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66、應承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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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林杉終于抬起頭來,仿佛才從他那延伸至無盡遙遠之地的思緒中收回精神,然後他再次向那條土路伸向遠方的盡頭看去,就見荒路上已經沒了那兩個模糊但依然給他熟悉感的背影。

他凝目片刻,然後就拱手舉上前額高度,向那兩個人不見蹤跡的方向誠然一揖,然後就抓緊韁繩一個抖轉,將馬首調引向回住所的方向。

也許是這一個轉身急了些,也許是心頭的大事終于擱下,或者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原因,在林杉提韁轉身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不止是四周的環境發生了轉向,仿佛連天與地也忽然來了一個置換……

當陳酒也頗有豪氣的向土路盡頭遙遙一揖,然後調轉馬首時,她就看見稍前她兩步的林杉雙肩僵直了一瞬,然後突然身形一斜,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林……」

陳酒驚呼一聲,未及多想,立即撒開了自己手中的韁繩,也向地上「摔」了下去——她以摔下馬背的速度,撲身按住了林杉的半邊肩膀,以阻止他滾下山坡。

這小山雖然起勢不怎麼高,但畢竟不可能真的比擬成小土丘,即便是從緩坡上摔滾下去,幾十丈的距離,難保不受些創傷。

兩人都是重重摔在地上,陳酒雖然是故意往馬背下摔去,可當身體真正撞至崎嶇的山體上,雖然有半邊身子壓在林杉肩膀上,略微緩了緩沖勁。但另一邊身子已然被摔得麻木。過了片刻,挫傷所至的劇烈痛楚才傳至大腦,激得人直欲昏厥。

可是陳酒萬不敢在此時昏厥,林杉的突然墜馬,幾乎嚇得她膽裂。

掙扎著半爬起身,陳酒用盡全力揪著林杉的一邊衣袖搖晃著,連聲喚道︰「林大哥……三郎……」

身體重重撞在地上所致的劇痛也令林杉很快醒轉過來,陳酒見他醒了,心下略安,然後就掙扎著全身力氣。扶他坐起身來。

「你怎麼了?是哪里突然不舒服?」陳酒盯著林杉開始變得有些發白的臉色。緊張問道。

「醉了……」林杉用力閉了閉眼皮,再睜開眼時,就稍微凝起了些精神。雖然剛才他因為忽然而至的頭暈目眩感,在摔下馬背的時候並未看見陳酒是怎麼撲下來救他的。但此刻他望著陳酒發亂釵斜的樣子。大致也能猜到剛才她為自己做了什麼冒險的事。

他想替她摘掉頭發上粘卷的枯草梗。但他才動了動手指,就忽然皺起了眉頭。

陳酒已經注意到,似乎是他的半邊胳膊受傷了。她連忙抓住他準備抬起的那只手,但在掀起衣袖的時候,動作又變得極為輕緩起來。

待捋高了林杉的衣袖,陳酒卻沒有發現什麼劃傷痕跡。

她略微放心的同時,緊接著就又要去掀他另一邊的衣袖,但很快她就被他出聲阻止了。

「不過是摔了一下,身體上暫時有些疼痛,不礙事的。」林杉捉住了陳酒的手,輕輕握緊,但很快就又放開了。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又道︰「應該是藥力過了,酒勁卻還殘留著,只能辛苦你回去喚人來接我了。」

陳酒焦急得連林杉的話都沒听完整,便促聲說道︰「那藥呢?你沒帶在身上?」

「你與藥師一齊叮囑我,要節制服食那種藥,剛才出門時我便乖乖將它留在住所里了。」林杉慢慢說完這句話,就勉強地牽唇一笑,還真就扮起了乖孩子。

見林杉還有精神開玩笑,顯然他此時的頭腦是很清醒的,陳酒這才冷靜下來一些,但她臉上的愁情猶在,躊躇說道︰「不然我背你回去,將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怎麼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像這樣林疏坡緩的小山,連條野狗都不願意在這里扎窩,說不定……」林杉略微緩了口氣,才接著又道︰「等會兒你回來時,我倒還能抓窩兔子讓你養著嬉玩。」

