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賈的語氣漸漸也遲疑起來,皂色太監服里頭,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就在這時,溫水潤喉後就一直安靜偎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忽然出聲說道︰「阿賈,你先退下吧。」
太監阿賈聞言如受大赦,連忙應聲,又向德妃告了一聲罪,就又拎起那還有大半壺開水的鶴嘴鐵壺,帶著那宮女收拾了桌上的杯盞,從內室退到外殿去了。
王泓恍然一笑,解釋道︰「這也是那些宮婢想的招,有時候兒臣夜里忽然覺得渴了,但外殿水房爐子上擱著的都是滾燙開水,一時半會兒溫不了,他們又不可能像母妃那樣做,把水吹涼了,便想了這個辦法。」
德妃聞言,心緒微動,不知不覺就想到自己那宵懷宮里的宮婢們。相比較起來,宵懷宮里的侍婢雖然處處規矩,但也少了許多趣味,叫她們往左,她們便絕不會往右。今天ˋ來這一趟華陽宮,雖然叫她踫上幾個不守規矩的劣奴,但同時也讓她隱隱覺得,她寢宮里的那些宮奴個個都有些規矩得不似活人,倒似木頭。
沉默片刻後,德妃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看來,這些奴僕,也不是絲毫不知謹慎,剛才斟水時,他們也知道先將所有杯盞都燙一遍。」
這時的王泓忽然覺得時機已到,正準備趁著德妃此刻心思疏松之時,借勢說一說他對于剛才德妃的那個提議所持的不同意見。
可就在這時,德妃又先他一步開口。卻是要離開了。
「好了,母妃也不在這兒多打攪你休息了,這便回去了。」德妃說罷,就要轉身出去。
王泓也準備起身恭送,這時,德妃忽然又回過頭來,抬袖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然後她朝左右兩個宮女吩咐道︰「皇子前幾天受傷失血,身子有些涼,切不可再受風寒。你們兩個去屏風後頭的衣櫃里再取一套絲毯。給皇子加蓋上。」
兩個宮女連忙應聲,就朝內室後頭走去了。
王泓听聞此言,已是暗暗大吃一驚。
以前他的貼身侍婢小星還沒有離開華陽宮的時候,他曾派她監視過宵懷宮幾個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邊的侍婢分兩種。一種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宮女,另一種則身懷不俗武藝。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兩個宮女是不是屬于會武功的那一類別,如果是。只是憑她們對人的呼吸聲敏銳地覺察力,衣櫃里藏的那兩個人絕對難以繼續隱身了。
內心情緒起伏太過劇烈,臉上就難免有絲毫的顯露。
德妃望著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問道︰「皇兒,你怎麼了?」
「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驚懼神情可能已經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過于系掛衣櫃里藏著的那兩個人,王泓忽覺胸臆一滯,話不及說出口,一陣猛烈的咳意就竄上喉頭,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見狀不禁心頭微疼,連忙走過來,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因為擔心而責備道︰「說是別受風寒,這就咳上了,你這孩子……為娘今晚上又要擔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說些什麼,無奈這一通咳來得太激烈,他一時竟按捺不下去,連眼角都咳得濕了。
