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遲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目送小沙彌離開後。他忽然轉頭看向那兩個半晌都沒有挪開寸步的布衣人,目中神情讓那兩人的面色微動。
緊接著,岑遲就掏出隨身的錢袋子,從里面倒出全部的銅幣、碎銀子,然後像扔石頭一樣間隔開來但又續接緊密的朝那兩人砸去。一邊砸,他還一邊憤然道︰「我看你們還如何裝木頭,不說話,我就打得你們說話。」
那兩名布衣人斷然沒有料到。這位被家主重視和持有敬意的岑先生會突然來這麼一招。一絲慌亂在他們眼中閃過,但很快又歸于平靜,因為岑先生的武功並不怎麼高明,至少他們要對付起來是綽綽有余的。
兩人一番手舞足蹈,倒不是因為被岑遲的銀子砸得躲閃不及而失態,只是為了將那些將要撒得到處都是的散碎銀錢盡數接住罷了。
岑遲手里的銀子扔完了。他這才停手,並長長的舒了口氣。
那兩名布衣人將手里的銀錢合到一處,然後就見其中一人握著滿掌的銅幣銀粒走了過來,他先向岑遲拱手一禮,然後開口道︰「不知屬下何故惹了岑先生氣惱。」
岑遲不見悅色的笑了笑,說道︰「你們若再不說話,我都快要以為,這跟蹤我快一年的二位是鬼魂了!你說,一個人被兩條鬼魂跟了這麼久。能不惱火。能不想動粗麼?」
那布衣人聞言,臉上滑過一絲難以覺察的笑意。他攤開手掌露出那些銀子,又說道︰「如果此舉可令先生祛惱。屬下等原意再承受。」
「算了!」岑遲嘴里說算了,但還是將那一把自己砸出的銀子收回,裝入錢袋子里。將錢袋子放回懷中,他又感嘆了一句︰「不玩了,打人也是種力氣活,而我打不過你們,這力氣也花得虧。」
那布衣人斂容未語。
「想來我若問你們什麼,你們也只是會搖頭,那我就直說好了。」岑遲略頓語氣的想了想後。接著說道︰「史公一定是叫你們暗中保護我了。可今天你們被我發現了,回去也許會不太好交差,但你們現在可以放心了,我跟你們回去。」
布衣人聞言神色微訝。立即說道︰「家主沒有說讓我們帶先生回去。」
「這麼說來。剛才你們搖頭並不是在敷衍我了。」岑遲微微一笑。然後緩言道︰「之前我不知道,所以也就沒什麼,可現在我知道身後總有兩個人跟著。哪里還能靜心游山玩水,這就回去了。史公費心了,派了你們兩位高手守護我,想必我自己回去了,他也不會責怪你們什麼。」
布衣人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拱手道︰「謝謝岑先生的好意。」
「謝什麼,只要回去後,你們別大舌頭的把我在紅景坊那兒……噢……」岑遲說到這里,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挪開手後又默念了一句佛偈,這才繼續說道︰「總之有些事你們明白的,也要拜托你們替我保管啊!」
布衣人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他伸出兩指在自己的雙唇上輕輕一壓,接著說道︰「先生盡可放心。」
岑遲聞言點了點頭,兩人的這番話剛說完,就听一個語調平靜但語勢深遠的聲音傳了過來。
「岑施主這便要走了,何以這次會這麼倉促呢?」
不遠處,一名素衣僧人緩步行來。他剛才讓那兩個灰衣人無比忌憚,而身攜護衛岑遲安全的兩個布衣人在看見這僧人後,也是很自覺的退開去了數步外。這名僧人即是剛才小沙彌來傳話,在禪房中煮茶等岑遲的溪心師傅。
