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小雨彌漫了一整天,到傍晚時分才停歇。
次日陽光將灼的時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囑咐,忽然就又帶著幾個侍衛出去了。因為昨天發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變化,起初陳酒也沒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單獨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
小雨洗過的天空,湛藍如新,庭院間的綠意微潤。陳酒在庭間閑走了片刻,算是舒緩了一下心緒。
在林杉的臥室守了一夜,她著實也是累極了,將居所里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瑣事及注意事項交代了廚房那邊以後,她就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後。
時至午後,她才有些慌了,因為林杉這一出去,就又是遲遲不歸。
但她沒有像昨天那些找尋出去的侍衛那樣,親自跑出去找人,因為侍衛那邊告訴了她,林杉本來就是帶著一行十幾個人出去的,看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做。
還好,到了傍晚,他總算回來了。
直至此時,陳酒才開始洗鍋做飯。她之所以會這麼遲的開火,一來這做飯其實是很考驗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來之前,她的心緒很有些浮亂;二來,居所這邊廚房管的是二十來號人的伙食,什麼時候動火的確要先做考慮。
當陳酒將米洗好合水下鍋,剛剛蓋上鍋蓋,她就看見林杉從外頭走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三個臂膀抱著口箱子的侍衛。
林杉剛走進廚房。就將那灶前燒火的婢女喚了出去,緊接著又叫身後三個侍衛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陳酒愣神說道︰「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燒火。」林杉將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後在剛才那燒火婢女坐過的凳子上泰然穩坐,望著陳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陳姑娘收不收?」
陳酒听出了他話語間有戲謔的意味,忍俊不禁說道︰「別鬧了,該叫你的下屬看笑話了。」
「箱子都是叫他們搬來的,笑話早就看夠了。」林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然後注視著陳酒又追詢了一句︰「怎麼樣。陳姑娘收不收我這個手藝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麼敢……」陳酒攥袖掩唇笑了起來。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斂了笑,望著林杉認真地說道︰「林大哥,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忽然想起……做這種事?不論如何。這與你的身份懸殊太大了。你不該坐在灶下……」
林杉注視著陳酒。誠懇地說道︰「沒關系,因為我只願意為你一個人做灶下奴。」
陳酒沒有再,但耳中听到的這句話已經深深刺到了她心里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她其實有許多話想說,其中有一句幾乎月兌口欲出。她默然質疑著道︰這算是一個承諾嗎?心緒里既有歡喜,又有忐忑。
未等她鼓起勇氣出聲向林杉驗證這個猜測,她就看見林杉微微低下頭,輕聲又道︰「其實,我來這兒,是要向你道歉。」林杉抬起頭來,接著說道︰「昨天傍晚在山上,我本來沒有半點理由責備你,但我卻對你說了那麼狠的話,我犯下了一個很大的過失。」
幾乎只在一瞬間,陳酒的雙眼就又蒙上一層霧氣。
沒想到他心里還能留著一寸地方,記著昨天他說過的那幾句對他而言本不會有多重要的話。
陳酒別過頭去,不想讓林杉看見她眼里起的潮意。
她曾對自己發誓,要做一個堅韌自強的女子。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家道敗落後獨自生存,她亦不可能等到心愛男子對她做出承諾的那一天。可最近這幾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頻頻忍不住落淚。
是因為林杉要離開這里了,能與他待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縮短的緣故?
還是說,在最近這幾天時光中,有一種平衡關系正在悄然被打破?