「毯子呢?!都在後頭磨蹭什麼呀,快點拿過來!」德妃朝去了屏風後拿絲毯的兩個宮女吼了一聲。
兩個宮女很快取了毯子回來,皆是手腳輕顫,有些懼于接近德妃,只將頭垂得極低的雙手將毯子遞過來。德妃似也暫時不管什麼姿儀了,一伸手就抓過質地輕柔的絲毯,然後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蓋上兩重被毯。
因為多了一條毯子,佔了一些空間,德妃並沒有看見錦被掀開時露出的那冊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時,德妃捏了捏那條毯子,臉色忽然又惱了起來,朝那兩個剛才去後頭拿毯子的宮女叱道︰「叫你們拿毯子,你們也不知道拿厚一點的來?!」
兩個宮女被呵斥得身子一抖,一個字不敢漏出口,驚惶得將本就低著的頭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兩個宮女一眼——也不管她們此時是否看得見——然後她就視線一偏,又喚了兩個宮女去後頭。
這後頭被喚去取被子的兩個宮女果然速度夠快,並且取來的被子也足夠厚實,德妃照例要將那被子抓在手里,卻不料這被子比那絲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險些沒抱穩的滑落到地上。
她一時又怒了,叱道︰「這被子多久沒曬過了?濕沉得跟磚塊似的,這是能給人蓋的嗎?再去換!」
說罷,她一甩手將那疊得方正的錦被扔了出去。
兩個驚惶垂著頭的宮女仿佛額頭上長了雙眼楮,立時搶前一步,將主子甩月兌的錦被穩穩接住,然後快步又朝屏風後的衣櫃去了。
此時的二皇子王泓終于艱難地忍下了咳意,正好看見那兩個宮女接被子的動作,他暗暗心一沉,看出這兩個宮女正是德妃手下會使武功的那一類,連忙開口阻攔道︰「不用了,只蓋這兩層,就已經很暖和了。」
德妃側目看了他一眼,就見他攤開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又說道︰「手心都熱出汗了。」
德妃下意識在榻沿坐下,然後握起了王泓朝她攤開的那只手,緊接著她就覺得王泓的手一片滾燙。她心下一驚,順著王泓的小臂往上一探,里頭也是一片滾燙!
「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你身上難受都感覺不到的嗎?」。德妃先是焦慮地朝王泓責備了一聲,然後她偏過臉。急聲道︰「還站著做什麼,去傳御醫來!」
又有兩個宮女跑了出去。
待收回了目光,德妃又伸手探了探王泓的額頭,她不禁皺起了眉,驚疑說道︰「難怪母妃剛才沒有察覺,你這額頭有些涼,身上卻燒得滾燙,這是怎麼回事啊?」
王泓淡淡笑道︰「母妃別擔心,兒臣並不覺得如何難受,何況夜里發燒是兒臣以前常有的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就只會叫別人不擔心。你宮里的這些人听得慣了,真就全不擔心了!」德妃憂心地責備了一句,然後她眼神微變,雙手捉起王泓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滿目異色地道︰「難道是這外傷有變在作怪?從小到大。你還從未受過這麼深割到骨頭里的劍傷啊!」
「母妃。這點小傷不礙事的。傍晚御醫來換藥的時候,就見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王泓含笑安慰了德妃一聲,同時眼光斜睨。看見那兩個去屏風後衣櫃里取被子的宮女已經回來了。
這兩個宮女懷抱兩疊錦被,觀察到此時德妃的情緒起伏較大,她們的眼神便有些瑟縮起來,不敢輕易靠近過來,只是微微垂著眸安靜站在一旁,就似兩樽木雕。
宮女一連去了後頭三次,王泓的心緒就起伏了三次,但見她們三次也都沒發現自己藏在衣櫃里的那兩個宮外之人,他終于暗暗大松了口氣。