「讓大師久等了,實在抱歉。」岑遲面向走來的溪心雙掌合什,語含歉意的說道︰「岑遲乃一俗人,實難擺月兌俗物,還差點因此擾了大師的清修之地,令罪過愈深,我再難繼續留下叨擾,這便走了。」
「岑施主嚴重了,貧僧雖然每日吃齋禮佛,功課足備,亦不過是食五谷嗅五味的尋常人。小廟有新客,貧僧理應迎待,何來叨擾之說。」溪心行至岑遲面前三步處站定,溫言又道︰「心中若有佛,天下皆修行地,你我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罷了。一件事上總是會帶著一種責任的,岑施主不像貧僧這樣怯世避俗,即便離去得倉促,貧僧又有什麼理由責怪你?」
岑遲臉上的歉意逐步消散,他沒有再說什麼,溪心授予的豁達之意他已盡數收納,並了然于胸。誠意告辭後,他就牽著那頭驢出廟而去,兩名布衣人也是一同向溪心合什致歉,再才緊跟在岑遲的身後離開。
出了小廟,走在竹林間,一直處于沉默之中的岑遲忽然開口道︰「你們可知剛才那兩個人是什麼人?我們出小廟的路他們至少也同行過一段,然而他們卻連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不簡單吶!」
隨行其後的兩名布衣人又是習慣性的搖頭,不過其中一人很快的恍然發覺,走在岑遲身後搖頭,別人是會看不見的,臉上尷尬意一現後,他才開口道︰「也許是跟屬下一樣的人。」
「你是說……家丁?」岑遲遲疑了一聲。
布衣隨從想了想後說道︰「應該算是家丁中的高手,京都像這樣私下培養死士的府邸並不少,這已是半公開的秘密。」
岑遲如喃喃自語一樣又道︰「他們不是為我而來,又會是為了什麼呢?」
從那兩人離開時略顯怯意的目光來看,他二人的功夫之精深,雖然能擒得了自己,卻不是這兩名布衣隨從的對手。如果那兩人是為自己而來,想必現在早已經被這兩名隨從打趴下。顯而易見的問題,岑遲直接就略過了。
「不瞞先生。他們追的是另外兩個人。但那二人屬下也看不出身份,只知其輕功卓絕,在我等之上。不過,他們本身的武功或許並不太高,所以面對追擊者,才會一直選擇逃跑。」布衣隨從難得的說了一句長話,還略帶的進行了一番分析,末了他終于還是點明了主旨︰「要將那四人都留下,在屬下的能力範圍內難度不大,但家主明令屬下只負責護衛先生的安全。所以屬下必須選擇避開一切枝節。便放他們去了。」
岑遲呵呵一笑,感嘆道︰「有些枝節想避免它也還是發生了,如果今天不是有那幾人忽然闖入,我還不知道是哪一天才知道被你們倆跟蹤了呢!」
剛才說話的那名布衣隨從聞言面色微窘。語氣有些發干的說道︰「這的確是個意外。」
岑遲沒有再說話。他輕輕晃動著手里的牽驢繩。那繩子的一端都被他耍弄得起了絨,而他腳下步履的速度漸漸愈發慢了。
那名布衣隨從見狀心里有些著急。之前他倆人處于隱秘的跟蹤狀態,經常是岑遲在前面走。他倆在後面歇,那時岑遲想怎麼閑晃都不要緊,反正他倆總有追上的時候。可是現在,他倆走路的節奏要與這位散漫先生一致,就如一個平時習慣急步行走的人忽然要陪著一位蹣跚老人散步,那滋味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一名布衣隨從有些忍不住了,他剛才直面過岑遲的性情,覺其不是特別刻板之人,所以他才敢開口委婉的說出心里的話。
「岑先生,屬下跟隨你多天,卻一直只見你牽驢而行,這是為何呢?」