若是在平日里閑聊時听林杉這麼,陳酒一定能被逗樂得笑出聲來,但她此時身上疼痛,精神緊繃,情緒焦灼,哪里還能拿出輕松心情面對任何笑談。

她握了握林杉的手,感覺到他的指尖有些涼,這本來是如今他的身體素質大不如前所表現出的常態,但此刻這點體溫上的異樣卻因環境所致,在她心里被放大了數倍負面暗示。

「不……」她最終選擇抗拒林杉地建議,哪怕這建議在由他說出口時,听來是多麼的可靠。

然而她只來得及說一個字,話就被林杉出言打斷。

「我現在比以前瘦了些,可你的身體更是單薄,這麼做會壓垮你的。」林杉收起了勉強說笑的表情。他本來就一直微微皺著眉,此時臉色又嚴肅起來,雖然他還坐在地上,並未以居高臨下的視角看著陳酒,但他身上已自然形成一種毋庸置疑的發令氣勢。

深深一個呼吸過後,當他再開口時,語氣里已經多了一絲有些刺傷人心的決然︰「我的身心已經很累了,不要再做讓我傷神的事,去吧。」

「好……我很快回來……」陳酒終于不再爭辯什麼的只選擇了服從,她似乎終于能完全將情緒冷卻下來,但實際上她才剛壓制下去的那抹黯然神色又從眸子深處浮現出來,這才是讓她瞬間冷下心緒來的原因。

將林杉的坐騎就拴在附近一棵小樹上,陳酒就騎上了自己那匹馬,揚鞭奔下小山。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里就積滿了淚水;她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竟已經在心里積累了這麼多的委屈。

兒時家道敗落,被迫乞討的時候;少時為了給生病的父親買藥。以十兩銀子的身價將自己賣入青樓的時候;三年前跟著生命垂危的他來到這北方,沒日沒夜守候服侍湯藥的時候……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完全克制不住淚水。

也許是不懂主人心緒的馬兒在沖下小山坡時,牲口性子被激得活躍起來,四蹄跳起躍下的節奏大了些,才會將她的眼淚震出去吧?

那麼心里的委屈又是為何呢?

自己怎麼樣的委屈沒有忍下去過呢?

陳酒咬緊了牙,抿緊了嘴唇,努力讓自己至少能克制住哭聲,但隨著奔馬高躍,她已經能品嘗到自己的牙根被震出絲絲微咸的味道。

傍晚微涼的風拍打在臉上。卷起了衣袖扯呼直響。又灌進了袖管摁揉著她身體上的疼痛。她忽然莫名地有些釋然了,不再刻意去忍眼中淚水。她揮鞭重重抽在馬臀上,她沖進了風里……如果沒有人擁抱自己,就讓自己跳進風的環抱吧!

……

世間可能真的存在天意這種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條土路的盡頭。走到了林杉的視線範圍之外;或者說。如果不是那矮山脈並未綿延多遠。阻止了林杉繼續往前相送的步履……那麼,當那輛沒有輪子、只由竹片編織成的車駕出現在眼前時,藥谷的隱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難繼續隱瞞了。

沒有輪子的馬車。如果是用木板釘成的,那看起來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隱約還泛著青竹顏色的竹片緊密編織在一起,走近這輛竹車,隱約還能嗅到青竹香氣。竹片上的節點錯落排著,藤條在竹片之間的細縫里傳行,這種編織手法有著一種錯落的美感。不過,竹片車內的表面環境大體還是比較平整的,竹片與竹片之間交疊的鋒利頭角都被一絲不苟的編在了外面。

然而當與廖世並肩趕路的嚴行之看見這輛無輪的竹車忽然貼地「飄」到眼前時,他只覺滿心都是驚異情緒,哪里還有閑情逸致欣賞這輛實際上制作起來非常耗費人力的竹片車有哪些妙處。

而當他看清這輛車旁還立了四個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面龐看上去非常年輕,但卻生長著一頭及腰銀發的抬車人時,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猛然下沉。還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剛才廖世對他叮囑過的話,憶起這四個……可能正是藥傀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鎮定了些。

不過,雖然他眼前所見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嚴行之又仔細看了看這四個抬車人怪異的身形臉孔,很快就注意到他們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竟是兩團淡青顏色,眼神木訥,看人只會直視,但雙目卻有著如螢火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體。這樣的臉孔,再襯著他們那垂散至腰際過長的銀色頭發……真就如四只在白天出沒的游魂。