精神放松下來,王泓便又有些心生疑惑,宮女們去得這麼頻,照說衣櫃里的兩個大活人絕難躲過了,但這兩個宮女又果真只是抱回了被子。
不過,沒發現總比當著德妃的面將那兩個人捉出來的結果要好太多,王泓便暫時也不再多想此事,只希望德妃快些回她自己寢宮里去,他才能有空暇,親自去後頭看一看。
稍稍理了理心緒,王泓看向德妃,就見她正捧著他那纏了厚厚一層布帶的傷手,猶豫著想要做些什麼,又無計施為的樣子,他就溫言說道︰「母妃,待會兒等御醫診治後,您也趕緊回去休息吧。明早兒臣可能會遲些起了,南院那邊,父皇還需要母妃勞心照顧。」
德妃點點頭,細聲叮囑道︰「明天你就在寢宮好好休息一天,你父皇有母妃照顧。你每天去向父皇母妃請安的事兒,這幾天也都免了,這件事由母妃做主。」
這番話說罷,德妃嘆了口氣,然後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王泓的傷手上輕輕撫了撫,幽聲又道︰「遙記幾年前,那天是母妃的生辰,你跑去摘花壇里的薔薇,要當禮物送給母妃。你心思細,怕母妃被花梗上的刺扎到,你就想著自己先把刺摘下來,結果卻把自己的手扎了。你從小就是這樣,總不知有些事可以使喚僕人去做,偏要自己勞心傷身。」
循著德妃的講述,王泓很快也想起了那件事,嘴角微微上揚。事實上摘薔薇被刺扎到的經歷,他小時候犯得還挺多的。
「你被花刺扎了,便總是藏著不說,卻不知母妃了解你這性子,看見你送花過來,必然會把你的手捉了查看。」話語微頓,德妃就接著講道︰「不過,被花刺扎了,拿針挑去了刺,過個兩三天就好了。哪像現在你手上這道傷,傷得這麼深,母妃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著干著急。等這傷愈合了,恐怕還會留下一道痕跡。」
德妃說到這里,已是眼眶微紅。
王泓看著她傷感,心中亦不禁微生感慨,他挪過沒受傷的那只手,覆在德妃縴秀的手上微微握緊,微笑著說道︰「從小到大,兒臣只會給母妃惹麻煩,這一次能為母妃做些什麼,因此受些傷又算得了什麼呢?母妃若再因為此事難過,就等于說兒臣又做錯了,比起傷口之痛,這是令兒臣更心疼的事情。」
德妃聞言連忙拈起絲帕拭了拭眼角濕痕,強笑說道︰「好,母妃不難過了。」
望著德妃含淚微笑著的臉孔,這一刻的她慈祥而憐憫,真正與一位母親的模樣契合,王泓臉上也現出欣然之意。心緒稍緩,剛才強壓下去的咳意又竄了一些上來,他抬起覆在德妃手背上的手,掩唇斷斷續續咳了幾聲。
肩身一陣顫動,待他放下手來時。掖在袖攏里的那方棉布帕子就掉了出來。
王泓看見那方棉帕滑出袖攏,心神頓時一震,反手就將那帕子抓在手中,正要藏握在手心,卻還是慢了一步,被德妃看見。
德妃的目光盯向那露在王泓手掌外一半的棉帕,隔了片刻後,她才將目光移回王泓臉上,含笑說道︰「這是哪兒來的手帕,好像不是宮里的東西呢?」
一時之間。王泓腦海里諸多念頭齊動。
這樸素的棉手帕。太過普通了,放在宮里只夠做抹布的品質,卻還嫌小,他是不可能再找哪個宮女暫時替小星「頂包」了。
微怔片刻後。王泓作出一副有些為難的樣子。支支吾吾地道︰「這……這是兒臣撿來的……」說罷。他手指一挪,終于將整個手帕都握進拳頭里。
「來來,讓母妃也看看。你撿到了什麼好東西。」正當王泓準備把那方素棉手帕再次塞進袖攏里時,德妃已伸手過來,握住了他那攢著手帕的拳頭。見此情形,他也只能順意地松開了拳頭。德妃拈起他掌心那方手帕,才剛一觸指,她就訝然道︰「怎麼是濕的?你把濕的手帕藏在袖子里做什麼?」
王泓眼中神色閃爍了一下,緊接著就解釋道︰「兒臣剛才用手帕擦過汗,棉帕子不容易干。」
好在這棉手帕在袖子里已經捂了許久,否則要是最初那個樣子拿出來,可就一點都不似只是擦過汗那麼簡單了。
「這些事盡可使喚僕人做,你當華陽宮里養的這些宮婢都是擺設嗎?」。德妃佯裝責備了一句,但她此時的注意力其實大部分都放在了那方毫無宮廷氣息的素帕上。
