能意識到,眼前所見只是夢境。

在正常的情況下,人只有睡夠了才會做夢。除此之外,便是在精神飽受刺激之後,才會夜不能寐,噩夢連連。像岑遲這樣擺月兌不掉相距二十多年舊噩的情況,還是跟他此時身體情況差極有關。

他本來已經能很好的收藏起那段記憶,但當他的精神意志被虛弱的身體拖累,這些一直只是被壓制、但並未真正遺忘的記憶,便都在不知不覺間涌上心頭。

這些會給心神帶來重壓的記憶,就如人儲藏在身體里的疲憊,會在身體處于頹勢時變得深刻起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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