廖世剛剛才對他介紹過的藥傀儡形象,立時半個字不差的體現在這四個人身上,雖然嚴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這種情況,但當他真正親眼看清藥傀儡的模樣,這還是令他震驚得一時忘了如何。

那幾個藥傀儡也沒有給他的機會。

對于這幾個藥傀儡而言,除了廖世,還有藥谷里的那個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異類。

面對異類,形神木訥的他們瞬間就會變得極具有攻擊性。

只是一個對視之後,竹片車右下角的一個藥傀儡仿佛如獵鷹發現了獵物,原本微微呆滯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與此同時,他的一頭白發無風自飛,在臉前繚亂狂舞,遮去了他的臉孔,他那長得超過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隨著葉片兒一樣的身軀飄揚而起,瞬間掠至嚴行之面前。

嚴行之忽然覺得眼前白影亂掃,仿佛是那藥傀儡的臉湊了上來,銀發卷風而至的結果。只這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肺里的空氣仿佛在一個瞬間被人全部擠出了胸腔,一陣強烈的窒息感襲入大腦,心與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只覺。

「扶!」

看著搖搖晃晃向地下跌去的嚴行之,廖世大聲朝那個剛剛一甩黑色衣袖灑出一片白色粉末的藥傀儡呼喝了一聲。

那個藥傀儡立即又伸出一只衣袖。動作僵硬的將嚴行之扶了一下。

可對于失去只覺的嚴行之而言,藥傀儡只如一棵不會主動給予什麼細微動作的樹,所以他只是在這棵「樹」橫出的樹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風吹落晾衣繩的衣裳,繼續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藥傀儡呼喝了一個字。

藥傀儡再伸出一只手,兩邊一直蒙在黑色長袖中、連指頭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並在一起成了一個圓環。藥傀儡就以這個依然僵硬的動作將嚴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間,暫時支撐他不再繼續萎頓到地上。

廖世見狀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哪里是扶,哪里是抱?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勢,嚴行之此時雖然沒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還有知覺。一定不會感覺有多舒服。

廖世望著那個也正呆呆看著他的藥傀儡,忍不住發惱說道︰「記住,看見這個人,你下手給我放輕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藥!」

那個環臂箍著嚴行之的藥傀儡依然一動不動。照舊以微微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廖世。比起他們無法辨識這麼長話語的那種可能,無動于衷的他們更像是離魂的死物。

如果這些藥傀儡還能思考,他們在听到廖世這麼說之後。一定會驚怕得跪地請罪。已經習慣了被藥物淬煉的傀儡人,每天都要進行藥浴和服用一定劑量的藥食,否則他們逆于常人的體格會失去某種平衡,內循環進行反噬傷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們四個能被藥醫放出藥谷,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接廖世回去,顯然他們已經是煉制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對于他們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們是听話的、忠誠的,但對于尋常人而言,他們是傀儡,是有心跳無意識的活鬼。

廖世嘆了一口氣。

多年以前他回藥谷勸阻師弟停止煉藥傀儡,但已經煉成的那幾個傀儡人無法再改變什麼,便只能留在藥谷。自此以後,廖世與師弟約定每年回一次藥谷,一路都是由這幾個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經是歷經了二十多年時間。

他那近妖的師弟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用藥把活人控制成這個狀態,說是他們是蠱物,也不盡然,因為蠱物無法做到這麼完美。

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傀儡人還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師弟用各種藥物洗血之後,就變成了這樣綠血白發的怪人。歷經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替,這幾個傀儡人的面孔大致還保持著少年人的模樣。

廖世親眼看著這些傀儡人的微妙變化,雖然驚詫,但好歹算是勉強相處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習慣了。

但最近這幾年自己這邊的情況有些特例,先是經著嚴行之這小子纏人功夫了得,他竟沒能月兌身,後來就是林杉這邊出事了,他緊隨來到北地,又要為林杉的行蹤保密……這樣不停被各種瑣事牽扯下來,竟是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沒回去了。

不知道藥谷那個近妖的師弟有沒有焦慮瘋癲,又搞出什麼新花樣來。

不過,就看這四個傀儡人的樣子,雖然他們呆板木訥,但廖世認得出來,這四個人還是原來那四位。看來自己近幾年雖然沒有按照約定回藥谷,但師弟大約仍然在遵守約定,沒有新增傀儡人。