在指尖抖開了那方微濕的帕子,凝神掃視片刻後,德妃果然也發現帕子一角繡的一片花瓣。這一點刺繡雖然也很簡樸,只用了一種顏色的絲線,刺繡的針法也是很簡單的平行針腳,但卻也足夠證明,這帕子是女子的事物。
一方女子使用的手帕,出現在一位皇子手中,並且這方帕子過于樸素,像是民間女子所有,卻被一位深居宮中的尊貴皇子神情緊張的藏匿。這一帕一人之間,仿佛存在著什麼故事。
此時寢宮內室里沒有絲毫異樣痕跡,令德妃有思維空間往禁宮密探那方面想,她只是有些俗氣、但也屬人之常情地想到了某個方面,便含著詢問的笑意柔聲說道︰「皇兒,這手帕是怎麼得來的,你可不許瞞著母妃。」
王泓干咳了一聲,不知道德妃是不是已經走入了自己掘的那條岔道上,便隱含試探意味地反問一句︰「母妃何出此言,兒臣剛才說過了,是撿來的。」
「你啊,從來在母妃面前撒不得謊,這樣的手帕,擱宮里就是身份最低鄙的宮女都不會使用,你能從哪兒撿來?」德妃說到這里,就掩唇笑了起來,「還在母妃面前藏藏掩掩的,我看你這藏的不是樣事物,而是藏了一個人吧?」
若是德妃隨行的宮女剛才去拿被子時,將屏風後那排衣櫃里藏的兩個人捉了出來,德妃再說這話,一定會令王泓心驚肉跳。
但現在他大致能有自信,衣櫃里那兩個人不管是耍了什麼戲法,總之是不會被德妃的宮女發現了,他便放心下來,能比較從容地應對德妃詢問。
從德妃剛才那番話中,王泓听出來了他希望設計到的結果,心中微喜,接下來的布置就簡單許多了。
「母妃,兒臣說了實話,您可不許氣惱。」假意裝作猶豫了片刻,王泓才開口接著道︰「這……這手帕是兒臣在宮外撿到的。年初的時候,兒臣得知皇姐準備中元節出宮去逛燈會,便求了她好幾天,終于得她同意,帶了兒臣一起出宮游玩了一趟。燈會那天,街上非常熱鬧,也就不知是哪家姑娘遺落了手帕……」
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眸色微垂,隱有羞意。
德妃看見這一幕,就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了。雖然她的確有些惱,二皇子居然瞞著她跑去宮外游玩,這要萬一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但一想到這孩子也開始懵懂知情,這是一種可喜的成長,她眼中又浮現出笑意。溫言說道︰「肯定又是葉醫師家的孩子跑宮里來鬧的,沒想到這次竟把你也帶出宮去了,等下回那妮子再入宮來,本宮定要好好給她上一堂女訓課,她在女學那里算是白念幾年書了。」
王泓連忙補充說道︰「母妃千萬不可,中元節的事,都是兒臣求她們才答應的。那件事說好了要瞞著所有人,若是為此令她們擔了罰,今後她們恐怕連華陽宮的門都不敢邁了,兒臣今後還能找誰解悶呢?」
加上這番話。先在德妃這里做個準備。待她再去找公主王晴對口風時,即便公主不知情地否認了,也不會引人質疑。
德妃此時卻沒有想這麼多,她只是在听王泓時。心里頓時冒出一個念想。便笑著道︰「你是皇子。還會發愁找不到人解悶?母妃是瞧出來了,你心里已經有人了。只是啊……這宮外之人終究身份低了些,配不上你。今兒這事。母妃改日再跟你父皇商議商議。你也到了該選妃的年齡了,此事擇日也要報禮部議辦。京都諸位貴族家適嫁的姑娘,母妃早就幫你留心著了……」
沒想到這個話題才剛開了一道缺兒,德妃就一下子念叨出這麼多準備來,看來她是真準備把這事情做實了,王泓卻有些無所適從起來,有些緊張地連忙出聲婉勸︰「母妃,兒臣現在還不想選妃。」
「嗯?讓禮部把貴女名單畫冊編好遞上來,先讓你看一看,這樣又不會妨礙到誰。如果京都貴女里頭,還沒你看得上的,那正妃的位置也可以先空著,側妃卻是要選一兩個妙人兒的。」德妃說到這里,稍稍頓聲,臉上笑容略斂,這才接著又道︰「至于宮外你留心的那位,如果你一定放不下,告訴母妃她是哪家的姑娘,母妃再去向你父皇說說,憑空給她家封爵提位子是辦不了,但還是可以賞賜一番,把她接到宮里來,做你的貼身侍婢還是可以的。」
听了德妃這話,王泓不禁默然在心里想︰論貼身侍婢,誰還能做到他的小星那樣細膩體貼?