「這頭驢是我去年從溪心師傅那兒要來的,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驢走丟了,也一直沒人來領。」岑遲回想了一下手里牽著的那頭驢的來歷,忽然笑了笑又道︰「一直以來我都牽它為伴,跋山涉水,今天不是你提到,我差點都忘了,驢是可以用來騎的。」
布衣人面露無言以對的神情,沒有再說話。
岑遲看了他兩眼,忽然問道︰「你著急行路,莫非是史府發生了什麼事?」
布衣人遲疑了一下後才搖頭道︰「小事不斷,但家主一直沒有給我們指令說要迎你回去,想必那些事已在他的應對範圍內。」
「罷了,我在外頭玩得也夠久了,不管史府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這會兒我既然決定回去了,一路上也不能太散漫。」岑遲說罷翻身騎上驢背,驢身本不魁梧,不過可能是第一次有人騎到它背上,所以它有些不適應,在原地打了好幾個轉才慢慢停住步伐。
那布衣人見狀立即快步走近,岑遲將牽驢繩信手扔給了布衣人,接著又說道︰「正想囑咐你們一聲,雖然驢終究沒有馬的用途廣,但回去之後,你們可以餓著它、打它,不過別真的把它宰了來吃,以後我可能還要帶著它出去游玩的。」
布衣人恭聲道︰「不敢。」
岑遲微微一笑︰「走吧!」
……
灰衣人頭領急步行出小廟外,待那廟宇完全被甩月兌于身後的竹蔭中後,他才算是緩了口氣,可接下來就大大的打了個噴嚏。捏了一下發澀的鼻子,他從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可恨。」
他的那名屬下看見這一幕。終于忍不住將心里從在那小廟里就冒出、一直憋到現在的一個問題說了出來︰「老大,今天的事都太不湊巧了,沒想到在一間小廟里會踫到那樣的高手。」
「踫到高手有什麼稀奇的,那間小廟是外小內闊,沒有在那里踫到禁軍侍衛算是我們的運氣。」灰衣人頭領有些憤然的說道︰「倘若不巧在那里踫到了皇親,那我們翻牆而入的行為所闖下的禍事,可能連家主都圓不了場。」
灰衣屬下听他這麼一說,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目懾憚神情。他在猶豫了一下後才又問道︰「不是禁軍侍衛即有那等功底,那兩人到底是誰呢?」
「那兩人雖然身手在我們之上,但所遵從的指令也是堅定的,只要我們不惹那個放驢人,他們便不會輕易出手,只是面孔極為陌生,看來應該是與我們類似的人。」灰衣人頭領思忖著說道︰「身手了得。行事還能如此低調。看來那兩人的身後之人,也是極為高明的。可惜探不出對方的底來,否則以今天的事向家主稟告,也算是幫家主做成了一件事。」
灰衣人屬下輕輕點頭,想了想後,他又問道︰「那麼我們追的那兩個人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個太不湊巧的誤會。」灰衣人頭領梳理了一下腦中的各種頭緒。然後皺眉說道︰「剛才我們在竹林里察覺到的人確實是他倆,可沒料到一回頭竟然召出了另一撥人。先出現的錦衣人跟他倆不是一路,並且在武功上明顯高出了很多。是我失算了,招惹了不該惹的人,追了不該追的人。」
「老大不必這麼自責。」灰衣人屬下勸道︰「那兩名錦衣人明顯是沖著鐵大的尸身來的。即便我們沒有在竹林里交手。隨後也必然是會交手的,這只是遲早問題。而那兩名尾隨者……若不是他們一路都在跟蹤,卻遲遲不現身。你也不會這麼質疑于他們的目的。以至于混淆了判斷。」