望著仿佛被一根粗繩子綁在樹干上才得以勉強站立的嚴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亂的頭發,努力思索著已經四年多沒用過的一些口令。這些傀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師弟編的,所以他一旦長久不用,就會生疏。此時叫他記起這些冷硬的口令,簡直比要他全文背誦藥谷二十七藥典還要困難。

思索半天無果,廖世皺了皺眉,然後伸手一指那沒有輪子的竹片車,口中卻沒能呼出什麼命令的詞匯。

那箍緊嚴行之的傀儡人視線落在廖世揮動的手指上,眼珠子轉了一半。呆立片刻後,他終于動了,兩只裹在黑色長袖里連手指都未露半根出來的手臂依舊保持著圓環的姿態,鉗制著嚴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車那里走去。

廖世見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幾年沒回去,看來師弟雖然沒有煉新的藥傀儡,但卻將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雖然傀儡人還是沒有正常人那麼機靈,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樣,現在這幾個傀儡人使喚起來倒沒那麼費事了。

心下正這麼想著,廖世就看見那個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樁一樣,將嚴行之橫身舉高了些,然後拋到了竹片車上。

「 !」一聲悶響,饒是竹片車比竹板車要具有多一些的彈性。能夠減緩些許這麼直接摔上去對身體所致的撞擊創傷。可是看著這一幕的廖世還是覺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間,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惱了,也再不管那幾個傀儡人听不听得明白,當即又大罵道︰「混賬!混賬!你看不出來這是個活人嗎?不是劈柴!這麼摔。傷到哪里可怎麼辦?!混賬!」

在罵這句話的同時。廖世心里深切認為。自己從一開始使喚這個傀儡人時,似乎就做了選擇上的失誤。這個傀儡人極有可能是在藥谷專干粗活的,搬柴禾、搬藥缸、搬石頭都是家常便飯。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來就都是這類東西。

廖世連續罵了幾聲混賬,那幾個傀儡人依然無動于衷,仍舊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以一種僵直的視線角度看著廖世,仿佛這個能只會他們的主人也只是一樣東西。

廖世再次嘆了一口氣。

他以前使喚這幾個傀儡人時,從未像今天這樣煩躁。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了身邊那個謙恭但很聰穎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習慣這幾個雖然還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著跳上竹片車,廖世終于想起一個口令,連忙呼喝道︰「眠!」

當即就有兩個傀儡人動作起來,從竹片車底部的夾層里扯出兩樣東西,是一疊棉被和一個枕頭。

「起!」

隨著這個廖世記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兩個傀儡人退開,與另外兩個傀儡人一起,抬起了無輪竹片車的四角,身形輕飄飄的如葉片兒一樣躍至離地約三尺的高度,開始向遠方滑行。

廖世將棉被在竹片車上鋪開,又重疊了一道,好使這被子能墊得厚軟些,然後他就將中了迷藥、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嚴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將那唯一的枕頭墊在他的頭下。

受了這麼重的一摔,嚴行之居然絲毫沒有醒轉的跡象,但他臉側一寸皮膚上的青痕顯示,他被那傀儡人丟到車上,這一摔著實不輕。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細聲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些傀儡人沒辦法。即便拿刀刮他們,他們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們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沒什麼兩樣。

而廖世實際上輕易不會動這些傀儡人,因為這些傀儡人都是師弟的作品。

雖然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義有些變態,但不得不說師弟在這些作品上耗費了極大的智慧與精力。這幾個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個,廖世不確定他還能不能勸阻他那近妖的師弟出谷再抓無辜的少年補充傀儡人數的。

把舒適的被子和枕頭都給了嚴行之,廖世坐在光禿禿的竹片上,他本來就是骨頭多、皮肉薄的體格,一開始還覺得有些硌人,但當他思索了一會兒回去後應對可能已經暴躁了的師弟的辦法,漸漸也就忘了車駕顛簸的難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計定結果,其實辦法還是老一套,兩個字︰斗藥。

