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腳下的這座宅子在過去的一年中風波不斷,然而時至今日,重歸于此的莫葉並不認為它還存在什麼不妥之處。至于剛才那個夢,莫葉只認為那是擱在自己心里的事,與住在哪里無關。
即便真有什麼不速之客還敢往這里闖,也不至于如此拙足。
不過,盡管莫葉心下已有計算,出于謹慎行事的習慣,初時她只將房門拉開了一條縫。屋外降雪已停,院落間鋪了厚厚一層白晶,將院子里的一切映得清晰。
回廊上,有三人疾步走過。莫葉一眼認出為首那人,這才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寒風裹挾著房檐上擠下的雪沫往門內鑽,也有些許鑽進了莫葉的脖頸間。被雪夜的寒意迫得站定,莫葉沒有繼續走下台階,而是站在檐下喊道︰「師父。」
剛剛行過回廊,踏上院中拼石小道的三人聞聲回頭,臉上皆+.++有絲縷詫異浮現,轉瞬隱沒。
這大清早的,若是師父帶著江潮出門,那還算正常。可這會兒還加上了一個宋德,這就有些奇怪了。
「你們……這是要出去?」莫葉見那三人停下腳步,連忙追問,可話一出口,又自覺多余。
忽然听見莫葉的喚聲,林杉倒沒有想得太多,只是感到有些意外。他們這一行三人特意挑了個府宅中最安靜的時辰出門,就是不想引起多余的人注意,不想還是失了一算。
但……對于眼下即將著手的一件事。莫葉的參與或也不全算是局外人。
視線在莫葉身上那條松散披著的兔絨氅上停頓片刻,林杉才輕聲開口說道︰「吵到你了?」
或許是因為剛才那個怪夢的緣故,導致莫葉今晚並未睡熟,此時雖是乍醒,頭腦卻很清晰,便從林杉那寥寥幾字問話中听出一絲不同尋常。
「哪會。」莫葉心里隱隱琢磨著,臉上則是微微一笑︰「我剛才做了個噩夢,自己嚇醒的。」
只是一個夢罷了,如今她已不是幾年前邢家村那個女娃,本可不必說得這麼仔細。可此時的莫葉不僅說了。還造了個半真半假的謊。
話既然已經說出口。必然還是能起到幾分作用,這也是莫葉預計中的事兒。
林杉果然走了過來,溫聲說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都不必心存懼意。葉兒。回京就等于回家。」
「是。」莫葉低低應聲。
看著林杉走近。他眼瞼下兩道青痕也清晰起來。必定是為著前幾日發生的事情熬出來的,休養了半個冬季的功勞幾近荒廢,莫葉心底頓時生出不忍。低了低頭。
看見這一幕,林杉只以為莫葉還在為剛才的噩夢而心悸,便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不覺有異,又道︰「若是實在安不下心,就去南廂。快天亮了,這個時辰寒氣尤重,別站在外頭。」
宋宅南院,莫葉能去的地方,也就是陳酒的住處了。
林杉會作此安排,也屬于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就在這時,卻听陳酒的聲音從回廊偏角出傳來︰「三郎……」
莫葉抬起頭循著聲音看去,就見陳酒一手拎著個小棉布包裹,一手提著裙擺,一路碎步跑來。
「俗話說,下雪不如化雪寒,剛剛燃好的手爐,你帶上吧!」跑近來的陳酒將手中拎著的小布包遞給林杉,話語間還有些微喘氣,顯然是一路過來走得太急了。
看著陳酒那一頭如墨長發只用了一根簪子簡單綰著,莫葉不難猜出她定然是起得太早,又急于燃起手爐,也就來不及打理自己的儀容,心下不禁一聲唏噓。
這一面,當然也盡數落入林杉眼中。
林杉將剛剛接在手中的暖爐又遞了回去,注視著陳酒,溫言說道︰「今天的事可能需要出城一趟,手爐確是用不上的。」
「出城?」陳酒臉上浮現一絲失落,連忙又問︰「你剛才不是說,很快就會回來的麼?現在為何又說要出城了?」
「早些去,才能早些回。」林杉微微一笑,面色很平靜,似乎真就準備出門辦一件小差事。
憑現在陳酒與林杉之間親近的關系,這樣的對話在平時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可此時莫葉站在一旁,卻從這對話中听出了林杉對陳酒的隱瞞。
看得出來,今天早上他在出門之前,是去陳酒那里道過別的。可到底是什麼事兒,至今他還要瞞著陳酒?
