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他心中已經充滿震驚情緒。他早有耳聞,當今皇帝本身練就了不俗的武藝,外加上他早些年在北邊結拜的兩個義弟之一,正是今時今日名震武林的武神,有此旁人難以羨得的極佳環境,當今皇帝的一身武藝不但沒有因為操勞社稷才耽擱,還有逐年漸漲的勢頭!
在今日之前,阿桐都未設想過,竟有這麼一天,自己會與南昭的新君並肩御敵。而這件足矣令他銘記一生的事情,還真就在今天發生了。
除此之外,他還見到了皇帝陛下極少顯露的、近乎狂暴的武功!
當王熾的雙掌伏貼地覆在了那根釘滿密密麻麻尖銳暗器的粗壯樓柱上時,阿桐已經感受到了他身上隱隱約約有一絲氣流微微顫動。
但對于沒有一點武功底子的阮洛來說,他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只親眼看見那兩個勇猛沖出去的近衛突然倒在了半途。
他在心底里能對此給出的解釋是︰那兩個近衛一定是不慎被暗器所傷——面對那麼密集的暗器投擲而來,這似乎是難以避過的結局——然而他此時只想著,能用什麼辦法將那兩個近衛救回來。也許經過及時包扎,阻止傷口繼續失血,這兩人還能活下來。
然而對于沒有一絲武功傍身的阮洛而言,他在那群刺客眼里仿佛剛開始學走路的稚童,他無力多邁出一步。
在這一刻,他深切的體會到。所謂聖賢書,所謂金銀財物,其實是多麼無力的東西。在平穩的時局中,尚且常有倚強凌弱的事情發生,而在不講究固定規則的環境中,誰的拳頭最硬誰說了算的特性表現得更為突出。
就在阮洛的心快要急的堵到嗓子眼上的時候,他忽然听到身旁的王熾似乎沉吼了一聲,覆在樓柱上的手掌先是微微開合,然後猛然朝柱體拍去!
「 —」
仿佛有一股雄渾如海潮拍岸的力量灌入樓柱中,再循著筆直的柱體游移至地下。這股力量仿佛活物一樣在柱體內竄動起來。與此同時,密密麻麻釘在柱體上的那些尖銳暗器開始顫抖輕晃。
這樣的柱顫與地顫只持續了一個瞬息,王熾平整的雙肩猛地一繃,腦後黑發無風而動。掌下柱體停止了顫動。卻開始發出「咯咯吱吱」的駁裂之聲!
在兩個近衛忽然倒地之後。那些剛剛被迫得遠了些的黑衣蒙面刺客們漸漸又欺近過來。然而當他們看見那根在王熾掌下顫抖的粗壯樓柱,他們當中有個別人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但他們的這種因從事了特殊職業而錘煉得非常敏感的觀察力,在王熾忽然暴起的殺招下。還是顯得慢了些。
當王熾手掌下的樓柱停止顫抖時,他掌心聚力的起勢便完成了,而當他雙肩一振,便是這股氣勢軒然向外奔突而去的開端。這股勁氣像一根根的絲線,拴纏了釘在樓柱上的那些尖銳暗器,帶著力道之主的意願,向著它們之前射來的方向倒退著擊射而回!
「叮!叮!叮!叮!」
分不清有多少那種尖銳的暗器如煙花般自那破敗的樓柱身上綻開,撞到地上、撞上屋頂、撞破窗欞、撞穿幾個黑衣蒙面刺客的胸口……
樓柱上密密麻麻釘著的暗器不是一次打上去的,而是經過了之前刺客們的數番投射累積所成,但此時王熾只用一掌便將它們全部震射了回去。此時從樓柱上擊射回去的暗器,更是剛才射來時密集度的數倍!
