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站起,身周無論遠近、無論是官是兵,全都單膝跪拜下去。
而當他正要邁步出大帳時,他前腳才剛拾起,還未待落下,不遠處街道上就傳來「轟隆隆」齊整的踏步聲。眾人皆聞聲側目,就見一大隊步卒跑步前來。
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乍一看這陣仗,只以為是兵部的人來了,但在定了定神仔細多看幾眼後,他就從步卒方陣的前面辨出了京都府尹蔣燦的身影。
蔣燦趕赴此地,一路居然沒有騎馬。他不是習武之人,體力有限,跑來這最後一段路大致是靠左右兩名副將提拎著兩邊肩膀,就這麼一路又拖又拽撐著來的。當然,這並不是他不想來,才被生拉硬拽,他是實在跑不動了。
在離廢墟前臨時搭起的那個大軍帳還有百來步遠時,才只看見了帳頂尖角的京都府尹蔣燦就已經在心里有了主意,陛下定然就在那帳中了。
而在接近大帳五十步遠時,蔣燦的視線角度終于足夠將帳下的諸人看清,再次確定陛下所站的位置,他臉上就堆滿了自責負罪惶恐的復雜表情。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要在徒步狂奔了數里路之後,跑得快要斷氣的身體狀態下,還在臉上表露出這麼多樣化的表情,是一件多麼考驗臉皮的事情。
他此時無法看見自己的臉,所以他在體會到了一種新感受的同時,又忽略了一件比較關鍵的事情。
——人在這種極端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完美地裝出這些種表情,除非這些情緒真是發自本心。
在離大帳下那站在眾官兵跪拜中心的兩人還距有十來步遠時,京都府尹蔣燦終于暗暗一咬牙,甩開了身邊扯著他左右臂膀一起跑的兩名副將,膝前一屈軟,朝帳中陛下跪了出去。
這兩名副將當然知道蔣大人甩手的意思,他們在連忙松手的同時,也沒有繼續再向前跑,就在當地跪拜下去。
「撲通」一聲跪倒在陛下面前,京都府尹蔣燦已是泣不成聲。口涎鼻涕齊出——其實他這是一路上奔跑得太激烈。給激出來的——嗚咽了幾聲後,蔣燦才聲音破碎得不成一句的嘶啞呼道︰「陛下,罪臣救駕來遲,罪臣雖萬死難恕……」
王熾剛剛被廢墟埋了片刻。此刻胸月復間那莫名其妙爆發的內傷又開始隱隱作祟。催得他精神有些不濟起來。就如禮部侍郎邊抒鶴心里揣摩的那樣。此時王熾雖然還未發火,但心情確實好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帝都行政長官,此人仿佛喘得要將肺也嘔出來。但他看著此人臉上的表情,心里卻忽生一絲厭煩。
但這一絲個人情緒很快就被他壓抑在了心底。他不想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與這位府尹大人有太多周旋,包括宣泄自己的負面情緒。
因為在克制自己的情緒,所以王熾甫一開口,聲音語調依然透著一絲冷硬︰「恕誰的罪,一個人說得了嗎?」。
蔣燦聞言,趴低的雙肩微微一震。
南昭是一個嚴明律法的國朝,但……陛下的某幾個心月復官員也沒少做先斬後奏的事情啊!
蔣燦慎于再多說什麼,王熾則是懶得再多說廢話,只輕輕揮了揮手︰「都平身吧!」
「謝陛下……」蔣燦稍有猶豫,終于站直起身。而直到此時,他胸中急氣仍還沒喘勻,真想在這時候長出一口氣,但在快速抬了一下眼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暫且不理會京都府尹這會兒趕來是準備了什麼說辭,也沒再給予什麼口諭,王熾便繼續向大帳外走去。在他背後,幾百官兵「呼呼啦啦」陸續起身。
由厲蓋親手培養的幾十名侍衛高手環聚行走在皇帝身周十步距離,兩百禁宮侍衛,以及後來被京都府尹帶來的幾百府兵,就由上官英帶著跟在後面。恆泰館街區的幾百衛兵走在最後頭,他們無權職涉足宮禁範圍,最多就護送皇帝離開這片街區就得止步了。
京都府尹蔣燦眼神有些呆愣地跟在皇帝身後,他有些難以理解,剛才就沒有誰為陛下喚車輦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蔣燦有些懷疑自己從下屬那里听來的關于皇帝在恆泰館街區遇刺的消息了。
而就在蔣燦腦海里浮現「車輦」二字的時候,街道數百步外,又有一大隊人馬趕來。
這一隊人里頭,就不止是步卒方陣了,步兵騎兵盾手弓弩手都存在于其中,但這隊人之中最顯眼的還是那覆了金色織錦帷幔的八馬六輪輦車……是空車而來!