「嗯。」灰衣人頭領點了點頭,接著是長嘆了一聲。然後說道︰「總之鐵大是死透了的。雖然不明白他們搶尸體的意義何在。但一具死尸。不能說不能寫,搶去便搶去了。只是可憐了鐵大,我們本想盡一點兄弟情分。好好葬了他的尸身,不想竟然是這種結果。無奈我們能力如此,只能由他而去了。」
……
京都城南的老房區,其實也是整座城窮困人口的集中地。
老房區旁的垃圾山是京都一個似乎永遠難以拔除的毒瘤。雖然朝廷派遣有清掃隊,每天不間斷的將垃圾山的廢物運向城外,試圖清掃出這片地段,把它建設得與東、西、北等三城區一樣繁華,然而廢棄物的「生生不息」是與人們的生活緊密聯系著的。總結就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產生垃圾,商業發達的城鎮,每天的垃圾產量更甚,舊的垃圾剛被運出城一部分,大量的新垃圾又會被運來,垃圾山成了一個怪異的循環運作中,變小的速度比烏龜長大還慢。
其實皇帝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如果垃圾山不存在了,這地方近臨水泊,遠擁翠林,環境還是挺不錯的。只可惜搬「山」的工作太艱巨,面對會長高變大的「山」,恐怕要想完全剜除這處污雜,得是哪一天皇帝發了狠,把京都守備軍調來當清掃隊員使用才行。
願意住在垃圾山邊上的,除了被一片竹林包裹的廟宇,就是那處停尸的義莊、以及全城沒有余錢更新房屋的窮困戶大聚集。
垃圾山旁的大水塘在城建所的管理下,沒有再繼續遭受被廢棄物填充的命運,不過平時也是很少有人願意到這里來浣洗衣物的。除了因為它不論怎麼看都不太干淨之外,垃圾山旁住著的幾個流浪漢也是浣衣姑娘們的大忌。
但在今天傍晚,垃圾山與大水塘觸邊的地段,既沒有浣洗衣物的貧民,也沒有站在岸邊一邊哼曲一邊朝塘里撒尿的邋遢流浪漢,連常常在這個時段,最後一次于垃圾山上翻找腐食的鴉雀都不見蹤影。
岸邊倒是有一站一坐一躺的三個人,除了那躺著的人渾身顯出一種被燒焦了的黑色,快要分不清臉孔,樣子非常慘烈外,另外兩人倒都是一身剪裁一致的錦布衣裳。若有人看見這一幕,一定會覺得他們與平時常常游蕩在這里的群人類別異常得很。此刻,那兩人中的一人警惕的盯著四周的動靜,另外一人已是一頭汗珠。
這兩名錦衣人自然就是在竹林里與那群灰衣人交手搶尸的那兩人,而躺在地上生息全無、渾身焦黑的人即是他倆搶獲的東西——鐵大的尸體。
如果就在對岸不遠處的竹林中,正急步返回的灰衣人頭領知道就在他們的對面,這兩名錦衣人準備對鐵大的尸體做什麼,灰衣人頭領一定會後悔他剛才所說的話。
那名坐在鐵大尸身旁,已經是滿頭大汗的錦衣人正垂眉並掌,似乎是在凝練著什麼。片刻過後,他微微抬起覆在左掌上的右掌,挪到鐵大的小月復丹田處,同時自己的左掌由掌化拳。越握越緊。隨著左手拳頭的背上青筋條條清晰而突出,似乎有扭曲之勢,錦衣人的右掌在鐵大的丹田位置停留了片刻後,便緩緩向上游移。
當那滿頭大汗的錦衣人右掌推移到鐵大的喉口處時,已成為一具無用尸體的鐵大忽然嗆咳一聲,嘔出一團布著血絲的髒污。那髒污像是被錦衣人用外力從他體內催出,並非鐵大主動嘔出,所以在髒污出喉後,有一部分粘液反落回來,涂在鐵大的嘴上臉上。如果不是因為鐵大的臉早被燒沒了。這一幕看起來一定是相當令人作嘔的。
接下來,詭異的一幕出現了,涂在鐵大鼻孔外的一層由他嘔出的粘液居然有了輕微的顫抖,一具死去多時的尸體居然有了呼吸。
但這並非尸變!