剛才王熾等人在遭遇刺客們瘋狂投擲暗器飛鏢的時候,全靠著有兩根粗壯的樓柱擋一擋,但此時這些刺客以為柱子後的人殺手 用盡,兩個最強的近衛也都被解決了,便有了片刻的疏于防備。他們坦然欺近,卻被王熾抓住這個間隙施以雷霆手段,暴起殺招,那些黑衣蒙面的刺客頓時成了離飛鏢暗器最近的靶子。
「噗!噗!」
既是利器刺入軀體發出的鈍音,也是血水自喉口噴出的聲音,本來是向王熾這邊欺近的刺客里,行在最前面的兩個人結局最淒慘。跳進了這樣的鏢雨中,幾乎沒有死角地被射成了刺蝟。這三個刺客根本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像三個承載了太多飛鏢而失去平衡地投鏢架子,筆直向後倒去。
走在這三人後頭的五個人雖然介于活人盾牌在前略擋了擋,所以他們沒有被直接射爛前胸,但他們每個人身上至少實挨了六、七支鋒利的鏢刺,血水四濺,以這六、七個閘口一同開放的速度看來,他們也沒法再多活半個時辰。
而走在最後面的兩個刺客,其中一人與走在前面的刺客著裝一致,但他的身法明顯比其他刺客要敏捷許多,並且在危險襲來時,他的出手異常狠辣果決。看見密集飛來的鏢刺因為距離太近致使自己避無可避,此人直接就探出一掌,五指如勾,緊緊扣住了他身前那個刺客的後背心,將其拉近自己身前,以求能夠擋得嚴密些。
但王熾的內里修為之強,遠遠超過了這個狠手刺客的估算,外加上那彈射回去的鏢刺過于密集,有幾枚鏢刺幾乎排成一條直線陸續而至,竟將那個被人當做了肉盾的刺客胸口擊穿!
鏢刺透體陸續而至,哪怕有肉盾緩沖了一下來勢,終是只能解一時之難。不需多久,躲避在肉盾後的人胸口便多了幾枚鋒利的小刺!
這個狠手刺客因為及時抓活人替自己擋鏢,雖然最終還是沒有避開的遭了幾刺,但這幾刺多多少少受他攔在身前那人阻了些力道,待到刺入他的胸口時,多數沒有達到切斷心脈的深度,如能及時止血。命還是能保得住的。
但他著實也傷得夠嗆,不養個十天半月,怕是沒法自由活動了。
王熾振掌一揮,即叫這群刺客幾近全部隕滅,除了因為他借了那些鏢刺的便宜,還因為他的武道修為的確強大到了某種可怖的程度,令那些刺客完全無法估量,故而沒能心存足夠的警惕,將閃避的最佳距離給疏失掉了。
王熾甫一顯露武功,在場諸人幾乎全被驚到。四處亂飛的鏢刺終有靜時。場間所有的刺客經著這樣一股刃風刺雨的清掃。幾近全部被打折伏地。對于王熾等人而言,此時場間危機也頓時消停了。
阮洛一直心系著那兩個剛才突然倒地不起的近衛,時刻想著要盡快把他們救起,他雖然也吃驚于王熾的武功。但他本身不懂武道為何物。驚也只是驚于一個表象。並未太久的沉浸在這種情緒中。
石坪上現在四處掛著鏢刺,血跡斑斑,看著頗為人。但好在那些刺客已然全部被制服,阮洛凝了凝神,便要向數步外躺在地上一直沒有動過的兩個近衛跑去。
「不可!」
阮洛的前腳才將將邁出去了半步,他的背後就有一只手伸出,將他扣住。
他一個趔趄回轉過身,一只手下意識里朝那根樓柱子扶去,卻陡然扶了個空。因為當他的手指尖才剛剛觸到那粗壯的樓柱,那柱子居然就陷進去了一個窟窿!而隨著他的整個手掌探入到樓柱之中,那樓柱居然就像沙塑的塔被人橫來一棍子,細細簌簌就變成了碎渣塌了下去!
不知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也不知是由一種如何可怕的力量所迫,這麼粗的樓柱居然從里向外的粉碎掉了!