至于自己,很多事兒自己總輪到最後才有權知曉,莫葉對此已見得習慣。
當林杉側過身與陳酒說話時,莫葉果然在他的背後看到了那只扁而長的匣子。
或許陳酒對這匣子了解得並不透徹,可看過這匣子內在布置的莫葉不會不明白,倘若師父背上了這只匣子,他出門就絕非只為一件小事。這何止是要出城,沒準又得到哪處的地底下去。
京都外圍附近,倒是沒有什麼修在地底下的固防。至于城防的養護,也早已在一個月之前完備。那麼,需要師父動用那只扁長匣子的事務,極有可能不在城外,反在內城。
莫葉忽然想到了從皇宮延伸出來的那條密道,心緒上忽然有些振奮起來。早就听聞皇宮中有多處建築的改建,經由了師父的構畫。關乎此事,師父也已在口頭上間接承認過,只是還未詳細指出是哪幾處。
倘若此時口頭相詢,即便師父不瞞著,也只能簡略了解吧?
今天是個機會,若能跟著他走一道,或可正好一探究竟。
決心已定,莫葉腦海中念頭急轉,一時卻拿不定完美的法子。倏的勇從急中來,先沉下一口氣,然後開口說道︰「師父,你這次出門,可否帶上葉兒?」
林杉轉過臉來看向莫葉,不等他開口,他眼中神情已然有了拒意。
這一幕早在莫葉的預料之中。他既然連陳酒都瞞著,她想跟隨,怕也不易。
然而跟蹤師父這種事兒,莫葉也沒有十足的信心能夠做到。所以此事最好還是能得到師父的首肯。
于是。不等林杉開口,莫葉趕忙又說道︰「你說過要帶著我四處走動,多漲漲見識的。可實際上,這樣的機會似乎極難遇到。有時候我其實很困惑。難道我真的連給師父打打下手都做不到麼?」
話至最末。莫葉還小心將聲音壓低了下去。流露出一絲怯意。
莫葉心里明白,這是師父最不想在她身上看到的品性。
師父從始至終都希望她能成長為一個自信且堅強的人。
……
蕭淙就月兌去了套在身上的那件還算干淨整潔的厚棉布袍,換了身灰色麻衣。又拔下臥房牆上懸的一把直柴刀,去了後院打了一桶井水,就蹲在井旁開始認真磨刀。
蕭淙這身麻衣雖然未經染料浸染,體現出麻線本來的晦暗顏色,看著有些骯髒,似乎總也洗不干淨,但在這一身麻線織就的布料外表上,那些斑斑點點的紅痕依然明顯且刺眼,且顏色的深淺不一還隱隱透射出,這身衣服很可能是蕭淙在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時特別的著裝。
在民間以及知道蕭家藥廬性質的人群里頭,對這處藥廬的傳言、以及對蕭淙本人的評價,其實倒有些接近于褒貶參半的藥鬼之說。
俗世民間對藥師廖世的稱謂前冠以一個「鬼」字,是因為流言所談,經廖世治療過的人雖然少,可那寥寥幾人竟還都難得以善終。又言廖世為人治療的目的本就是在拿活人試藥,經手之疾患普遍已化作冤魂野鬼,仿佛廖世本人也因此纏上一身難以驅除、來自死者的怨氣。
相比較而言,蕭淙的名聲反而要好些了,但也只是稍微比廖世好了一點點。