收掌撒拳的錦衣人深沉的喘息了幾聲。神態極其憔悴的的他呼吸聲中幾乎能听見胸月復間傳來的破音。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激起這具尸體的生機。剛才他一遍又一遍的對其渡入自己體內的真元之息,這種做法對自己的身體損傷是極大的。但他不後悔這麼做,為了對他有再造大恩的那個人奉獻自己的力量。他認為理所當然。
只歇息了片刻,他便強打精神,朝一旁一直在警惕四周的那名錦衣人叫了一聲︰「阿盛,這人活了。」
被他喚作阿盛的那名錦衣人回過頭來,先掃了地上躺著的鐵大一眼,緊接著看向喊他的那名錦衣人,神情一怔後即訝然道︰「死人都能被你救活,羅哥,你真可謂是活閻羅啊!」
坐于地上的那名錦衣人此時疲累至極,聞言只是扯著嘴角勉強一笑,沒有接話。
就在這時,垃圾上的側後方,一個年輕的聲音緩緩傳來︰「阿盛,羅信要是能與閻羅其名,估計會成為最短命的冥帝。」
這聲音一出,阿盛的雙眼不自覺的瑟了一下,而坐在地上的那名錦衣人頓時睜開了快要磕起的雙眼,並勉力的站起身來,可是無奈于他剛才真元透支過度,此刻四肢皆如軟棉花一樣使不上力氣,剛站起身就搖晃著要跌倒下去。
垃圾山側緩步走出一位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人。這少年眸若浮于泉中的瑪瑙,膚色略帶蒼白之感,身形單薄,所以那莎質上品的淡色羅衫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靈,衣襟袖擺無風自動。
少年人身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裝飾物,若非他的腰帶上系著一根明黃細穗,他整個人便如水墨圖畫中走出的人一樣,外形簡單又獨有一份氣質。少年人的身旁還隨立著一位錦衣人,他的身形比那少年魁梧強健了許多,但當他站在那少年身後時,若讓旁人看見,一定不難辨出他與那少年的僕主關系,亦與此刻從灰衣人那里搶來鐵大尸身的兩名錦衣人身份等同。
然而,當那少年人看見身體極度疲倦,剛站起身就搖晃著將要倒下去的羅信時,他原本平緩從容的步伐忽然變快。走到羅信跟前的少年扶住了他的雙肩,然而他並不是要把他扶起來,而是手上力氣下壓,將他慢慢按坐回去。
雖然因為體力透支的緣故,羅信的視力也變得稍微有點模糊,但這不影響他認清扶住他的人是誰。在深深喘了幾口氣後,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歉意,沉聲說道︰「屬下能力有限,慚愧。」
「你無需這樣菲薄自己,你能做到如此,已經算是我在欠你了。」少年人的話語所含的語氣很平靜,他眼中的神色亦是一片平靜,但在平靜中有一份堅定的意味。他在羅信身旁蹲下,從懷中模出一只小瓷瓶,放入羅信手中後就又說道︰「振元丹,只有十枚,你現在就服用一枚。隨後隔三天服一次,這一個月一定要仔細保養好身體。」
羅信握著瓷瓶的手在听了他說的那段話後抖了抖,同時他開口說話的音調也因為情緒上的激動變化而微異︰「振……這是御藥,不行的……」
面對羅信托舉過來的手,少年人目色一凝,絲毫沒有拿回那瓷瓶的意思。他徐徐站起身來,再開口時已是換了一種顯出命令意味的口吻,有些冷漠的說道︰「我服這個。至多不過是讓別人安心,但你若不按我所說的服用這個調養身體。則會折壽。」
他的話說完,那名被喚作阿盛的錦衣人想到剛才他還把羅信調侃成活閻羅,此時臉上不禁現出一縷慚色。而羅信則沒有再抗拒少年人攜同好意送給他的藥,拔開瓷瓶口的木塞,倒了一粒藥丸入口。合著唾液咀嚼吞下後,又暗自運作起體內的經脈。使藥力加速均勻的散開來。