隨著樓柱的粉化,這家茶舍二樓觀景探台下的支撐力沒有了,已經被那雷火丸炸出的詭怪小火苗燒出幾個大窟窿的觀景台頓時一角傾斜,從頭頂上壓了下來。
阿桐已經顧不得什麼規矩了,直直伸出一手,先抓向了自家護主阮洛的衣領,便將他朝外拽。
但等到他拽著阮洛逃離火場後,他突然驚覺,那位武道功底極為厚實的皇帝陛下居然如同在人間蒸發了一般,失去了蹤跡?阿桐下意識朝他們剛才待過的地方看去,就見那兒已經變成一片廢墟。整個茶舍的半闕都塌倒下來,連著那些被鏢刺射死的刺客尸體也都被掩埋了一大半進去。
他心頭狂跳,緊接著又朝同伴阿平待過的鄰柱看去,就見那根柱子雖然還能立著,但柱頂也已起火,看來是撐不了一會兒了。至于原本避身在那根粗樓柱後頭的阿平……此時他竟也不知去了何處!
阿桐的視線重新落回到剛才自己待過、此時已經成為一對廢墟的地方,嘴上一個字也未說,心卻已經涼了半截。
阮洛已經朝那廢墟沖了,半蹲在廢墟前,他就以一雙肉掌似瘋狂了般的在冒著火星子的焦黑建築渣滓里翻了起來。
阿桐沒有別的選擇,當然會緊跟著幫忙。然而他才剛邁出兩步,還沒來得及在阮洛身旁站定,他就忽然听到一個有些尖銳刺耳的聲音傳來︰「就憑你們這種速度,等到把他們兩個扒找出來,估計里頭的人都快給燜熟了吧?嘻嘻!嘻嘻!不如讓我送你們兩個一起去,你們六個人一起來也一起走,鬼道上搭個伴,也不會太寂寞……」
那尖細嗓音在說到一句話的最後一個字時,刻意地將聲線拉得極長,仿佛將這個發音並不細的字硬生生給拉細了,試圖以此割破听到此話的人薄弱的耳鼓膜。
阿桐記得這聲音,因為那一群刺客里就只有一個女子。不止是阿桐,王熾這邊所有的人對這個女刺客都有著別樣深刻的印象。
剛才王熾兩掌震飛了釘在樓柱上的所有鏢刺,造成一種幾近無可阻擋的鏢刺雨反噬,將那一群刺客削落大半,當場斃命數人。目前還能保持意識清醒的刺客,也就是走在刺客隊伍最後面,並抓了一個同伴以其身體替自己擋了數下的那個狠手刺客。
然而令人無法預料的是,居然會有一個刺客完全避過了這片密集如雨的鏢刺,而且還是一個從體力上評價明顯弱于那些男性刺客的媚態女子!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準確的說。她如果能做到這麼完美的閃避過如織的暗器襲擊,她的武功又該精深到何種程度?
這才是這群看起來武功普遍平平的殺手里,早已隱藏好的最後一記強招麼?
心中數個念頭電閃而過,阿桐感覺到一陣風襲面而來,他赫然抬頭,正好就看見一個麗影朝他掠來。
那麗影衣袂輕飄,襯出她有些偏單薄的體格,她狹長且半含著的眼睫,有著一種天生的媚態。這樣的女子或會常在紅坊閣樓上輕晃小團扇遙看街上人,但此時這女子手中卻只有一對鋒利的鉤子。鉤尖寒芒點點。知道了她厲害的人。毫無疑問只會把將與勾魂女鬼相比擬。
這媚女子顯然還是不太把阮洛當做一回事,所以她會先一步直取阿桐的性命。
她帶著這一群殺手來取王熾的命,現在己方的損失雖然嚴重,但總算將目標人物拿下了。這一單生意做完。也許下半輩子幾十年的衣食生活都不用愁了。
至于那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小隨從。原本殺不殺他都沒什麼價值。但考慮到等會兒她還要翻開廢墟把目標人物的頭割了,再才好拿回去領賞金,若放著這個小隨從不殺。他肯定會來阻撓的。
反正這都是最後一單生意了,且就多付出點氣力,做得「干淨」些吧!
