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下這幾天身體耗損頗大,體能有些回到從前了,還請二位長話短說。」華施閑再囑咐了一句,才將目光轉回自己手底下的銀針上,並未見他多了什麼動作,實際上是略微改變了取針的走穴順序,將扎在二皇子背後重要穴點上的最後三根銀針輕輕取了。
取完針,華施閑伸指在二皇子背後慢慢推拿數下。很快,皇子雙眉間的那寸平坦就再次皺了起來,眼皮顫動了幾下,他便睜眼醒轉。
最有可能使一個沉睡中的人醒來的原因,除了極強的噪音,再就是痛苦的感受了。
身上異樣的滾燙溫度退去後,二皇子王泓臉上那兩片病態的紅潮也褪了,只剩下一片蒼白底色,他蹙著眉頭醒來,白痴都知道他現在會有多麼難受。
但當他看清榻旁圍了三位御醫,他頓時又強打起精神,想表達出他對行醫救人者一慣的禮敬。~但他很快也發現,此時自己身上一絲力氣也無,想掙身起來,最終又只能保持趴著的姿勢動彈不了多少。
華施閑收了用過的銀針遞給一個生員助手,眼見二皇子想起身,他就招手門口侍立的那兩個宮婢走近,但只是扶著二皇子幫他翻了個身。將錦被蓋好,他便從榻沿起身,與另外兩名御醫站到一起,向榻上仰臥的皇子施了一禮。
「免禮。」二皇子王泓此時連抬抬手的力氣也沒有,只能開口示意。他的聲音虛弱至極。
眼瞳轉動,將寢宮內室諸人依次看過,他在緩了一口氣後就又說道︰「這是哪個奴婢去的太醫局,為了何事,竟要請動三位醫官?」
剛才服侍他翻身、此刻還站在榻角的那兩個宮女聞言,交握身前的縴柔雙手不自禁地絞緊,嘴唇動了動,卻是欲言又止。華施閑剛才囑咐那兩位醫官的話,她們這兩個奴婢也听見了。
仍是華施閑走上前半步,示意那兩個宮女可以退開。然後他朝榻上皇子淺揖一禮。解釋道︰「殿下的傷病有忽然加重的趨向,微臣等三位醫官並足前來,一番診治之後,還有幾個問題想請示于殿下。如此才能更明確的擇配藥料。為此必須喚醒殿下勞耗精神。還請殿下諒解恕罪。」
「華醫官一心為病者思量。何罪之有。」二皇子王泓虛弱地開口,話語漸趨簡短,「問吧。」
「皇子殿下……」始個開口問詢的。是主治趙御醫,他斟酌著說道︰「殿下昨夜是否還去過室外,因此染受風寒?」
王泓聞言漸漸凝起了目光,平靜看了趙御醫片刻後,他才以極緩慢的語速說道︰「因為陛下之事,昨夜本宮的確有些失眠。雖然因為身體疲累,很早就歇下了,可精神一直很清醒。夜半的時候,本宮披衣起身到外頭走了走,以為再累一些就能睡著了。」
果然不出華施閑所料,趙御醫在听了皇子的回答後,心里默默這麼想著。不過,也是因為思及華施閑表述過的揣摩,趙御醫很快又問道︰「恕微臣冒昧,敢問殿下去過何處?」
「趙醫官何故如此發問?」因為昨夜自己經歷的事情暫時必須秘而不宣,所以陡然一听趙御醫這詢問,皇子臉上神情里頓時透出一絲不悅。
趙御醫問的這個問題太湊巧,正中王泓顧慮處,所以任這個問題問出時用的語氣是多麼溫和,病中強撐精神的王泓也不會有多少耐心應付了。
頓聲片刻後,二皇子王泓又想到趙御醫之前話里提到的「風寒」二字,隱約意識到一個問題,就又編纂遮掩了一句︰「只是繞著小園子里那座假山走了幾圈,這也能出問題?」
皇子不確定趙御醫是不是已經知曉了什麼,故而他這反問實際上有兩重意思。一來繞假山走幾圈就因此受了風寒病倒實非他所能料;二來是試探︰自己的寢宮,難道還有什麼不能閑步于庭的約束?