蔣燦心中略松,只等陛下上了車輦,自己不必跟得這般近,或者根本不用這麼擔著心上的壓力一直徒步侍行至宮中,半路就可以撤了。
相比于蔣燦在看見御輦大隊時的注意焦點是車,王熾看見那一隊人急奔而來,則是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怒馬飛鞭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年輕人。
二皇子王泓!
王泓服冠微亂,臉色有些發白,揪著馬韁的手青筋隱突,握著馬鞭的手則纏了厚厚的白紗布,為了握緊手中的鞭子,白紗布下包裹著的傷口已經崩裂,血滲出了布外。
能在剛剛經歷了一場驚險之後見到自己最親近的人,總是容易令人覺得暖心,王熾的心稍微一柔,然後他就看見了二兒子持鞭的那只手上的一抹刺眼顏色。
他眉心快速跳動了一下,隱約有些心疼,默道︰這傻孩子。
二皇子王泓在馬上就看見了父親由人扶著行走的樣子,他的心中亦是一緊。馬還未勒穩,他就偏身跳了下來,忍著腳踝急劇撞地傳來的麻痛感。他就向父親快跑。
「父皇!」
「你怎麼來了。」王熾抬手握在二兒子那只傷手的腕部,就見他額頭上也是一層細汗,不禁又叮囑了一句︰「手上的傷還沒痊愈,就這般奔突,怎麼也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二皇子王泓根本不在乎這些,也似未感受到手上傷口再次裂開迸血的痛苦,他只是在見著父親之後,先是以視線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就抓著父親的手有些焦慮地問道︰「父皇,您沒事吧?」
「沒事。」王熾微微一笑。看著本來就體質偏弱的二兒子臉色微有些蒼白。他就收了笑,責備了一句︰「帶著車輦來的,怎麼還要騎馬?你這個樣子回去,你的母妃又該心焦了。」
得了責備。王泓反而心情輕松了些。慢語說道︰「兒臣正是帶著母妃的意願來這里迎父皇回宮的。」
「好。」王熾點了點頭。握著二兒子的手腕稍用了些力,「你也上來,咱們爺兒倆一起回家。」
王熾的話里特意提到了一個「家」字。這話里的另一層意思就很明確了。二皇子王泓聞言眼眶微熱,也沒再多說什麼禮儀場面上的虛話,就如一個尋常家戶的兒子在听到父親的召喚時那樣,很親和地應了一聲,跟著父親的腳步一起上了車駕,並肩而坐。
離開了厲蓋托著一股掌力的手,盡管王熾坐上了寬敞舒適的御輦,不用再耗費對于他現在的疲勞身體已成負擔的力氣保持站姿,此刻他卻仍不覺得輕松。腦中一陣混沌,他握在二兒子腕上的手就驟然一緊。
二皇子王泓感覺到手腕忽然傳來裂骨般的痛楚,手背上薄薄一層皮膚下的青筋更為突出,但他只是皺了一下眉,便深深一個呼吸,將這種痛苦忍了下去。
默然吐了口氣,他就側目看向剛才扶父親上車,此時尚還站在車輦旁沒離去的厲蓋,平靜地道︰「厲統領,請你一起走一趟。」
厲蓋讀懂了二皇子眼中的意思,拱手微微點頭。
緊接著就有侍衛牽馬過來,他跨了上去,手中接過侍衛遞來的馬鞭,但並不使用,只是抖了抖韁繩,將馬的行走速度控制著與御輦步調一致,他的一人一騎始終行于御輦一側。
浩浩蕩蕩一行人向皇宮方向行去,留下「雨梧閣」的一地廢墟,還有那個今日刺殺行動中唯一留下活口的女刺客。