媚女子手中的雙銀鉤鋒利地劃來,阿桐眼中神色一凜,身軀猛地一個後仰,也將腿、腰、背繃直倒擰成了一根鉤子。雙鉤擦際而過,阿桐險險避過這破膛一鉤,但他的前襟還是有一寸衣料被掛出一道口子,些許血沫子滲出,幸而傷得不深,暫時不管這道傷口也無礙于行動。
在躲過媚女子的迎面一鉤之後,阿桐並沒有立即將自己那倒扭成鉤的身體正過來,而是順勢一個側翻,滾身到那廢墟近處,伸手狠命一抓,從建築廢渣中拔出一條木板來。
房頂上擱瓦的梁木大多被燒得斷成幾截,但阿桐這一抓的運氣還不錯,居然讓他拔得一根整木,足有一丈來長。那媚女子的雙鉤雖然尖銳,但不似刀劍那樣有刃口,所以即便是對金屬武器來說脆弱不堪的木板,若對上的是這種鉤子,倒可以周旋不短的時間。
阿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媚女子的對手。其實以他的武功深淺,只是在京都做一個富戶的保鏢侍從,已經足夠了。但今天他遇到的是要行刺皇帝的刺客,這種刺客個個武功都不會太低,阿桐此時心里就有一個念頭還比較能保持堅定,那就是能拖得一時是一時。
恆泰館街區不是接待皇親國戚、鄰國邦交的重要館驛麼?多拖得一些時間,總能引得那些守衛此地的兵卒趕來吧?
何況京都不是早有傳言,恆泰館街區的守衛力量只是略薄于皇宮大內一些,所以只需再拖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的吧?
阿桐沒有參與到剛才王熾與阮洛的攀談之中,所以他無從知曉,恆泰館街區傳言中固若皇城的守衛網很可能在今天破了一個洞。替刺客們做內應,攪亂了這個館區守衛正常秩序的人,很可能就是今天借給他們一萬兩黃金到這兒游樂的雲峽錢莊大東主。
也許幸虧他不知道這個極有可能存在的內幕,所以他才能把持住心中最後一絲堅定的信念。
雙膝微微弓起,將一丈來長的木板橫握于身前,用以隨時抵擋那媚女子手里的銀鉤再次劃向自己的心口要害,阿桐深凝著目光,注視著二十余步外,如一只布扎的人偶一般輕飄飄懸掛在一株大柳樹上的銀鉤媚女子。
那媚女子凌空掠過的身法如一縷煙一樣,仿佛抓不著,也控制不了,但她既然能握住具有實體的銀鉤,那便說明她並非鬼魅。
停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並沒有立即再向阿桐發起攻勢,她只是以她那天生的尖細嗓音「咯咯」笑了兩聲,然後目光掃過仍然還在瘋狂扒著廢墟的阮洛。
阿桐心下頓生一絲寒意。
以阮洛此時的情緒狀態,也許自己現在就是去硬扯,他也不見得願意放棄那堆廢墟。
自己獨自面對這媚女子尚且有些勉強。倘若再拉上一個情緒失常,又絲毫不會武功的人,不知最後的結局會如何?
但阿桐當然不會放棄雇主。不論是出于道義考慮,還是今天的特殊處境所迫,他都不會在這個時候為求自保而逃離此地。若他就這麼走了,以後白門的臉面便再也拾不起來了。
如今的白門雖然衰落了,但對于門人的訓練實際上並未松懈絲毫,為保護雇主的安全,白門弟子也必須學習了解一些殺手行當泛泛基礎的信條。
今天他看見了這媚女子的臉,他不認為這個行動詭譎的女刺客會輕易放了自己。這個女刺客如此狂妄。做行刺之事。卻不似她的那些同行一樣蒙起臉孔,這或可證明此女子的心狠手辣,除了目標人物,她還絕不會讓行刺現場多留下一個活口。
如果軀體必將衰弱。則心不可先死于身;
如果生命必將隕滅。則義不可先死于身;
如果心神步入兩難境。則守元取義;
白門之義,凜凜如野!