看著王泓微微怔神的樣子,德妃又追問了一聲︰「別再瞞著了,說吧,那姑娘是誰?」
「……」王泓收回思緒,望著德妃,一時有些失語。
那姑娘是誰?根本就沒有宮外的姑娘,他又該怎麼編?
就在王泓有些無言以繼,寢殿內室全然安靜下來的時候,殿外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算是緩了王泓的尷尬。門外燈火搖曳,至門口熄滅,是兩個提著燈籠的宮女從太醫局那邊請御醫過來了。
御醫朝德妃、皇子行過大禮後,德妃便暫時從榻邊離開,坐去桌旁。一個太監搬來一把圓凳擱在榻邊,太醫坐了,從藥箱里取出一個軟絲囊,墊在王泓伸出的手腕下,再才搭上兩根手指,開始診脈。
只過了片刻工夫,診脈結果便出來了,御醫的答復與王泓剛才說的所差無己,無非就是要多休息靜養之類的醫囑。
其實像這樣的醫囑,王泓從小到大在御醫那里已是听得滾瓜爛熟,幾可倒背。為什麼不同的御醫對他地診斷卻能如此口徑一致,他心里大約也很清楚,困擾他多年的體弱之癥,實際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不足之癥,體質基礎出了問題,什麼藥的輔助力也是不夠的。
御醫開了一道補養方子,一道安神方子,便準備拜別離開。
德妃看過了那兩道方子之後,就攔了那御醫,質疑說道︰「這樣的方子,皇子平時就常常服用,可醫官仔細看看,皇子虛汗發燒,豈是這兩道普通方劑可以治療的?醫官是否疏漏了什麼?」
御醫聞言遲疑了一下,轉眼又將王泓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目光在一旁兩個各抱著一疊錦被的宮女身上掃過,視線最後回到德妃臉上,緩言說道︰「現在的時節已近春末,氣溫漸趨升高,殿下是不是蓋得有些厚了?」
德妃解釋道︰「本宮剛到的時候,皇子已是發了一身的汗,但額頭卻有些涼,本宮以為他蓋得不夠,才叫宮女加了被子。可後來本宮才發現,他身上其實燙得厲害,醫官不覺得這種癥狀很嚴重嗎?」。
御醫輕輕捋須,思酌著道︰「下官剛才為殿下診脈。並未發現異樣。另外,殿下自少時起,貴體就容易忽起燥熱,但往往在不久之後會自然消退。虛汗之癥,則需要慢慢調養,一時也急不來。」
哪怕是為身份尊貴的皇族服務,作為一名資深醫師,最信任的是幾百年來醫道先輩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鑽研的醫術。哪怕病人質疑,乃至帝王親臨怒斥。這點堅守的原則依然不會改變。
面對德妃不善意的目光。御醫依然能保持精神鎮定,不論是為他自信的醫術,還是為了行醫之基礎就是不可自亂陣腳影響對病癥的判斷,他都必須做到如此。
頓聲片刻後。御醫又說道︰「汗濕的衣物必須及時換去。以免真正的風寒襲身。」
這本來是與醫技無甚關系的小事。皇子的養母既然在此,必定會料理到的。然而醫者父母心,御醫在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多了一句叮囑。
德妃卻覺得御醫的這聲叮囑非常多余,仿佛是在湊話打發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覺放心。但她對醫道之事也實在是無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證指責御醫是否誤判。
要知道,當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間兩種無爵之人,其一是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傷的醫師。因為這一點,在前朝飽受貴族欺辱的御醫,雖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干涉實政的權力,但行走在宮內宮外,身份卻是光鮮了許多。
皇帝特賜御醫一種榮耀,無論何等貴族,與御醫相逢時,在受過王公貴族之大禮後,都是要還施敬奇門異士之禮的。
德妃明知這一點皇帝親定的規矩,便不能像使喚宮僕那樣使喚御醫。至于她心里始終放不下的那點擔憂,在思索片刻後,她就盡量將語氣放緩地又道︰「本宮總有些擔心,皇子手上的傷……」