京都守備大統領厲蓋護送皇帝回宮去了,但他只帶走了一名影衛和五名劍手,除去最早護送幾名傷員就醫而離開的一名影衛、兩名短刀衛和兩名持盾衛,廢墟現場還留下了五名短刀衛、八名持盾衛。
顯然,厲蓋對于這個女刺客很重視。因為厲蓋剛剛趕到已經著火的「雨梧閣」附近時,在朝這女子出手之前還留了短暫的時間悄然對她進行了仔細的觀察揣度。他認為這個女刺客很有可能算是刺客里頭的一個小頭目,他非常期待能從此人口中拷問得一些有價值的消息。
京都內城的刺客「清掃」工作已經連續進行了快半個月,因為行動過程刻意低調,所以也沒有對城中居民的生活造成多大影響。不過,對于清掃一方而言,這十多天里的收獲並不理想,因為能搜查到的刺客余孽全都是尸體,不是尸體的便都是逃月兌掉了的。
但在今天,總算也抓了個活的,還不是那種隨便就能替殺手組織丟命的死士。
在有此收獲的同時,厲蓋心里也早存了一份預備的考量,要將這還活著的女刺客保持活著的狀態送回統領府關押待審,除了要防範她半路上想辦法自絕活口,還要防範可能在回去的路上,還有她的同行來殺她滅口。
在厲蓋接掌的事務中,但凡有與死、活這兩種事相關時,便常常是留活口與滅口這兩種極端狀況縱橫交錯,這也是得他多年這麼鍛煉下來,思維方式也有些習慣在兩種假設中隨時跳轉。
如果不是要送皇帝回宮,這路上斷然不能再出絲毫岔子,厲蓋絕對會將那女刺客擺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絲毫不離的親自送她回統領府,讓她在接受嚴刑審訊之前先破例嘗一嘗皇帝出行的待遇。
而盡管厲蓋肩上擔著更為重要的事情,沒能送這女刺客一程。那他也將自己精心訓練出的近衛留下了一大半,外加上京都府的官兵也被他召過來,所以押送女刺客回京都府的隊伍,也是浩浩蕩蕩排了幾百人。
這陣仗,是實打實的比三年前卸任吏部尚書萬德福斬刑那天派出去押囚的官兵還要多了數倍。
三年前,押送囚車去法場的官兵似乎正是因為派少了,所以才使罪臣死囚萬德福還沒被囚車載著送達赴死地,就被幾個殺手在半路上三劍六眼的給刺死了,令他比斬刑還多吃了兩下。
那一天,眼看萬德福總也難逃一死。殺手們這麼做似乎有些多余。但只有秘審萬德福的幾名刑部官員心里知道。這個死囚還有些應該吐出來的東西咽著,就看他見了鍘刀後還能不能松口了。所以才會有人一定要將其滅口,哪怕只是讓他去死的速度快了一點點。
而在今天,厲蓋派了更多的人押送一個女刺客進監牢。也是出于這一重擔心。想當年萬德福在牢里多少還被審出了一些東西。死在行刑的路上。對還抱有一絲期待的審訊方而言,損失幾乎可以忽略掉。但看這個女刺客,還沒開始審呢。一定要抓緊了。
然而世間諸事總有許多人力無法控制的變數,就連許多慣以操控事端為特長的謀士也常常陷身事端之中,把不穩控制的門道。
厲蓋覺得他安排押送的人手已然充足得過分,即便遇上半路跳出來要行滅口之事的殺手,也足夠應對了。最糟糕的結果可能就是自己這邊的兵卒要折損些許,但有自己培養的親兵侍從在隊伍里,這種人員上的損耗應該也是可以很快被控制住的。
但令厲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派去押送女刺客的軍卒果然在半路上遭到了殺手的突擊,但來的殺手竟只有一個人,而且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並未著一身黑衣再蒙一塊黑布在臉上,她就穿著了普通民女的衣飾,迎面向數百人組成的押送隊伍走來,徒手扭斷了十幾個兵卒的脖子,殺人不灑半滴血,然後帶走了那個女刺客。