蕭淙擅使兩把刀,一把刀切膚刮毒,救過一些外傷嚴重的病人,但這一道風險極大,因這種治療方式而喪命的人也不在少數,是為屠人。除此之外,蕭淙的第二把刀即是較為純粹的屠宰之刀了。傳言他是從屠夫轉入醫道的,操屠刀救人,這在當今醫界,還真只有蕭淙做得來,且不避諱。
為此他也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畢竟此行醫救人一道尚算偏門,前輩積累的經驗非常匱乏。當今的正統醫道其實也是用無數人的生命驗證得來,但那些都是歷史積累,不像眼前蕭淙的所為,不論目的和結果如何,一旦出了絲毫問題,責任人都只能是他。
因為蕭淙操刀行醫的做法逆了常道,下刀見血,治療場面頗為殘忍,且治死率較高,這行醫之法總給旁觀者一種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加速病人死亡的感覺,醫界群體慣常不認同他有資格為「醫」。
至于他在民間的口碑,大致則是極淡的。蕭淙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堅持的行醫法則尚難受大眾接納,往往會給自己帶來無盡困擾,在蹲了幾次牢房,換了幾處居住地之後,他也看明白了一個與廖世觀點不謀而合的問題,做出了類似的選擇。
因而近幾年來,蕭淙的行蹤真有些如他的名字那般「蹤跡蕭蕭」了。
並且有趣的是,雖然他沒有當面見過廖世,與其高談闊論交流像他們這類「怪」人的處世心德,但今時今日他干的事與廖世甚是接近——要麼不救人,一旦出手,必得賺個滿盆滿缽,緊接著就銷聲匿跡一段時間。
在這方面,與廖世專挑大戶人家剖銀袋子的做法略有不同的是,蕭淙接診的一般都是江湖豪客。這些人不怕流血忍痛,卻又惜命多金,不過他們擁有的豐厚金錢不少也是用命換來的,所以這類人里頭也不乏亡命之徒。蕭淙沒有廖世那等使毒手段,自保能力十分有限,所以才會選擇賺一筆就換一個地方再開藥廬的做法。
要想自保平安,如果武力不濟。智力就一定不能再有缺失了。蕭淙多為游俠武人、流寇大盜施刀治療,這麼些年過來,期間他也不是沒有失手的時候,然而他還能好好活著,即便說他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絕對已煉成自己的一套行事慣例。
就在前幾天,當那個邋遢馬夫帶著一名中毒頗深的白衣男子找到藥廬里來時,蕭淙只看一眼這兩個生面孔,第一時間想的不是給人治病,而是暗道自己很快又要搬一次家了。
距離他上一次搬家。不過才一年光景。而事實上他還是蠻喜歡新京都湖陽這座大都城的。這里很繁華,難得是座海濱大城,且有天子坐鎮,法制周全嚴明。真的很適合他這種不愁沒銀子花。又已經在四野數郡結有仇家的人選擇居住。因而在剛剛搬到此地時。他已在考慮,是否就此收刀,安心過平淡而平靜的生活?