少年人似是沒看見這一幕一般,只是目光在躺于地上的鐵大身上盯了幾眼。
鐵大此時有了微弱的呼吸,已由一具尸體「變」回了一個活人。這一逆向結果的功勞所在,除了那個由這少年人安插在高府的人對送鐵大歸西的藥稍微進行了修改外,最關鍵的一環還是經脈天生異于常人的羅信運用一門特別的內功心法。以消耗自己生命體元為代價。對鐵大近乎死亡的身體經脈進行推拿復蘇。
只是鐵大雖然又活了。那也只是先恢復了心跳與呼吸,其它一應活人該有的生理功能暫時還處于死寂狀態,仿佛一不留神,連那剛剛恢復的心跳即會再度如煙消逝。
少年看著他帶來的那名錦衣人在給鐵大探脈。靜待了一會兒後。他才遲疑著開口︰「小森……」
那被喚作小森的錦衣人聞聲松開了鐵大的手腕。面向少年人恭聲道︰「公子請吩咐。」
少年人平靜的說道︰「我有一些話,需要親自對這個人說。」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否則他不會片刻也等不了的就趕了過來。在場三名錦衣人多少都能感覺到他的這個意思,然而小森的臉上卻露一絲難色。不過他沒有為了讓這少年舒心就說漂亮話,只是如實稟道︰「公子。這個人雖然未死,但剛才的假死狀態對身體的損傷是極大的,一時半會只怕是醒不了的。」
醒都醒不了,要說話就更難了。
少年人眉頭丘壑淺起,沒有再開口。
就在這時,盤腿坐在地上剛剛睜開眼楮,正好看見少年那一眉頭一皺的羅信立即開口道︰「公子,我可再替他運功一周天,如此令他有一盞茶時間能夠清醒說話。」
羅信剛剛將體內的經絡梳理了一遍,並且那枚振元丹也已在體內發揮藥效,所以他在說完這段話後就從地上站起身來,一時間竟然也沒有之前那種虛弱疲倦之態。
「胡鬧。」少年人斥了一聲,同時橫伸一臂做出阻止的動作,接著慢慢說道︰「且不說此後一年,我不會再讓你使用這等功夫,就算現在你體內真氣充沛,如若沒有這個必要,我也不允許你再出手。」
他頓聲凝視了羅信片刻後才又語氣定然的說道︰「不要因為你此刻覺得無礙就大意了,振元丹不過是讓你現在可以自己回去,而不是讓他倆抬著你行走。」
羅信聞言,終于是止住了腳步,垂目說道︰「公子勿惱,屬下遵命。」
少年人在沉默了片刻後,自衣袖里模出一個小紙包,信手扔給了站離鐵大最近的小森手里,接著說道︰「喂他服下,若半個時辰之後他還未醒,我便回去了。」
小森點頭照辦,不需多做吩咐,他將折于紙中的藥丸塞進鐵大口中後,立即運功催化藥力。雖然他沒有像羅信那樣天生超越常人的古怪經絡,但這類調換真氣流轉的基礎手法還是能掌握的。
鐵大服完藥,這站在一旁的四個人就陷入了干等之中。少年人沒有說話,作為屬下的那三名錦衣人也不好開口多說什麼,但在他們三人心中,半個時辰對于那位少年人來說算是漫長了的。看著他一直站著干等,這三人不禁微覺不安,然而垃圾山堆積的全是廢棄物,即便能找出廢舊的椅子來,只怕這東西也會折了那少年人的身份。
好在,鐵大的蘇醒比預計的要快,半個時辰約莫只過了一半,渾身呈現燒焦顏色的鐵大悄然無聲的睜開了眼楮。
此時已近傍晚,春天里的夜色降得又比較早,昏沉的暮色里,鐵大原本還可以分辨出突陷的面部輪廓也變得模糊了。只有那對睜開的雙眼露出的眼白是清晰的,襯出一對灰黑色的瞳子,有些病態的顫抖著。
少年人提前見此預想中的結果。面色依舊平靜如水。他只是命一人扶著鐵大坐起身,靠在一個廢棄的木櫃上,然後就將三名錦衣侍衛都遣遠了去。
此時的鐵大只覺得一股異常的潮熱從丹田騰起,以脊骨為橋梁散開在體內,沖擊著他的頭腦。他覺得身上很熱,明明很疲倦的連抬一抬手指頭的力氣都使不上來,可是大腦里卻充斥著亢奮的信息,令他絲毫沒有睡意。
他漸漸明白,自己是被下了藥,接著他想到自己失去直覺前發生的一些事。為此。當他看到眼前這個氣質殊異的少年人時。他心中的警惕情緒驟然拔高。可他無法站起身,也沒有力氣做出任何防範,念及于此,他的心緒倒又平靜下來一些。