殺人對她而言,應該並不是難事。
但她卻帶走了活著的女刺客。
並不是補上一劍要她死。
當厲蓋護送王熾回到宮中,在御花園一座六角亭下小歇片刻,正準備離開皇宮回統領府時,他的一名親衛先一步趕到了皇宮,就在亭下向他稟告了在押送女刺客的路上遭遇的亂戰。
在听這名親信侍衛的稟事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厲蓋手中的骨瓷茶盞已經在他手心化作了粉末。
「一群……」厲蓋震怒了,幾乎就要將「飯桶」二字重叱出口。
然而一想到王熾就在這片花園的南邊暖閣里休息,他險險將自己的嗓音壓了下去。快要爆炸地憤怒與驟然間地極力克制相踫撞,直激得他一慣平穩如山岩的呼吸節奏都跳亂了些許。
向他稟事的那名親信侍衛早已嚇得面色大變,「咚」一聲跪在了拼花石板地上。
斂息沉默了片刻後,厲蓋召那侍衛起身,沉道︰「立即叫畫師把那女賊的臉畫出來,兩個女賊的臉都要畫,全城搜查。這一次搜查行動不再是秘密進行,傳令去城門司,守城軍卒里今天報休的兵員全體到崗,以最快速度增派守衛。一旦有異動,布天羅地網釘板陣!」
「是!」那名親信侍衛連忙應聲領命,但在他準備退下去傳令的時候,剛剛轉身的他又將臉轉了回來,小意問了一聲︰「大統領,這次是抓活的,還是抓死的?」
「抓到活的,算你們有功。如果抓不到,新舊兩過一起算!」厲蓋漆眉怒張,「去統領府,把五小組的人全部派出去。本官倒要看看,兩個女賊怎麼個逃法!」
那侍衛聞言,不禁心頭一跳。五小組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當下他什麼也不再多說了,領命跑步而去。
在離開皇宮回統領府之前,厲蓋還要再見皇帝王熾一面。因為王熾身上那種奇怪的內傷,他必須在走前再確定一遍。他這一回去,估計一兩天之內都沒空閑再入皇宮了。
盡量將步履放得極輕。當厲蓋走進王熾休息的暖閣時,他第一個看到的是也正輕步向外走的二皇子王泓。
王泓朝厲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厲蓋會意轉身,與他一起並肩出了暖閣。步出房門後,王泓又揮退了身後跟著的宮人。
緩步行于曲曲折折的花園回廊間,不自覺的又走到厲蓋剛才坐過的那處六角亭,王泓一眼就看見了石桌上的碎瓷渣和淌了一桌的茶水,他眼中滑過一絲詫異,便開口詢了一聲︰「何事擾得厲叔叔如此動怒?」
離開了侍女宮人們的目光範疇,王泓很自然的一改對厲蓋的官職稱謂。
幾年前厲蓋還是王熾的影衛時。他亦是王泓最常得見的「捉迷藏大叔」。兩人在那幾年宮中時光里結下了一份不淺的情義。
對于這一點,身為皇帝的王熾當然是樂見的。厲蓋是他義結金蘭的兄弟摯友,如果他沒做皇帝,即便做到戍邊大將的位置。也還是極有可能要讓自己的兒子拜厲蓋為義叔的。
至于厲蓋本人。在身邊沒有其余的侍人時。不需要有太多身份規矩上的承擔,他便也坦然接受了二皇子王泓對他的這份佷輩親近。他的家中沒有妻老,膝下沒有子女。人倒中年,有時也會想一想這方面的事情,然後遷移一些感情到眼前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年輕人身上。