但這種考慮也不是絕對不變的。
例如那個邋遢馬夫開出的救人價格。實在太豐厚誘人了,足足一千兩白銀,夠他下半輩子什麼都不做的花銷了。而如果他從今以後不再施刀,以他那平凡的長相和低調的生活方式,就算這一次他開了特例,不在治人之後搬家,干脆直接搬到京都內城住下,應該也不會有人認得出他來。
這個想法在蕭淙給那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治療時就已經盤旋于他的腦海里了,而在昨天送走已經月兌離生命危險的那位白衣男子,並獲得陪同他到來的那個邋遢車夫兌現的一千兩雪色銀錠之後,只待準備一兩日,將要帶走的行裝收拾齊備,蕭淙心里的這個收刀定居的念頭便也落了實地。
然而今天突然造訪的兩個人讓蕭淙覺得怪異又忐忑的同時,他在觀察這兩位不速之客、特別是其中年長些的那個男人之後,蕭淙心里那個收刀定居的計劃隱約又起了動搖之念。
改屠宰之刀為切膚療疾之刀,真的僅是初時的一時起意、而後的謀生手段麼?當然不排除這兩項原因,但同時又不可忽略,蕭淙甘冒這麼大的風險麻煩,走上這麼一條醫道「歧」途,必然也是存在一份他對此業的喜愛。
蕭淙行醫多年,雖然他慣用的治療手法不受醫界認同,但既然是治病救人的技藝,無論呈現出來的方式怎麼變,有一部分知識點是基石。蕭淙會用刀治病,不代表他只會如此,其它的醫道四訣、以及藥材組方是必學必會的,而如今的他已在這些方面積累了不少經驗,自此收刀,安分做個地方上的鄉醫,絕對沒問題。
但他沒有如此選擇。
在他看來,要麼就讓他跟著收刀一起,將藥箱醫典也盡數棄了,徹底離開行醫這條路,要麼就執刀到底,哪怕這種堅持會令他必須終日躲躲藏藏。
這是一種執著的愛。
也因這種執著,所以這種熱愛不容易熄滅,即便強行收束這種情緒,也極容易被一點滴的外物影響而再度爆發,拾起已經丟下的東西。
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兩個人里頭,雖然來者意為給那個面皮白淨的少年診斷,可在蕭淙看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個——那個左右兩邊臉龐膚色迥異的男人。
蕭淙憑刀行醫,行療疾之事,不管過程如何,目的必然都是為了救人性命,當然不會只管切割不管縫合,也是因為他全心全意鑽研此道多年,又有過幾手成功經驗,所以他只看了那個男人的臉一眼,就起了疑心。
——那半邊臉,似乎是縫上去的!
平時能有機會與那個人交流接觸的人群里,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對他的臉上膚色有異這一表象作如此猜想。大家大致會不需過問的很自然在心里覺得,那就是一塊面積過大的胎記,只是有些不幸的長在了臉上,可惜了這個身形健碩有力的男人一直要過著躲躲閃閃的日子。
蕭淙恐怕是這世上少有的能旁觀一眼、就思及皮肉縫補之術的人。
只因為他深愛著這項醫技,只看一眼即留了心眼,再看第二眼,果然有些微新的發現。那青年人膚色有異的半邊臉邊沿,真的隱有線縫的痕跡,只是可能因為時間稍久的緣故,那些痕跡現在看來比較容易被人誤認為是些微的皮膚皺紋。
但蕭淙不會這麼認為。只仔細留意了幾眼,他就能有理由確定他的猜想。雖然他在人的皮膚上行針走線的經驗只有幾十例,但他借用豬皮、羊皮以及許多禽獸肉皮進行的縫補嘗試早已超過千次——他行醫治療的手段雖然看著有些血腥殘忍,但這不表示他不懂重視人命。
怎麼說他也是一位以治病救人為最高宗旨的醫者。
而在今天突然來訪的那個臉孔詭怪的男人,讓蕭淙對執刀救人之醫道有些開始心灰意冷的心態再次回生。
原來自己的選擇並不孤獨,這世上還有別的人選擇執刀行醫一途,並且手法似乎更為精妙。
這一發現令蕭淙頗為興奮,雖然他足夠大膽,但能在人的頭部動刀,卻是他還沒想過的事。而那個未曾謀面的同行卻老早就做下了。並且還能做得如此精妙。
看來自己的「醫技」還有很大的不足,以及精益求精的上升空間啊!