御醫微微躬身說道︰「回稟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傷,下官在太醫局也听同僚季醫師說過。按照季醫師地醫判,二殿下此傷的確太過深入肌理,但所幸未傷及手上經絡,傷愈後不會對五指的活動留下隱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樣的話,德妃已听過不止一次,對于這種安慰,她已然無甚感覺。
輕輕嘆了一口氣,德妃似是隨意地說了一句︰「本來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著是快合上了,但他出宮一趟,不慎又掙裂了。這都是本宮不好,就不該允他出宮的。」
「娘娘說的是恆泰館發生的事……」御醫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氣,以極慢的語速又道︰「季醫師一直與下官在太醫局藥房整理昨天新采辦入宮的那批藥材,傍晚離了太醫局,去南院為陛下診脈的好像是陳醫師……」
德妃依稀能從御醫這話里頭听出一絲異端,當即挑眉說道︰「去南院的的確是陳醫官,這有什麼問題麼?」
御醫問道︰「娘娘方才說到,二殿下手上的傷裂開了一次,那麼傍晚為二殿下再行包扎的醫師,不是這幾天一直負責此事的趙醫師,而是陳醫師了?」
德妃點了點頭,然後目色微疑地道︰「無論是陳醫官還是趙醫官,都是為皇家療病保康的好助手,換誰為皇子治療,不都是一樣盡心盡責麼?」
「下官並非要說陳醫師就不盡責了,只是在這治療過程的中途換掉原治醫師,卻是行醫大忌。」多的理論,這御醫沒再贅述,只直接話入正題,「二殿下手上的傷本來也愈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開,傷口也會比原來縮小許多。而按照陳醫師慣用的治療手段,對于外傷用藥,他會加用一道‘猴蒲草’。這種藥草對加速傷口愈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會有一兩天身體出現些許發熱癥狀,這也是傷處新肌快速增長的原因所致。」
御醫講得很仔細,但德妃卻只是從他這番話里牢牢記下兩個字,當即有些不悅地道︰「些許發熱?你可知道皇子現在身上燙得多厲害?你們也並不是不知道,皇子體質異于常人,需要更的用藥。但凡有副作用的藥,都最好不使用。陳醫官是醫術倒退了,還是今天喝酒了?」
那解釋了一大堆理論的御醫聞言眉頭一跳,暗道自己差點疏忽了,本不該對這位醫道之外的人解釋這麼多,哪怕她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妃。言多必失,若讓她抓住幾個字眼,恐怕陳醫師無辜為此受過,自己以後與他會逢也會覺得難為情。
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後,御醫重新鎮定了心神。稍微直了直身。平緩說道︰「‘猴蒲草’的使用經驗已經頗為豐富,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不良作用,為此下官思索再三,倒是想起一個使用‘猴蒲草’的禁忌。恕下官失禮。敢問德妃娘娘。二殿下今天的晚膳食用了何種食材?」
德妃目中透露出一絲凜冽。她沒有回答,只是偏過了臉,朝站在一旁的幾個華陽宮的宮女掃視。
這三個宮女都看見了之前那個掌燈宮女的遭遇。此時與德妃掃來的目光一觸,立即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知道有些事連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會偏袒的,避開不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猶豫掙扎了片刻,終于其中有一人朝前站出一步,懦懦地道︰「殿下喝了一盅參湯。」
只是參湯,還是皇子平時常喝的那種,會出什麼問題呢?