關于女刺客被救走的事情,厲蓋並不準備向王泓說得太多,但凡驚險的事情,還是交由他自己去做好了。
有些勉強的一笑之後,對于那女刺客的事情,厲蓋只挑了一兩句不輕不重的話說了,然後他的目光就在王泓前幾天受傷的手上停了停,再開口時岔開了話題︰「舊傷變新傷,卻絕不可大意。」
二皇子王泓含笑說道︰「已經由御醫重新包扎過,他們也像這樣叮囑了,不礙事。」
「你的氣色不太好,還是前幾天受傷那次,傷了元氣。最好是一次將傷養好,不要像今天這樣反復傷情。嗯……」這番話說到最後,向來話簡事明的厲蓋語氣里竟忽然有了一絲猶疑不定的調韻,「像你這樣傷在手上,應該用一根帶子將小臂掛起來,這樣就能好得快一些。」
厲蓋已經有多年沒有在打斗中受過傷了,對這類經驗的記憶也模糊了許多。
但王泓則是听得笑了起來,點頭說道︰「御醫也是這麼說的,但我覺得脖子上掛個布環太沒模樣。就這樣把手塞到袖子里不就成了?」
厲蓋看了看王泓左右手相交插在對面袖口里的樣子,忽然也笑了,說道︰「那也得是你的袖攏夠寬大才行。」經這佷子輩的王泓調弄了一句,厲蓋的心情也稍微放緩了些,便趁勢接了一句。
叔佷輩二人相互一笑,而在此同時,他們又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有事」的意味,漸漸又都各自斂了笑意。兩人心里都很明白,今天發生在恆泰館街區的事情並不能輕松對待,此時的厲蓋也沒有多余時間用來閑聊。
「陛下現在的身體狀況如何?」厲蓋有事要急著回統領府去安排,他便先一步開口問了關于皇帝這邊他憂慮著的事。
「回來後只簡單洗漱就睡下了。關于你所問,我應該怎麼細說才準確呢?御醫那邊只說父皇因為被廢墟掩埋了片刻,缺氣傷肺,又嗆了煙火氣,所以身外雖然無傷,但灼傷在內腑,會有心痛的癥狀,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王泓說到這里,眼中浮現一絲疑色,聲音微頓後就接著又道︰「听厲叔叔方才所言,似乎對醫理也略知一二,那麼由厲叔叔看來,御醫們的診斷是否準確呢?」
厲蓋微微搖頭說道︰「我是習武之人,對穴位的了解比較全面,對脈搏的診斷也能知些皮毛,但卻不如真正的醫者那樣鑽研過藥理醫理。不過,听你剛才所言,御醫的診斷結論也是中規中矩,陛下現在的確需要靜養。」
听到厲蓋認同了御醫的診斷結果,二皇子王泓眼中的疑色不但未退,反有增加,變成了一種近似質疑的眼色,他的語調依然保持平靜地說道︰「準確的結果是這樣麼?你說了‘中規中矩’四字,我卻不免懷疑。」
在厲蓋心里。對王熾傷勢的診斷,的確有著一份與御醫診斷不同的結果,但他此時還不能完全確定自己得出的這個結論,所以他不方便立即在王泓面前解釋自己的這個觀點。
他想起那兩個可能與王熾受了同等內傷的近衛,現在那兩人就在統領府里接受治療,他必須回去一趟,從他們二人的診斷來確定他對王熾傷勢的揣度。他總不能拿王熾的身體做嘗試,這也是他將那兩名皇宮侍衛送去了統領府的一個原因。
「陛下的確受了一些內傷,對于習武之人而言,這樣的事偶爾難免會發生。」稍許斟酌過後。厲蓋終于開口。但只揀了幾句輕淺的話,暫時叫王泓安心,「靜養自然是最好的康復辦法,這個御醫並未說錯。另外。與陛下幾乎在同時受傷的。還有兩名近衛。我需要回去探清他們的傷勢。才能確定一些事情,二殿下若信我,就再等我一天。」