所以蕭淙改變了前幾天才做出的決定,拾起了他昨天還準備拋下的東西。
他決定在這條執刀行醫的「歧途」上再走一段,即便他可能會不幸的因為某些麻煩而無法在此路上走得長遠。但至少要堅持到能與那位同行「神人」踫面之時。他手里的刀還未生疏于勾劃。才可有資格與那位同行「神人」交流一番。
如果選擇繼續行醫,即意味著幾天後遷家入京都定居的計劃要改成搬離京郊,一如往常那樣繼續過著四處躲藏的日子。
為了避免麻煩纏身。在以往蕭淙與病患接觸之前都會有一個中間人事先打招呼,尋常百姓即便听說過他的名頭,一般也是找不到他具體在哪里的。今天來的這兩人當然不是尋常之輩,此二人能不經過中間人介紹就找到藥廬所在地,已是很讓蕭淙心生警惕的了,而很快他又認出那匹馬的來路,這讓他漸漸意識到一件事。
大約在半個月之前,就在離京都以西不到百里地的下河郡郡府發生一起命案,郡守大人遇刺,但死的只有他一人,其家屬和部下全都毫發無傷。也正是因為此命案呈現出的這古怪案情,讓人很容易將其與人頭買賣聯系起來。
不同于凶殺慣例的禍及一片、甚至是滿門被害,在人頭買賣的過程里,人頭成了貨品,每一顆都明碼實價,被雇的殺手不會浪費自己的力氣去殺與雇主需求無關的人。而下河郡郡府命案不僅符合此人頭交易的表象,而且過程做得非常干淨,也可以說是絕對專業級的殺手做下的事。
不難看出,下河郡郡守大人的命被某個人花錢「買」去了,而世間仍存在以殺人為謀生之技的殺手,並且行動很守章程,手段異常高明。可明知道有這樣的組織存在,並且就發生在京都地界邊上,這讓作為在十多年前第一個決意要肅清這種違法之事,如今也已取得明顯良好整治效果,秩序井然民生和諧的帝京頗為震驚。
官方肯定是要將凶徒繩之以法的,並且很可能要憑此事順藤模瓜的徹底端掉一窩殺手團體,可真當官方將此事劃上日程時,又不得不承認此事頗為棘手,甚至還透著絲詭異。
現在官方派出的查案人員已經全都斷定此事是殺手所為,並且還能確定此人的身份,正是下河郡郡守大人生前非常信任和尊敬的一位白衣客卿。
此白衣客卿在郡守府為客多年,平時除了與郡守大人以知交好友的身份客居,還被郡守大人邀請為其兩個兒子的西席先生,主教音律。但在郡守大人遇刺的轉瞬,那位白衣客卿即身蹤渺然了。
從慣常角度來看,客卿在這個時候走人,無疑會給自己帶來無窮嫌疑。但如果換一個角度來思考,此事又實屬正常。客卿身為殺手,刺殺任務完成後立即走人實為明智的選擇。作為一名專業殺手,應當早就束起了過正常人生活的想法,客卿的身份本就是一種偽裝,在正事達成之後,當然沒有必要為了保護自己的身份清白而留下做什麼辯解。
估計這位白衣客卿的臉孔已經被許多人認熟了,但不可排除這是其偽裝之一。即便眾人之中的確有人能眼力卓然的認出他來,他若今後不在世間出現,認得他的人也沒有機會再行指認之事了。
或許到了若干年以後,此殺手還會在進行下一次刺殺任務中,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在茫茫人海,但到時還有誰能準確認出他來呢?
