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華陽宮始建的時候,王泓還只是個小孩子,對于修建華陽宮的全過程他記得並不多。但像這類涉及皇族寢宮建設的重要資料,無論時過境遷多久,只要南昭主君還是他王家的人,這份資料便能在工部檔案中找尋。
剛才他堅持要進來看一看,是懷疑這密道有不軌用途,現在大致可以排除這一點,那麼是今天查清,還是擱著以後派專人徹查,並不需要強制一個時間章程。
——何況,這密道如果真是那個人的作品,憑小星在奇門秘術上那點淺薄的了解,她今天能模到這密道開啟之門的可能就更渺茫了。
「一刻時。」王泓重復了一遍他先前說過的時間,略頓了頓聲,然後就接著又道︰「今日事至此時,我也有些累了。這條密道倘若是在宮殿建設之初就已經設計于圖稿之內,就不算是什麼不可查的秘要。改日我去一趟工部〔無][錯〕小說3W.wCxiAoSHuO.cOm翻翻舊年卷宗,一切自然可見分曉。」
見皇子把他的意旨都表述到了這個程度,小星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多休息一會兒,很快就動身投入到第二次「嘗試」之中。
黎氏望著身形瘦弱的姑娘又如流矢般在密道中左右躍動起來,此時她的目力已稍微適應了一些這種令人容易產生眩暈感的重重虛影,漸漸有些明白這姑娘試探的方式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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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密道里出來的當晚,二皇子王泓的病勢就有些嚴重了。只是他從小受虛癥的困擾。已經習慣或是養成了一種忍耐的性子,若非身體過分難受,從他表面上是看不出什麼異狀的。
直至室外天光大亮,寢殿內室攏了絲帳的榻上,昨夜深沉睡去的人依然無絲毫動靜。
宮婢們知道皇子殿下昨天傍晚出宮一趟,疲累而歸,便沒有人在早上去探問他。昨夜德妃來時也說過,皇子最近這幾天不用早起去請安。
華陽宮里的宮女太監們雖然受主厚德,有些規矩並未苛求準做,但也因為這一點。這座皇子居所里的一應僕從都比較能體貼主子的意願。而非只是為了遵守規矩才強去維持。
即便沒有昨夜德妃來的事,今天也不會有宮婢去打攪皇子。即便有,那去的僕人也只會是輕輕進內室,若主子無應。又會輕輕的退走。就似從未去過。
然而像這樣在往日里做過很多次的事情。在今天卻出了意外。
二皇子王泓一直沉沉睡到中午,仍是絲毫沒有要起身的動靜,以華陽宮眾僕的視角看來。這就有些怪了。
眾僕皆知,皇子殿下是一個很勤奮的人,只說晨讀與夜讀,都是每天起身後和臨睡前必修之事,極少停漏。昨天殿下因為身體不適,停了一次夜讀,今天的晨讀也停一次,尚算常喇中的事。
可是殿下向來不會起得這麼遲的,哪怕他起身後也做不了多少事,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哪處清靜閑適之地或看書或下棋撫琴,但他能坐著的時候,就絕不會樂意躺著。
坐著還能做些事,躺著就成真廢物了。曾經有一段時間,殿下常常說到這句話。
當華陽宮的幾名宮婢漸漸意識到一種不安感覺,在略作商議之後,終于忍不住,在未經皇子殿下出聲允許的情況下,撩開那道絲帳時,他們頓時就被皇子蒼白但又有些詭異潮紅的臉色給嚇得丟了半縷魂兒。
雖然這些僕人都知道,他們侍候的皇子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人,但從某一個角度來講,這其實也是一個不太好侍候的主子。因為他的痛苦不會及時的講出來,若等到連他自己都無法忍耐了的時候,這種時常困擾其身的病苦往往已經到達一個快要崩潰了的境地。
也是因為二皇子本來體質虛弱的原因,華陽宮在新修之初就選了與太醫局較近的位置,但在一路狂奔向太醫局的途中,幾名宮女只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連續跑了數百里的路,雙腿已經有些緣自骨子里的發軟。
而望著前方離得已經沒有幾步遠的太醫局大門,那最後一點路途對她們而言,仿佛如踏在雲上天梯一般,難得連半步都邁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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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二皇子的病情反復,太醫局里一起來了三名御醫。
按照常例,皇子身體抱恙,倒也不必一次使動太醫局里這麼多醫師。比起前朝,現年新朝里的太醫局算是人員精簡得厲害。主要出診的御醫只有九個人,三年前因故又去掉了三員,後來一直也沒填補上,所以九醫之列實際在崗只有六人。這六人各司其職,每天的工作量還是挺大的。
醫官不同于其它職司的官員,許多事不能靠口頭吩咐就成。太醫局里的生員、藥童至多能做些照方抓藥、熬制、送藥的事,至于病人的脈象、氣色等等問題,都需要醫官親自前往探視。
就說去一趟宣威將軍府,一個來回再加上診療耗費的時間,能佔用一位御醫三個多時辰,幾乎就等于將一名御醫一天里當值的時間用去了一半。老將軍早年在戰場上立下卓越功勛,參與了南昭建朝歷程里一個重要的步驟,對于他的陳年舊傷復發,皇帝特派九醫之列中的一人專職料理,在最近這幾天里,太醫局中實際上就只有五名御醫坐守了。
皇帝當然也知道如今太醫局因為人員過度精簡,日常工作量幾乎又翻一倍,所以有條旨意早就下達過。哪怕是皇親國戚調使御醫,也只能一次去一人,對生員的同行人數倒沒有硬的限制標準。
其實皇帝會這麼擬定旨意,也不止是考慮到為了給太醫局減輕負擔。對于大部分病癥。能晉升至九醫之列的這幾名醫師都足矣獨自應對,無必要多醫會診。何況對于尋常病例,若參與醫治的醫師平白多出幾人,可能還會產生對于治療無益的意見分歧。