王泓忽然嘆了口氣。聲音微沙地道︰「我當然厲叔叔。」
得知王熾此時的身體狀況還算穩定,又以幾句話將二皇子王泓的心也穩了穩,厲蓋便宣聲告辭了。
王泓要送厲蓋一段路,被他婉言勸阻。目送厲蓋快步走遠,在宮燈漸起的皇家園林回廊里,王泓的臉色漸趨清冷,眼底漫現濃厚的倦意。
就在六角亭下水漬未干的石桌旁坐了良久,他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起身,慢慢走去暖閣再看了父親一眼,然後才慢慢出來,拖著沉重的步履向華陽宮行去。
王泓從暖閣所在的皇家園林東門慢慢離開之後,沒隔多久,園子的北門打頭進來兩個宮女,手里分別拎著一只琉璃燈罩的燈籠,然後就是德妃那一身鳳釵凰袍鹿皮厚底靴邁了進來。
在離暖閣的門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德妃就揮手將身畔簇擁服侍的宮人全部留在回廊里,她一個人輕步進了暖閣。
王熾回宮後沒有歇在寢殿,而是歇在了南大院的暖閣,這也是遵了御醫囑咐的選擇。
南大院不算大,但卻非常的安靜,因為這里的守衛工作十分嚴苛,如果陛下需要安靜的環境,南大院的幾十影衛可以隨時將院外百步範圍里的噪音源清理干淨。
也是由于這個原因,平時即便有宮人路過這附近,都要刻意繞開些走。因為宮人不知道陛下什麼時候在里面,什麼時候需要安靜而支派那些如蝙蝠一樣的黑衣人清理四野。一不留神,自己就像兔子一樣被鷹叼起,遠遠丟了出去。
從王熾回宮的消息傳開後,也很有幾個人來探視過,但都未能邁過南大院的外牆,就被幾個黑衣人請走了。
十多年前王熾還在北疆戍守邊防時,出了一門正妻,也娶了幾個妾室,一共育有二女三子。大兒子早年夭亡,三兒子常年不在家留住,最小的女兒還一直擱在皇宮這個大家庭的外頭,還在犯愁怎樣招回。如今宮里,王熾最親近的人,就只有大女兒王晴,二兒子王泓,再就是寵妃蕭婉婷。
對于這三個人,南大院的影衛們當然不可硬攔了。
二皇子王泓是與皇帝一起回來的。而皇帝剛在暖閣歇下不久,公主王晴就趕來了。但因為她看見父親因傷而難受的樣子,便止不住地流淚,王泓憂心她哀戚過重傷了身子,很快做主,支了兩個嬤嬤把她勸回她的寢殿去了。
至于德妃為何姍姍來遲,這可以理解為夫妻之間總需要有一個獨處的環境,才好說說體己話。
何況二皇子也並未在暖閣多逗留,仔細計算起來,德妃也只是晚到了半個時辰。
暖閣里服侍的宮人寥寥只有三個,不過此時安睡在御榻上的皇帝王熾也不需要什麼服侍,只要環境里繼續保持安靜就行了。
暖閣內的三個宮人無聲向德妃行禮,起身後就被她一個眼神指去了閣外。
室內只有一臥一立的兩人了,德妃蕭婉婷站在榻外三步距離,靜靜望著鼻息均勻熟睡的皇帝丈夫,如此過了片刻,她才邁近這三步距離,身子貼近榻沿蹲下。輕輕握起了丈夫放在了錦被外頭的那只手。
胸月復間還在陣陣起著隱痛的王熾其實睡得很淺,感覺到手被什麼溫暖而有些濕意的東西握住——此時任何事物與他接觸都會令他覺得有些不適——于是閉著眼楮的他只靠一個潛意識微微掙了掙手。
他這個突然而來的細微動作著實驚了蕭婉婷一下。
片刻後,確定了丈夫這一甩手只是無意識里的舉動,蕭婉婷輕輕舒了口氣,但心緒還是有些被攪亂了。將丈夫的手放回錦被內,有將他肩膀兩邊的被角掖了掖,蕭婉婷就從榻邊站起身來,眼神里浮出一絲復雜意味。
你剛才做夢了麼?