下河郡命案的案底已經很清楚了,可官方負責查辦此事的官員卻感覺很頭疼,凶手似乎就在眼前,但又仿佛隔著一堵透明的牆,找不到突破的門窗穿過去揪住他。
而此凶徒逃月兌律法制裁的依托。似乎正就是時間。
此案如果不抓緊時間盡早破除。待那殺手回到了他來的地方,很可能就真如針落大海,要鎖了他伏法就更是難比登天了。
此殺手似乎也很自信自己能掌握這一點,所以在殺了郡守大人之後。割下頭就走了。連尸體和割頭的刀都沒有處理掉。當有人發現凶案現場時。就看見還穿著官服的一具無頭尸體和一把刀就在府衙後堂地上血泊中,殺手的行動精簡隨意卻又無懈可擊。
但當此事從下河郡漸漸傳到京都,雖然關于白衣客卿的描述經眾口相傳而變得模糊。到了京都時已只剩「白衣人」這一描述,可蕭淙在听聞此事的第一時間,隱約已經猜到了這殺手的來路。
早幾年他在給一個江湖人治傷時,听那江湖人說起過一個隱秘的殺手組織。如今南昭大地被王氏新君漸漸治理得法制清明,前朝遺留的人頭買賣這一惡劣問題已經得到很大程度的肅清,殺手組織被官方剿滅的、以及為求自保而自行解散的有很多,但在如此嚴明地法規治理下,還能保存下來的殺手組織,必定是極為厲害的存在。
那江湖人在蕭淙的藥廬養傷期間,為排解無聊時日,就偶爾聊了此事,蕭淙隨意的听了,即便他不關心這些事,但還是留意了那江湖人的幾句話,只因為那幾句話里提及的殺手組織,是為殺手中最強悍的一撥。
這個殺手組織很神秘低調,可但凡知曉了它的人,輕易都難以忽略這段認識,因為這是個在如今已極少存在的敢接單刺殺朝廷命官的組織。
自改朝換代之後,當今新君為穩定國家大腦,最嚴令禁止的就是新舊兩撥官員之間的互相謀殺。而當今皇帝的確有在這類事情上掌舵的本事,早些年買凶殺官的事絕大部分被皇帝使人查出真相,這間接使殺官這種事在殺手組織看來成為最高風險的人頭生意。很自然的,官頭也成了最昂貴的貨品,而總有人想做一本萬利的事。
那江湖人所言的那個殺手組織已經存在了很久,而且久歷江湖的人大多能數得清,近年來幾個懸而未清、讓皇帝異常憤怒的官員被殺案,就是那個組織里的殺手干的,但與現今正在為下河郡命案發愁的官差心情一樣,即便是知道那個殺手組織的江湖人也不清楚,這組織的駐地究竟在哪里。
然而蕭淙卻在數天前,見到了那個殺手組織里的殺手,並且在巨額酬勞的交換條件前,救了那個殺手的性命。
蕭淙的行醫方式雖然不受醫界認同,他自己也有些挑剔,為了避免麻煩纏身,他不會輕易出手為別人治療,但只要是能通過中間人找到他的病人,他亦不會睜眼見死不救。無論如何,作為醫者的義務和底線他是有的。
所以在幾天前,當那個中毒深重的白衣男子被一個衣著打扮無比邋遢的車夫帶到藥廬來時,蕭淙立即對其展開治療手段,並且是毫無保留的全力施救,只為挽留住一條性命。而在那個時候,蕭淙其實已經開始有些懷疑那白衣男子的身份,是不是在下河郡郡守府作案的那位。
即便那兩人到達藥廬時身無利器,並且需要醫治的那位是中了蛇毒,而並非刀劍類的創傷,可或許是因為經常跟來路復雜的江湖人打交道來賺取治病療傷的豐厚報酬,自然練就了蕭淙的觀察力和警惕心,他在看見白衣男子的第一眼,就仿佛心生女人的那種敏感直覺,便就這麼想了。
而這個念頭只要甫一打開,隨後腦中通路忽然就變得異常順暢。
回想了一下幾天前藥廬里發生的事。忽略那邋遢車夫不看,只觀察那個白衣男子,蕭淙記得,那人雖然因為中毒而體質異常虛弱,即便後來在自己的治療後保住性命,卻常常間歇陷入昏迷,可似乎正是因此影響了他的一部分對自身的控制力,讓他自然流露出「客卿」的某種氣質。
蕭淙記得下河郡傳過來的說法,那位「客卿」可是跟郡守大人做了幾年的知交,雖然現在大家再旁觀此事。大多數人能確定那只是殺手的偽裝。為了獲取郡守大人的信任,麻痹郡守府護衛的警惕,以獲得最佳時機割下郡守大人頭顱帶走領酬,且能悄無聲息全身而退。但這偽裝持續了幾年時間。多多少少還是會反向影響人的一部分行事風格吧!