錦衣玉食,生活在秩序安定的京都里的貴族們,生病的原因無非就那幾種——對于這一點,連眾位御醫也已各自有了一番備錄,常常被某府急火焚天似的請去,最後診出的病因、開出的藥方其實都是老一套——又不是人人都像三年前玩火的那位,明明是無比冷靜的性子。但稍微一有動作。就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半條。
今天為給深居宮中的二皇子診治,一下使動了太醫局的三名御醫,幾乎把局中主干醫師全耗進去了,這除了是因為殿下的病情的確轉變得頗為嚴重。還因為這三人里頭。有兩人本來在此以前就參與了為殿下診病之事。對于殿下的傷情忽然加重。這二人是月兌不開責任的。
但具體的說,像這二位一樣月兌不開責任的御醫,應該還有第三人。並且很可能他要為此擔的責任還是三人當中最重的,但他反而沒有過來。
太醫局名列九醫之內的那幾個御醫,醫技能力大致持平,若要說區別,主要在于擅長的領域略有偏移。譬如這幾位醫師都習得了銀針刺穴之能,但要說真正的精專者,也就一位祖上五代都專研人體經絡穴眼訣竅的華醫師。而若要再論草本入藥論大成者,華醫師又絕難比的過那位將「猴蒲草」加入金瘡藥的陳姓御醫。
在金瘡藥中加入「猴蒲草」的手法,曾挽救過許許多多上陣兵卒的生命。「猴蒲草」的確有加速外傷愈合的優秀效用,而外傷愈合的速度越快一分,就越能多避開一分傷勢惡化的危險。
至于這種藥草的那點致使人體發熱的不良作用,戰場兵卒哪有那麼多的考慮,體質強韌的兵卒都可以直接忽略這一點不適了。
昨夜被請到華陽宮來的那位御醫說的那番話,其實也不能全算是在為陳御醫說情,使用「猴蒲草」的安全程度,的確已經等于間接用上千兵卒的身體試驗過了,也並未出過什麼問題。至于用在二皇子身上怎麼就偏偏出問題了,這問題的根源應該不在藥身上,而在于陳御醫的疏失。
昨天傍晚他本該考慮到的,這位皇子體質過于虛弱,稍微對身體刺激大一些的藥物,都要慎于使用。他疏失了這一點,除了因為他當時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皇帝身上,還因為他已經許久沒有考慮過「猴蒲草」的那一丁點兒風險作用。
對于藥理,每一項作用都有它存在的考慮,不能因為人的遺忘而否認其存在的定律。而為了這一點點幾可忽略掉的藥理,陳御醫恐怕難避罪責。
但恐怕只有二皇子自己心里清楚,他的傷病一夜變重,真正原因是什麼。
從大的角度來看此事,陳御醫以及「猴蒲草」都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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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前幾天一直主要負責治療二皇子手上劍傷的趙御醫,以及昨晚來過的那位馮御醫,同行而來的第三位正是那擅長施針的華御醫。
華施閑共用了十數根尖細銀針連刺,施針時間就有些久了。較遠侍立在門口的兩個宮婢悄悄斜睨一眼,約模看見皇子仍然昏迷著趴在榻上,後背立了那麼多尖銳的小針,讓這宮婢看著怕得心下狂突。
宮婢們只當那是繡花針,每根都如刺在指尖一樣的疼痛,她們的內心則是感到陣陣歉疚。皇子殿下受這種苦,多半還是她們沒有伺候好的緣故。她們有負主子平日里對她們的寬德以待,而在這事之後,不知又將會有怎樣的懲罰降臨。
就站在榻前的趙御醫和陳御醫都學習過銀針刺穴之術,雖然他倆沒有華施閑那麼精于此道,但憑他們掌握的這一類醫術要領,當然知道銀針準確的刺入穴點,並不會有多麼明顯的疼痛感。倒是一番施針過後,穴陣開始起作用,調動起人體氣血,那時候是舒適還是痛苦,才真正要顯象了。
所以他們雖然沒有像那些宮婢一樣思考,不會因為皇子背上多刺了幾針就覺得可怖。但等到華施閑行針完畢的前一刻,他們也禁不住有些心緒惶惶起來。
拔到只剩最後三根銀針的時候,華施閑的手稍微一頓,他側目看向兩位眼神微凝的同僚,遲疑著問道︰「望聞問切乃是一體,你們有沒有需要問詢二殿下的事項?」
趙、馮兩位御醫聞言先是微愣,然後是馮御醫快語問道︰「怎麼,華醫師的意思是,此時二殿下醒與不醒,是由你可控的?」
馮御醫的話里其實並無惡意。憑他與華施閑共事多年的相處經驗。華施閑此時這麼說,的確容易讓他那般理解。
「我已經用銀針渡穴,強通氣血經絡,二殿上高熱漸漸退了。此後再用湯藥仔細調理。這體溫就可以穩定下去。」華施閑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才接著又道︰「二殿上燙了一夜。人雖然臥著,其實卻是時刻處于病苦之中,並不能算休息。此時這股燙熱被壓抑下去。才可得片刻真正的安閑,不在此時打攪他當然最好。不過……憑我的診病經驗來看此事,總覺得二殿下的病存在什麼古怪的地方,故而以為你們應該問一問他,才好不耽誤準確地配制湯藥。」
自進了華陽宮就一直以沉默態度為主的趙御醫這時開口問道︰「華醫師何出此言?你認為的古怪之處具體是什麼?」
「昨夜京都並未降雨,但殿下的靴底卻沾了些新泥。你們不要覺得奇怪,有時候要準確的為一名病人治療,了解對方的日常起居活動也是有必要的,並不全然是依賴于醫書理論。」華施閑微微頓聲,然後就繼續說道︰「二殿下傷病忽然加重的事,也就在此時,你我三人能議一議,究竟是‘猴蒲草’的誘因,還是什麼別的原因。」
趙、馮兩位御醫漸漸明白過來,到了此時,華施閑心里還記著盡可能為沒來的陳御醫月兌責,或者找到可以為他減責的理由。兩位御醫先是為此對華施閑心生善意感激,但他們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很快又有些犯難起來。
華施閑已經有言在先了,此時剛剛退熱的皇子最好是不被打攪的繼續睡一會兒,可他們二人明明知道,卻還要打攪,這麼做似乎就有些謀私而不顧病人的意味了。
可有這重顧慮是一回事,華施閑說的這一番話也有能算作醫囑的東西。比如使皇子傷病加重的原因,若不是「猴蒲草」的誘因,而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趙、馮兩位御醫施藥的細則可能就會有些改變了。