白門信條驀然在腦海里沸騰開來,阿桐只覺得剛才還有些浮亂的心境。此時已經沉靜在一片暖洋之中。
人最易自我困縛的行為,是不能堅持如一的做出決定,但如果這個心念可以清空雜絮,至智與心的統一,一切煩擾的事情便仿佛雲散月出,變得清晰而簡潔起來。
阿桐的目光依然緊緊盯著那輕悠悠掛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而他腳下步履則正在以極慢的速度向阮洛挪去。
懸身在大柳樹上的媚女子當然觀察到了這一細節,她臉上那絲並不自然的笑意漸漸收斂了,眼神里慢慢滲出一絲狠辣,仿佛做出了某種決定,然後她手中的雙鉤忽然一挫,腳尖輕點柳枝,終于再一次飛掠鉤掛而來!
「嚓!」
媚女刺客第二次俯身揮鉤刺來,阿桐眉頭一擰,無視那銀鉤的鉤尖,只猛力揮動手中的木板,盡可能精準地斜斜朝媚女刺客的手腕掃去!
如果這女刺客不躲避,她的手腕很可能會被生生折斷,而假使女刺客也與阿桐死擰上了,那麼她手中的一對銀鉤極有可能掏穿阿桐的胸膛。
阿桐用自己的命賭這女刺客的一對手腕,這看起來是個絕對會賠的賭局。
但阿桐卻在這一次賭局里勝了一回。
女刺客終是舍不得她的手腕,在銀鉤尖快要刮到那寸已經在她剛才第一次出手時就留下一道血痕的胸膛時,她驀然收手,身形一個提縱,又「掛」到了阿桐身側十來步外的一株楊樹上。
阿桐身形一轉,又擺出了剛才的那種防衛姿勢,微微昂著頭,目光始終不從那女刺客臉上移開過。
女刺客此時眼中流露出一絲詫異,這是她習慣流露媚態的雙眼中,少有的一次現出偏于正常人的神情。
這小侍從居然是個不怕死的?
但她的雙手可是一定要保養好,用來花銀子的。今後這雙手上將會有大筆的銀子撥弄出去,現在只是想一想,就讓人禁不住有些心情激動。
心情一變好,腦子便容易開竅,殺人的招式也多了起來。媚女刺客眼波一動,縱身再掠過來,手中銀鉤揮舞,卻是虛晃一招,輕靈的身影從阿桐頭頂上掠,登上那燃著熊熊火焰的茶舍樓頂,好似去了茶舍的後頭。
這個舉動實在太古怪,令人難以捉模。
但阿桐並不準備追,就算排除了那女刺客是想行一個漏洞百出的調虎離山計,此時的阿桐也不認為,還有什麼事比立即制止阮洛扒那廢墟的舉動更重要。
在沾著火星、或已燒成紅炭的木質建築廢料中,阮洛一口氣扒了盞茶時間。
他已經嗆了太多煙灰進喉,開始不停的咳嗽。煙灰燻黑了他原本白淨的臉龐,眼角燻出的淚液在這樣的一張黑臉上劃出兩撇。這個時候的他與平時判若兩人,幾近瘋態,唯獨手下的動作未曾有一絲的懈怠,還保留住了他的某種性格原色。
他咳嗽著,喘息著,氣流急促穿過他喉嚨時發出近似砂紙在摩擦的聲音,仿佛他的聲帶也已經被充斥著火灰的空氣灼傷了。
盡管如此。他在一邊翻扒的同時,口中依然未有停歇的嘶啞喚著︰「伯父……陛下……陛下……」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您連那麼粗的樓柱都一掌震碎了,卻為何躍不出一丈遠的距離?
您怎麼可以就這樣被埋在一堆廢墟中呢?
身為一國主君的您,牽系著多少人的希冀、多少未靖之事的責任,您怎麼能有事呢?
您必須無礙!
天下應該沒有什麼事可以阻住您的腳步,亦沒有什麼險境能礙著您之身軀!