比起抱團廝打,師弟最擅長、最自信也是最樂意的發泄方式,就是擺弄他那一直自覺可謂天下無雙的du藥。

思慮透徹此事以後,廖世的心緒放松了一些。以北地這處小鎮作為始發點,回藥谷的路程雖然不是他騙林杉說的四百里,卻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這四個傀儡人非人的腳力,日夜不停的趕路,這耗費在路上的時間至少也得有兩天兩夜。旅途百無聊賴,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掛在腰畔的那只老酒葫蘆。

老葫蘆的密封能力顯然不如燒陶壺,那老酒的醇香一直縈繞在身邊。格外提神,格外撓得人心里發癢。廖世覺得,如果不把這葫酒飲盡,然後再把這葫蘆能扔多遠就扔多遠,別叫他再嗅到那香氣,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別想能睡個安穩覺。

說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蘆,拔開木塞,仰頭「咕咚咕咚」就吞了幾大口。

酒香飄逸得更濃醇了,抬著竹片車飛掠前行的四個傀儡人里頭。左前角的那個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頭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這一回頭,四人抬車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將廖世顛了一下。

廖世差點沒將剛剛咽下喉的酒噴出來,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個回頭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過後。廖世沒有再發火。而是心生一個念頭,伸手拍著額頭說道︰「差點忘了,酒也是一種藥引。只是……莫非這幾個傀儡人也吃酒?師弟啊師弟,不知這幾年你在藥谷都做了些什麼。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師兄也就罷了,可別在自己身上嘗試那一套了。人始終只能做到延壽,而無法真正長生不老,咱們再擅長用藥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幾大口,老葫蘆里裝的五十年珍貴陳釀便幾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點濕意。

——如果是這酒的主人陳酒將老葫蘆拿回去,就憑葫蘆底的這幾滴濕意作為勾兌原漿,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釀,再獲一筆利潤。

但廖世則不會想那麼多經營得利之道,此時的他只是看那個回頭的傀儡人仿佛饞得厲害,順手就把空葫蘆丟了出去。

那個傀儡人回頭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蘆。看見葫蘆飛出,傀儡人立即長袖一甩,將葫蘆卷到眼前一個翻轉。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來,準確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長的舌頭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後喉嚨里發出「  」輕響,雖然難辨喜怒,但能讓一個傀儡人有此主動表現出來的情緒,可見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強大。

那傀儡人似乎還有一點自主意識,辨識出老葫蘆已空,他並沒有發怒的意思,但也沒有丟掉那空葫蘆,而是將葫蘆嘴叼著不放,看上去頗為滑稽。

看見這一幕,廖世樂呵地一笑,忽然他心里又冒出一個念頭,細思過後,就更樂了。

假若師弟真的在藥谷鼓搗出了酒窖,那自己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論拼酒,他絕對不如我!

灌翻他!然後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里頭這麼想著,承著酒勁意興上頭,大笑長歌︰

崎徑始足下,

老酒系腰間;

免冠輕靈台,

孑身歸碧天。

……

無輪竹片車一陣高一陣低,快速在山林間向藥谷的大致方向行去。這樣的車駕、這樣的侍人,都太過怪異,廖世當然不會選擇將這樣的異類帶到常有行人經過的大路上。

然而專挑深山老林為回藥谷的路徑,真的就不會引人注意嗎?

以這種低調的方式回藥谷,擱在以往,廖世的確已經嘗試過許多次了,沒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蹤。但今天這一次,他回去的路況可能要發生一些改變。

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前,林杉住所里的侍衛被分成了三路出發,分散到小鎮西、南、北三個方向尋找林杉。因為林杉來到北邊這處小鎮的行蹤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衛們著了便裝來到野外尋找,也並未一路高聲呼喚。

所以乘著酒興滿心只想著快些回到藥谷的廖世並未發現林子里稀疏散開了幾個人。

這幾個低調行事的侍衛在看見那輛由四個白發人抬著的車駕時,起初只以為是偶遇了什麼江湖奇人出沒,他們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煩,準備就此避過。

然而當他們聞到了那股酒香,听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忍不住注目細看,並很快看清了車上那一老一少的時候,幾個侍衛全都驚呆了。

「這……這是什麼……」

「那幾個白發人是什麼來路?老藥師被劫持了嗎?我們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對,那幾個白發人是听老藥師使喚的……」

「那幾個人似乎會飛的。這就是傳言中藥谷異類的厲害之處嗎?」。

「……」

散開在山野里的幾個侍衛很快聚攏到一起,神情緊張且語速極快的議論了幾句,沒過多久就得出了一致決策。

一個侍衛向天空舉起一支鐵管,另一個侍衛吹亮火折子,點著了鐵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線。