只沉默了片刻,這幾天主要負責治療二皇子手傷的趙御醫就點頭示意。
如果自己這邊仔細些,一來是為了病人好,再者也許「猴蒲草」的某種嫌疑經過自己的診治,就能與陳御醫無端落到頭上的罪責一同撇開了。
「猴蒲草」真的救治過許多人的傷痛,陳御醫只是一時疏忽失妥,而太醫局真的不能再缺醫了。
「二殿下這幾天身體耗損頗大,體能有些回到從前了,還請二位長話短說。」華施閑再囑咐了一句,才將目光轉回自己手底下的銀針上,並未見他多了什麼動作,實際上是略微改變了取針的走穴順序,將扎在二皇子背後重要穴點上的最後三根銀針輕輕取了。
取完針,華施閑伸指在二皇子背後慢慢推拿數下。很快,皇子雙眉間的那寸平坦就再次皺了起來,眼皮顫動了幾下,他便睜眼醒轉。
最有可能使一個沉睡中的人醒來的原因,除了極強的噪音,再就是痛苦的感受了。
身上異樣的滾燙溫度退去後,二皇子王泓臉上那兩片病態的紅潮也褪了,只剩下一片蒼白底色,他蹙著眉頭醒來,白痴都知道他現在會有多麼難受。
但當他看清榻旁圍了三位御醫,他頓時又強打起精神,想表達出他對行醫救人者一慣的禮敬。但他很快也發現,此時自己身上一絲力氣也無,想掙身起來,最終又只能保持趴著的姿勢動彈不了多少。
華施閑收了用過的銀針遞給一個生員助手,眼見二皇子想起身,他就招手門口侍立的那兩個宮婢走近,但只是扶著二皇子幫他翻了個身。將錦被蓋好,他便從榻沿起身。與另外兩名御醫站到一起,向榻上仰臥的皇子施了一禮。
「免禮。」二皇子王泓此時連抬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開口示意,他的聲音虛弱至極。
眼瞳轉動,將寢宮內室諸人依次看過,他在緩了一口氣後就又說道︰「這是哪個奴婢去的太醫局,為了何事,竟要請動三位醫官?」
剛才服侍他翻身、此刻還站在榻角的那兩個宮女聞言,交握身前的縴柔雙手不自禁地絞緊,嘴唇動了動。卻是欲言又止。華施閑剛才囑咐那兩位醫官的話。她們這兩個奴婢也听見了。
仍是華施閑走上前半步,示意那兩個宮女可以退開,然後他朝榻上皇子淺揖一禮,解釋道︰「殿下的傷病有忽然加重的趨向。微臣等三位醫官並足前來。一番診治之後。還有幾個問題想請示于殿下,如此才能更明確的擇配藥料。為此必須喚醒殿下勞耗精神,還請殿下諒解恕罪。」
「華醫官一心為病者思量。何罪之有。」二皇子王泓虛弱地開口,話語漸趨簡短,「問吧。」
「皇子殿下……」始個開口問詢的,是主治趙御醫,他斟酌著說道︰「殿下昨夜是否還去過室外,因此染受風寒?」
王泓聞言漸漸凝起了目光,平靜看了趙御醫片刻後,他才以極緩慢的語速說道︰「因為陛下之事,昨夜本宮的確有些失眠。雖然因為身體疲累,很早就歇下了,可精神一直很清醒。夜半的時候,本宮披衣起身到外頭走了走,以為再累一些就能睡著了。」
果然不出華施閑所料,趙御醫在听了皇子的回答後,心里默默這麼想著。不過,也是因為思及華施閑表述過的揣摩,趙御醫很快又問道︰「恕微臣冒昧,敢問殿下去過何處?」
「趙醫官何故如此發問?」因為昨夜自己經歷的事情暫時必須秘而不宣,所以陡然一听趙御醫這詢問,皇子臉上神情里頓時透出一絲不悅。
趙御醫問的這個問題太湊巧,正中王泓顧慮處,所以任這個問題問出時用的語氣是多麼溫和,病中強撐精神的王泓也不會有多少耐心應付了。
頓聲片刻後,二皇子王泓又想到趙御醫之前話里提到的「風寒」二字,隱約意識到一個問題,就又編纂遮掩了一句︰「只是繞著小園子里那座假山走了幾圈,這也能出問題?」
皇子不確定趙御醫是不是已經知曉了什麼,故而他這反問實際上有兩重意思。一來繞假山走幾圈就因此受了風寒病倒實非他所能料;二來是試探︰自己的寢宮,難道還有什麼不能閑步于庭的約束?
只是略微動了動心神,王泓就頓時覺得一陣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卷上頭,不等听那幾個醫官後面還問了什麼,他的意識就控制不住的模糊起來,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趙御醫正說話至半途,才忽然覺察到榻上皇子情況有異。探詢了一聲,確定皇子忽然就昏睡過去,他便不敢再打攪了,只是默然長吁一口氣。
剛才為皇子施針的華施閑見此情形,就輕聲說了句︰「殿下本來就是強打精神醒著,便也容易隨時散神。」
昨夜由宮女請過來一次的那位馮御醫行至榻邊,再次為昏睡中的皇子診脈,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對兩個同僚說道︰「是風寒無疑,照此拿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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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寒發熱是這三個御醫之前就商議過的,此時意見再次歸于一致。思及這位性情溫和的皇子卻有一位德字冠譽卻手段頗狠的義母,三個御醫此次出診華陽宮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過于謹慎了。
配好了藥,交給兩名生員負責去煎煮,三名御醫從華陽宮里走出來,不禁皆是連嘆數聲。
行于植滿松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間,背後那座宮殿漸漸由松蓋竹蔭遮去,圓潤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徑前頭,剛才皇子話里提到過的那座假山漸漸現出半邊來。
這座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采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廬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余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采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只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采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采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面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只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象,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于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采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閑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墑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閑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于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于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閑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听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閑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閑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里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听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里的人也會勸阻他夜里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閑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里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閑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閑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閑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余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閑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里治死前朝太後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閑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里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閑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閑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閑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里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致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月復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閑心里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于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于廣闊的大千世界里。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復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閑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采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癥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復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閑內心很受打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