只是略微動了動心神,王泓就頓時覺得一陣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卷上頭,不等听那幾個醫官後面還問了什麼,他的意識就控制不住的模糊起來,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趙御醫正至半途,才忽然覺察到榻上皇子情況有異。探詢了一聲,確定皇子忽然就昏睡,他便不敢再打攪了,只是默然長吁一口氣。
剛才為皇子施針的華施閑見此情形,就輕聲說了句︰「殿下本來就是強打精神醒著,便也容易隨時散神。」
昨夜由宮女請過來一次的那位馮御醫行至榻邊,再次為昏睡中的皇子診脈,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對兩個同僚說道︰「是風寒無疑,照此拿藥吧。」
……
風寒發熱是這三個御醫之前就商議過的,此時意見再次歸于一致。思及這位性情溫和的皇子卻有一位德字冠譽卻手段頗狠的義母,三個御醫此次出診華陽宮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過于謹慎了。
配好了藥,交給兩名生員負責去煎煮,三名御醫從華陽宮里走出來,不禁皆是連嘆數聲。
行于植滿松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間,背後那座宮殿漸漸由松蓋竹蔭遮去,圓潤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徑前頭,剛才皇子話里提到過的那座假山漸漸現出半邊來。
這座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采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馬之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余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采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只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采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采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面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只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象,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于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采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閑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閑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于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于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閑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听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閑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閑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里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听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里的人也會勸阻他夜里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閑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里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閑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閑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閑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余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閑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里治死前朝太後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閑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里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閑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閑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閑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里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致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月復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閑心里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于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于廣闊的大千世界里。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復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閑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采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癥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復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閑內心很受打擊。
雖然太醫局里的眾位御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癥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只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癥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後立時蘇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回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後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鑒。那麼眾位御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只能繼續吃干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後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癥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綿于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閑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余年,常听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里。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只是再發掘精確治愈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嘗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御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復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癥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余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霧之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御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于只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
這是葉御醫的一次嘗試,總體而言,治療結果還是非常可喜的,但葉御醫卻因為這次嘗試付出了嚴重的代價。
饒是陛下以往明顯對這位御醫特殊有待,這位御醫也一直主要負責日常為二皇子療養身體,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對此人就沒有多大的寬恕了。陛下唯一只諒了當時葉御醫墮馬之傷較重,不承刑罰,但將他從太醫局除名的旨意卻沒有一絲緩轉的余地。
不過,論及此事,目前又還存在兩個疑團。
葉御醫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趕在觀禮回來的儀仗隊微微顛簸著的御駕輦車上,給二皇子用那麼猛的藥劑?萬一出了什麼劇烈狀況可怎麼辦?來不及送回補救藥材足備的宮中了啊?
這也許還是陛下真正動怒的原因,葉御醫這不止是大膽,還有失嚴謹,有些視人命如兒戲的意味。這種影子只要有一絲出現在為皇子治療的過程里,便足以獲罪。
另外一點疑團就是,葉御醫雖然在陛下的憤怒情緒中被除名了,他頭頂的御醫耀眼榮光已經反扣過來,變成一團羞恥的黑雲壓頂,可從某個角度來看待此事,他卻正是得到了華施閑期待的那種身月兌牢籠得自由的願景。
但時隔三年,葉正名不但沒有遠離京都這個對他而言充滿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游歷四方,他反而還在京都設立了一個固定了位置的醫館,就命名為「一葉居」。
並且在「一葉居」立世將近三年,終于也積攢起一些美名了,葉正名又表現出了一種不愛惜自己羽翼臉光的態度。接診病人越來越挑剔,許多不治的規矩。
真不知道這位前任陛下最信賴的御醫心里是怎麼想的。難道說擅用悍藥怪藥的人,就都如藥鬼廖世那樣思想過分異于常人?還是說因為三年前陛下對他的態度瞬間發生劇烈反差改變,在這種天子施壓下,葉醫師一慣平穩如山的情緒心靈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微微扭曲了?
總之,不論如何,縱觀發生在葉御醫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續變化,都如鑿子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樣清晰而堅定。不要嘗試在皇子貴族們的身上試用還不完全成熟的醫治技術,哪怕像那位陳御醫,用過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為一點失誤。幾乎等于引火燒身。
新朝新君對功過賞罰的制衡規定得再均化公平,總有一個面他不能完全顧及,那就是事涉他最親近的人。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象,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于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采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閑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閑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致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于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于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閑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听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閑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閑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里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听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里的人也會勸阻他夜里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閑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里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閑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閑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閑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余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閑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里治死前朝太後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閑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里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閑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閑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閑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里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致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月復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閑心里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于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于廣闊的大千世界里。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復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閑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采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癥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復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閑內心很受打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