除此之外。那白衣男子在接受治療的過程里,還體現出極為縝密的防範心。在藥廬住了幾天,他清醒的時候極少言語。絕對沒有提及有關自己身份的半個字,幾近拿藥廬以及這里的主人蕭淙當做工具死物,不予交流。但此人眼中的神采卻又明晰異常,拿盯著針尖的眼神掃視身周一切,那是狩獵的眼神。
蕭淙還記得那人自昏迷中第一次醒來時的目光,就仿佛他未曾昏迷過,睜開眼皮的第一刻,瞳中即射出微顯凌厲的光,並且視線的著點也與尋常人不同,盡是眉心、鼻梁、脖頸等等在人的頭部最致命的部位。
若說此人在藥廬住的這幾天,大多數時候流露出的氣質還算是一種透著淡漠的安寧禮敬,比較接近一個高府客卿的良好形象,那麼在他剛醒來的那一刻,則明顯有些流露出了一個職業殺手的本色。
將這二者重合,間接就等于指認此人的身份,但蕭淙可沒有去官府報案的打算,一來他還不能完全確定此事,二來這麼做對他來說絕對是弊大于利的。
蕭淙不確定官府的賞金是否高過他為這白衣男子療毒而獲得的酬勞,他更不確定如果自己去官府報案,今後還有沒有命花那官府給予的賞金。在此之前他治療過的江湖人何其復雜,有多少都身兼命案,從未有其一令他破壞只行醫治人而不問人的個人規矩,否則也沒有人願意既幫他聯絡生計又幫他隱匿行蹤的合作當中間人了。
人類社會有各種法則規律,當然也存在無私無畏無視這些約束力的英雄俠客,但蕭淙顯然不是這類人。
所以即便他有很大把握覺得那白衣男子就是在下河郡作案的殺手,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人,可他仍只是將其視作一個需要獲得治療的傷者,盡力施治,然後收取酬勞,僅此而已。
而在今天,藥廬門口突然來了兩人一馬,這兩個不速之客能不通過中間人的介紹就找到這里,著實令蕭淙心生一種不善的警惕,且因為他們帶來的那匹黑馬,讓蕭淙在再次確定那白衣男子身份的同時,又思考起另一個問題。
或許是為了一種抒發民意譴責的目的,與郡守大人遇刺的消息一並傳開的,還有一些郡守府花邊消息。郡守大人生前如何欣賞重視那位白衣客卿的一些事跡傳開了,其中最諷刺也是最令普通百姓反復言傳的一條,即是郡守大人送給白衣客卿一匹黑馬的事。
這匹黑馬屬南方名馬行列,身姿和腳力其實不如西北馬匹,但卻是文人最愛,因為這種馬會認人,一旦認定主人便非常忠誠。郡守大人花重金買了此馬送給府上那位白衣客卿,可謂寓意深重,但郡守大人絕對想不到,他如此信任器重的人會在數年後割下他的頭騎著這匹馬大步而走。
人識人,大多都是識臉或者聲音,但這種識別力絕對比不上對氣味非常敏感的牲口,因而殺了郡守大人的殺手應該毫不猶豫的殺死這匹黑馬,否則這匹馬很可能會成為泄露他行蹤的最強威脅。也正是因為這一考量,蕭淙在識出這黑馬的那一刻心緒十分怪異。
這馬居然還活著,並且還是由別的兩個人帶來了藥廬。
但它終究必須盡快消失,所以還是由自己來操刀屠宰吧!
蕭淙很是質疑,那牽馬到來的兩個人能不通過藥廬中間人的聯系就找到這里,很有可能是官方來者。
他早有耳聞,當今皇帝手底下有幾支行事特別的小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