嘗試著動了一下嘴唇後。鐵大發現自己居然還能說話。他開口吐音。說出了生還後的第一句話,盡管聲音里無可遮掩的透著極度的虛弱,他也關顧不了那麼多了。
「你是誰?」
簡單直白的三個字。透露出剛剛走過死亡線的鐵大心中最大的疑惑與防備之意。
「我是誰你暫時不用知道,你也沒有能力知道。接下來的談話,只需要我知道你是誰就足夠了。」少年人也終于是開始了這場早已做好預備內容的‘生死談判’,他的口吻異常冰冷,「你姓鐵,無名,碼頭上抗運貨物的力漢給了你一個鐵大的敬稱,因為你天生神力。他們卻不知道,挖掘並培養了你的這種能力的人是廟堂之上,身份尊貴的吏部侍郎大人。」
少年人的話中每一個短句都直擊鐵大的身份要害,雖然他現在也覺得自己的昏迷並出現在此地,其中過程緣由古怪的地方太多,但他的忠誠還是屬向那位侍郎大人的。因而他在听完少年人說的那番話後,肌膚殘漏的臉龐生硬的扭動了一下。
只是這個時候少年人並沒有留時間給鐵大說話的機會,他只是短暫的停頓了一下,緊接著聲音提高了一份的問道︰「你可知道高昱為何要你死?」
這句直白的話越過了方式,並且是直刺那個令鐵大困惑和微微懼怕的結果,誅心之言,甚過誅殺之刃。
鐵大目色一沉,少年人的話直接刺穿了他心為高昱保留的忠信圍城。但牆雖有孔,可離完全崩塌還有些許距離,由此,鐵大聚起心里最後一片信念,以及對這陌生人的警惕,對抗著心里開始滋長膨脹的一種不良情緒。
他動了動嘴唇,沒有解釋,只是問了一句︰「你為何救我?」
「你的心智果然堅定,到了此刻還不願放棄已不值得堅守的東西。」少年人微微翹起一邊唇角,在晦暗的暮色里,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毫無感情可言的笑意,「也許我這不算是救你,而是會讓你在擁有一個死亡的結果之前,品嘗兩次瀕死之苦。」
少年人雖然做了救活鐵大的事,可自鐵大蘇醒開始,他就沒說一句善意的話,他所表述的意思里更多的只是一種信息上的交易。
——我救活你,不過是想從你口中獲知一些東西。
而在鐵大直面表示了不配合的質疑之後,少年人不但不為自己辯解一句以獲得鐵大的信任,反而反其道而行的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場,有些冷酷,有點刻薄。
可是,鐵大在听到這番話後,心中所重視的東西卻在發生著輕微的變化。
置之于死地,家主竟真的要置我于死地?為何,我做錯了什麼?
少年人剛才問他的那句話,此時成為了他心中盤踞的問題,成為一條鑽入他的身體,正啃噬著他的心的小蛇。
恰在此時,那少年人仿若自言自語一樣嘆了一聲︰「人不能完全像東西一樣說扔就扔,可惜了……」
鐵大隱約明白少年人話里的意思,因為這個,他第一次對心里堅守的那個東西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即便高昱像丟棄廢物一樣放棄了他,那他也未必就會向眼前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少年人投誠。
或許一個人最應該效忠的,是自己。所以那少年剛才說的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啊!就這樣把自己得以活命的東西交了出去,也許真的等于是加速讓自己再承受第二次瀕死之苦。
鐵大扯了扯嘴角發出極為沙啞的喉音,不知是在冷哼還是在冷笑,接著他開口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