在煙燻火烤的環境中嗆了這麼久,阮洛的喉嚨里已經發不出什麼清晰的聲音了,他只是在拼力撕扯著喉舌噴吐著幾個字眼的氣流聲。
他這樣毫不顧及己身的瘋狂行為持續得太久,一雙手掌已經被斷面尖銳的建築廢料刮破幾道口子,在渣滓中踫撞得皮開肉綻。傷口溢出的血水混合了黑灰。黏成糊絮狀物。粘得他已經髒污了的袖口,以及扒去身旁的雜物上點點滴滴到處都是。
此時的他仿佛已經忘了痛是何物,或者他已經痛到麻痹,便不覺得痛了。
而看著這一幕的阿桐焦慮地認為。無論皇帝是不是被掩埋在這堆廢墟里頭。阮洛都不可以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再這樣多扒一會兒。阮洛那一雙長期慣于用筆、模紙張綢布的手掌會皮膚破裂得露出白森森的掌骨,他的那十根撥弄算珠靈巧如飛的手指頭恐怕也會落下殘疾……
阮洛就這樣只憑著一雙肉掌,硬是將這一堆被火烤得滾燙的雜物扒出了一個缺口。
在這個缺口里。果然露出一片衣角來,阿桐只看了一眼,不禁臉色一白。這衣料與他的穿著相同,居然……居然是阿平在里面!
「平師兄!」
阿桐在看見阿平的那一刻,剛剛他還準備勸阻阮洛,此時這種念頭頓時被一種心驚以及心痛的情緒沖淡。他將手中木板往腳邊一撂,胡亂從衣服前襟上扯出兩條布帶往手掌上一纏,大約也就是把一對巴掌包裹了,十根手指頭還露在外頭。他就用這樣一雙手,蹲在這被烈火燒塌了半邊的茶舍旁,與阮洛一起在煙火未熄的滾燙廢墟中翻扒起來!
人往往就是如此,在勸別人面對挫折的時候,自己總能鎮定自處;但當同樣的挫折降臨到自己頭上,其實自己往往也容易犯那曾經勸過別人的情緒。
所以人習慣群居且互助,互相發散不良的情緒,同時又互相傳遞良好的情緒。即便是在重大的天災面前,群居的人們也未必個個都垂頭喪氣,總有心中希望與樂觀不滅的人們,在努力活著等待轉機。
然而此時此刻,蹲在廢墟前的兩個人已經全瘋了!
阮洛早就亂了心緒,近乎瘋狂,而現在唯一還能保持些鎮定,來勸阻他不要再這樣繼續傷害自己身體的阿桐也近乎瘋了。
兩個被烈火高溫烤得滾燙的建築廢渣烙到麻木的人;兩個被煙火燻得頭暈眼花的人;兩個心系至親好友焦慮恐慌充滿腦海的人……這兩個人根本無瑕去看背後,不知道那天生媚態的女刺客什麼時候就回來了,那兩把鋒利的銀鉤被她握到一只手里,而她的另一只手縴縴柔掌里,已然攢了一把尖利的小刺。
離阮洛還有十來步遠的女刺客目光只在這兩人的後背上略定了定,她絲毫沒有猶豫,一揚手就將那一把尖利小刺灑了過來!
密集一簇的暗器,挾著一股狠勁呼嘯而至,準確的刺向此時對後背全不設防的阮洛、阿桐,眼看著就要將他倆刺死並推入煙火未熄的建築廢渣堆中……
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女刺客媚目中的神采變化了,她的眼瞳里映出一幅比她那縹緲如媚的行蹤還要詭異的畫面。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不,應該是空間在那一刻凝固……不、不,那兩個瘋了似的人明明還在廢渣堆中挖刨著,時間怎麼可能靜止,空間怎麼可能凝固?
但那些飛刺是怎麼回事?
那一片密集如雲、尖細如絨的飛刺暗器只飛到了離阮洛、阿桐兩人後背還隔了寸許距離的位置,然後它們就真的「飛」了起來。
這些尖利的小刺就漂在空中那個位置。既不再繼續前進,也沒有因為月兌力而墜落地面。而最讓媚眼女刺客心驚的原因是,這些小刺是從她手里投擲出去的,自己掌控過的東西變得失去控制,還是以這樣一種詭怪的場景表現這種失控,令人禁不住心底生寒。
長期從事刺殺行當的女刺客早已被打磨出一種特性,這種對危險的嗅覺,簡直比獵犬聞蹤還要敏感。不過,她也只是練出了敏感,對于此時她感覺到的那種危機的帶來者而言。她還是太慢了。
「束!」
一個字眼帶著沉悶如雷的壓力。從女刺客的左側忽然迸射過來。
女刺客下意識里一挑眉。她潛意識里認為,一切突然而至的事物,都很有可能潛藏危機。所以她並沒有朝那聲音的來處看去,但她也沒有朝相反的方向退去。從背後偷襲是她最擅長的事。那麼她又怎麼會讓別人也有機會這麼阻撓她呢?