此時夕陽已經完全滑下西邊天際,但天色也並未全暗下來,以此煙火作為聯絡信號,雖然效用並不能傳得太遠,但將就近的侍衛召過來,也夠用了。

信號煙火從鐵管里噴出。刺向天頂。如一顆逆向滑行的流星。

沒有輪子的竹片車憑著飛掠前行的速度,已經將那幾個侍衛甩到身後數里遠距離,但當林子里由未知地點射向天空的信號煙火燃燒至最亮的時候,抬著竹片車的四個傀儡人里頭。前右角那個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頭。

傀儡人雖然表情木訥。失去了自我意識。但這種異類狀態仿佛也真就賜予了他們一些異類的本領。無聲的煙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們異類的神經。

眼角余光看見了這一幕,廖世跟著也是仰頭一顧。

緊接著他就微微蹙起眉頭。剛才乘著酒興高歌時的舒暢表情不見了,他的一只手模上了擱在身邊的藥箱。

不過,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藥箱破舊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兩下,再無別的動作,便又松開了藥箱。

「別跟來啊。」老藥師喃喃自語了一句。

略微猶豫了會兒,他就自袖囊里模出兩枚銅錢,又從衣服上扯下幾根線搓到一起,將那兩枚銅錢串在一起,掛到了竹片車的一角。

時高時低的竹片車晃蕩著那串在一起的兩枚銅錢,發出「叮叮」清脆的銅響。听到這種響聲,那四個抬車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幾鞭子的奔馬,身形躍動的速度更快,躍動起落的間距也拉得更長了。

車上的老者則已經磕下眼皮,放松雙肩的靠在一邊車欄上,仿佛這一覺,他就能到達藥谷。

……

陳酒果然如她在離開小山前說的那樣,很快就趕回來了。

並非因為她肆意驅馬狂奔如飛,從郊野小山到小鎮中的居所,一個來回竟只用了不到一刻時間,而是因為她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自居所趕來尋找林杉的侍衛。

遙遙看見林杉最倚重的侍衛江潮時,陳酒的心情有些復雜。以她此時的心境,其實有些想慢些回到居所,以避免她的失儀被別的人看見;可與此同時,她又實在是有些擔心獨自留在小山上的林杉,想快些找人回去接他。

看見陳酒獨自騎馬狂奔在鎮外郊野,江潮即便不走近看見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只憑他記得的,陳酒是與林杉一齊在居所失蹤的,他就大抵能猜到某件事情。

「酒姐……」江潮大聲喊道,同時腳下步履也已從疾步變為奔跑。為遵循林杉再三強調的低調行事,他們一行而來的五名侍衛都未騎馬,否則這麼多人一齊策馬狂奔,在這偏僻且較為貧苦的小鎮里,還真是一件極為惹人注目的事。

待跑近了些,毫無懸念,江潮已在陳酒臉上觀察到了點滴淚痕。然而根據這淚痕,侍衛江潮最多只能想到很可能是林杉出了什麼事,而難以捉模到陳酒真正的心境。

「是不是大人他……」江潮含蓄問道。

「我正要去找你們。」陳酒不待將座下奔馬勒停,就臂彎側轉,提韁馭馬轉身,「跟我來吧!」

江潮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加快腳步,跑步跟在陳酒的馬後。

等到陳酒帶著無名侍衛回到小山上拴著一匹馬的那個位置時,之前還能坐起的林杉已經歪頭躺在地上。江潮走到林杉身邊蹲下,就覺得他的呼吸有些低沉,下意識里連喚幾聲,也絲毫不見他有醒轉的跡象。

「大人怎麼了?」江潮發自本能的朝陳酒問道。

「喝醉了。」陳酒回答得很直接,直接得省略了一些當為事實的解釋,「先送他回去,再尋法醒酒。」

江潮當然知道,林杉與廖世同桌進餐,實為踐行。當時陳酒也在場,以陳酒最擅長的釀酒本事,難免要請廖世飲一壺上品美酒。但他實在難以理解,陳酒怎麼會不勸止林杉飲酒,她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身體情況,沾酒傷身是尋常人的數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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