夢中的你,剛才以為握住你手的人是誰呢?
或者應該說,當我握住你的手時。你在夢中看見的人。是不是我呢?
蕭婉婷一次在心中問出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沒有從口中發出半字聲響,既有些像是在問丈夫王熾,又有些像是在質疑自己在王家扮演的某個角色。
如此靜立了良久。蕭婉婷才有了一個動作。抬起垂在身側的雙手揉了揉。
這雙手剛才握過丈夫的手。卻仿佛沒能帶下來絲毫溫度。
不知道是因為丈夫那一向火熱的手,在他今天晚歸後,因為受傷的緣故。一直有些冰涼;還是因為剛才她握著他的手時,他忽然掙了一下,便將她心里那絲柔、那份暖給掙散了……
酒後吐真言,夢中話更真。
王熾剛才的那個舉動雖然很輕微、短暫,
但對蕭婉婷而言,那卻是相當于從他心底里發出來的一個訊息……拒絕。
這是嫁給王熾十四年以來,蕭婉婷藏在心中最深處、也是最難消抹的一絲驚惶、哀慮。
盡管隨著那個女人的死去,她不用再擔心,因為這驚惶的原因可能會讓她地位不保。但在那個女人從這世上消失之後,並未安生愉快的過多久,蕭婉婷就再度驚惶、哀慮起來。
因為她發現那個女人的魂住進了王熾心里,而她無力再為此做什麼、改變什麼。
如何殺死住在王熾心底深處的那一絲魂兒?
蕭婉婷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小月復位置,那處的衣料上正繡到一支凰羽,層層疊疊,五彩絢爛。凰羽的尖端還串著一片橢圓形金箔,金箔的中間又嵌入一顆珍珠。為了著裝的舒適度,不可太重壓身,所以這串在衣服上的珍珠顆粒並不大,但卻一定要有足夠的生長年份,才能夠光澤明亮。
這套華服,還是去年中元節,由江南絲綢商和碧蓮湖珍珠養殖大戶聯手進獻的貢品。
然而說是貢品,只看這衣服的尺寸之精細,明擺著就是專門給蕭婉婷量身定做的禮服。
論這華服隱隱顯露的身階,宮闈里其他的貴嬪才人們也穿不上,但四妃之一的蕭婉婷穿上了這套華服,之後仍也沒有封後。
也不知道是因為王熾太過忙碌于國事,還是他對于後宮之事本就一副粗枝大葉的態度,除去禮部官員提過幾次,他才在早些年辦的幾次選秀事件中給後宮添了幾位貴嬪,除此之外便再無動作。任那些新入宮的女子或溫柔清雅、或婉約嫻淑、或花枝招展……王熾仍是臨幸得少,那些女子無一個提升過身份。
——當然,這一點可能跟她們的肚子不爭氣是有一定關聯的。而論到這類事,實際上蕭婉婷負有一些推卻不開的「功勞」。
王熾的三兒子雖然常常不回家,不知游居于天下何處,但二兒子王泓一直住在皇宮,待在帝王身邊。如果不是因為這位二殿下一直病病弱弱的樣子,顯然他極有可能就是儲君了。
朝中也還有一部分官員私底里有著另一份猜度,若非陛下還有一個三皇子,也許二皇子就算再病弱也會早早被立儲。不論如何,兩位皇子至今無一人封王封地,這種封儲位的可能便是均衡的。
而時至如今,這種均衡的可能還保持著舊態,兩位皇子都到了真正要開始研究此事的年紀。令陛下欣慰的是,二殿下的身體狀況漸有好轉。禮部的官員卻有些頭疼,模不透陛下的心意。
就國朝千秋大計而言,盡管二殿下如今的身體狀況比往昔強健許多,可隱憂仍在。
做皇帝每天的工作量是很大的,人們常談皇帝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但嚴格來說,這套服侍的章程是為了讓一國主君有更健康的體格和更多的時間處理國家事務,而非僅是為了享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