她朝前方飛掠出去。
從這個方向月兌離那聲音的直擊範圍。顯然是最快捷的辦法。她不需要在做一個轉身或者側身的動作浪費一丁點兒的時間。
然而她未曾知曉,那個突然而至的聲音根本沒有給她留一方空隙。那只發出了一個字眼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代表了一個人。而是代表著向數個人或是數十人發出的一個命令。
束,最直觀的解釋是要用到線。
此時此刻,女刺客才剛剛向她認為可行的方向邁出了一步,她就忽然感覺自己本可輕盈如葉乘風的雙足被什麼東西束住,緊接著她又感覺到自己的雙腕一陣勒疼,還未等她看清手腕上束的是什麼東西,足上沉重的下墜力已經硬拽著她向地上砸去。
「伏!」
還是那個沉悶如雷的聲音,還是只叱出一個字,而在這個字如箭矢傳遞過來時,女刺客已然伏到了地上。準確的說,她是被一股猛力毫不留情地扯著身子砸到地上的,直砸得她顎骨開裂,口中細白牙齒也被砸出幾顆,鼻下唇邊全是血沫。
她手里的一對尖銳銀鉤也早已被砸月兌出去,「叮叮」在堅硬平整的石板地上滑出老遠。她何止是一雙手腕月兌節了,連她手臂的骨骼差不多也跟她雙腿的骨骼一樣起了裂痕。
沒有誰要向她行偷襲之事,對于那個發令者,以及他的下屬而言,就憑這媚眼女子的本領,用最直接的方式抓捕已是綽有余力。
束縛二字是一個意思,而束伏二字卻是兩件事。
這個從聲音至此開始還一直未現出過本人身影的發令者,最終還是道出了一個「縛」字,這仿佛有些多余,但他的下屬們得令後絕不會做出多余的行動。
……
北國的春天,比南國遲了倆月,但總算還是來了。莫葉隨同鴻臚寺卿鄭文質帶著南昭準備的十車國訪禮品到達北國時,時間拿捏得很好,正好是在北國大年的前一天。
因為北國所處的地理特性,常年多風沙,雨水匱乏,北國的房屋建造主要由泥磚砌成,時間久了,本就是灰色的泥磚愈顯深沉。從時節上來說,算是開春了,但北國街道邊仍然不見什麼綠意,一眼看去,黯淡的一片。
直到接近天都中心位置,靠近皇城居住的大多非富即貴,宅邸間才可見裝點了些許色彩生動的飾品,窗花、燈籠之類。
不過,剛到北國的莫葉還沒有時間和心情欣賞這些細節,到達北國天都,第一件事即是隨鄭文質將南國準備的禮物進獻給北國皇帝。
莫葉還沒有見過北朝皇帝,只知道北朝當今的皇帝,登基時間還不滿一年,實為新君。
在的一年里,北朝爆發了一場皇位大禮爭,簡單來說,就是皇戚篡位。在這次事件中,北朝六位皇子中,五皇子成為最後贏家。
時年不過二十六歲的北朝五皇子,只用了一年的時間,斗倒了比自己年長十三歲的太子哥哥,接著連挫三個皇兄,最後下手禁錮了跟自己關系融洽、比自己小九歲的弟弟,並且將這一過程的消息完全封鎖在皇宮之內,手腕之強悍,權謀之詭譎,實在叫人聞之背後發涼。
所以在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皇帝之前,莫葉心底里不可避免的有一絲期待,但更多的是繃緊精神的忌憚。
看著走在前面的鄭文質背影,莫葉又不禁再次感到困惑,覺得自己隨同鄭文質來北國這一趟,如果要直接與那位工于權謀的年輕皇帝打交道,並不能佔到什麼便宜,還有可能會被對方反算一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