這本該是毫無害處的飲食,宮婢們從未想過它會出什麼問題,但此時那名回話的宮女被德妃的視線一迫,仿佛她就是說她端了一盅白開水服侍皇子飲用,都等于是給皇子送去了一盅砒霜。
二皇子王泓偎坐在榻上柔軟錦被中,經御醫診過腕脈後,一直只是靜靜旁听著德妃與御醫的交談。他本來以為御醫診斷無礙,很快就會離開了,德妃也不會再多待,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不覺又扯到自己宮里的宮婢身上。
剛才在德妃那里,他好不容易設法給華陽宮里的侍婢賺了些繼續留侍的價值,沒想到現在又扯出事端來。若任其延伸展開下去,華陽宮侍婢大清換的計劃,德妃一定不會放過了。
未及多做考量,二皇子王泓就忽然出聲說道︰「今日晚膳本宮沒什麼胃口,只想早些歇了。參湯是本宮命膳房做的,食用起來比較簡單,也是平日里就常飲的那種,能有什麼問題?」
剛才他也是在德妃與別人時忽然摻了一句,卻是一句話間接將那無辜的掌燈宮女發去了浣衣局做苦工。而這一次,同樣是忽然開口,意境則大不一樣。
那個向德妃回話的宮女緊緊抿了一下嘴唇,她心里有些感激,但此刻她在德妃面前還不敢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
御醫先向二皇子一揖手,然後緩言解釋道︰「參湯大補,正陽氣,的確是適合二殿下經常進食的一道養身藥膳。但參湯的溫補藥性,會促使‘猴蒲草’致人身體發熱的癥狀加重。藥性相阻,這就類似于服藥期間不可同服綠豆湯是一個理,下官勸二殿下最近這幾天應該停服參湯才好。」
「有醫官的提醒,想必華陽宮里的一應侍婢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了。」二皇子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目光朝周遭環顧一遍,「醫官的話,你們可都听清楚了?」
華陽宮里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言全都跪地叩首道︰「奴婢記住了,多謝御醫指教,叩謝二皇子殿下降恩體恤!」
二皇子王泓抬手一揮,示意那些宮婢平身,然後他就又對御醫說了句︰「本宮自幼體質偏虛,承蒙父皇關愛,常年參湯不離手,這已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想必陳醫官也當知悉‘猴蒲草’的這一偏效,為何傍晚時分為本宮包扎手傷時並未提及?華陽宮里的侍婢哪會知道這類事,豈非要平白為此擔罪?」
總之是要想盡辦法壓抑德妃準備「清掃」華陽宮的念頭,這參湯之禍,能踢多遠踢多遠,哪怕為此暫時又要讓那陳醫官背點委屈。不過,父皇向來對醫者持有禮敬,就算太醫局的醫官偶爾疏失犯錯,也只會是受點輕罰吧?
听了皇子的話,御醫臉色微白,知道自己想替陳醫師揭責的計劃是必定失算了,他只得垂眸說道︰「金瘡藥都是配好了才使用,可能是陳醫師一時大意了配方細則。陛下春秋鼎盛,聖體強健,極少傳醫,今天傍晚陳醫師忽然被傳去,想必是心憂聖上,才致使疏失了一方……」
這御醫的話還未說完,德妃忽然動怒了,憑空叱道︰「心境如此浮躁的醫館,怎堪大用?待會兒本宮就去將他從南院撤了,陛下那邊另派醫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