沉默了良久,將情緒穩定下去,陳酒才低聲說道︰「你不必道歉,當時你也是為了不讓我背你,是怕我辛苦。」
「不能以為誰好為幌子,就胡亂說傷人的話,尤其是對你,我應該多用些耐心。」略微頓聲,林杉接著又道︰「關于挽留藥師的事,則是我最大的失誤。你已經盡心竭力弄好一桌豐盛的飯菜,擱在別人那兒是絕難做到的,我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呢?昨天我那樣無端置氣,其實最是傷人。」
陳酒眼里的淚已經忍不住滑出了眼眶。
明明現在是林杉向她道歉來了,她卻反而更加覺得委屈。
也許是今天這一個白天里她並未真正化解心里的不好感受,只是將情緒暫時壓制下去,這情緒便像酒糟在悄然發酵,此時忽然被林杉一句話挑開了封泥,這情緒便有些失控泛濫了。
「我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向你道歉。只是幾句話,未免太輕了,若要送你什麼物件,我想了想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竟沒有一樣適合的。」沉默了一會兒的林杉繼續說道︰「但念頭一轉,又覺得其實要還債也不難,昨天讓你受累,今天就換過來,你使喚我,全听你調遣。」
陳酒真想在這個時候向林杉討一個承諾。
但她又仍然有些不確定、不自信自己如果真這般索求,能否如願得到答復,還是會觸發與這個男人漸行漸遠的結局。
所以,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陳酒轉過臉來,臉上淚跡已經被她悄然擦干,她認真地道︰「那好,這頓飯做完之後,我還要你親自燒一桶熱水,給我沐浴用。」
林杉舒容一笑,拍了拍手邊的木箱子,輕緩說道︰「好。就算再加一桶熱水的任務,這些‘柴’應該也夠了。」
陳酒這時才將注意力挪到那幾口箱子上,仔細看了幾眼,失聲說道︰「好像都是從你書房里搜集出來的東西。」
「嗯,就剩這麼多還沒燒了。」林杉說著就掀開了箱蓋,從里頭拎出一捆書,扯松麻繩,一邊翻著一邊往灶膛里扔。
陳酒走到林杉身邊蹲下,目光落在箱子里,幽幽說道︰「你還能在這里住幾天?」
「五到七天吧。這里的事情已經清理結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給出的日期也很精確。
陳酒微微垂著的眸子里神色一黯,不動聲色地又問道︰「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事情如果順利,一年左右吧,不過……」林杉的話才說到一半就忽然頓住。手里快速翻書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他側目看向蹲在身邊的陳酒。遲疑著說道︰「酒兒,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這兒其實並不是一個好地方,或許只需要過個兩三年。這里也避免不了戰火的清洗。」
陳酒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說道︰「如果我決定留在這里,你會回來找我嗎?」。
為了這一問,陳酒已經鼓起極大的勇氣。話音落下後,林杉沒有立即回答,她也沒有再追問,而是表面冷靜內心卻一陣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實林杉也已從她的話里听出了一條隱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動搖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後,他仍然固守了一種師門學派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碾壓烙刻進他靈魂中的理念。
「為什麼不是你回到京都?這樣不用過多久,我們就能再見面。」
他仍然沒有給予身邊這個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諾式的話語,並且他的語勢依然佔在主導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動了一回,他也沒有轉言依附。
「這不一樣……」陳酒垂下眼簾,喃喃出聲,此時她的聲音雖然變得細弱,但不難听出語氣里滿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這個鎮子上,我真的很擔心。」林杉鼻息間沉著了一聲,「這里離北雁邊界太近,而他們鄰近南國駐守的邊軍向來最喜歡做搶掠之事。雖然他們一般掠進三十里地,就會收隊回去,但以前王家軍還駐守北疆的時候,北國這群匪類就有過掠進五十里的記錄。今後他們會不會囂張到掠進百里地,這是不可預料的事。」
「可是……」從林杉的一番解釋中,陳酒听出了他真正有思酌過她的安危,心里由此升起一團暖意。但與此同時,她心里的某個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邊,她終于再次主動開口問道︰「……我已听說了,待西面戰事結束,你並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座城里麼?」
陳酒慢慢又垂下頭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如果沒有你,那座城再華麗壯美,我卻只會感受到更多的孤獨。倒是這小鎮,能留有許多你行走過的、停留過的痕跡,即便你也不會回到這里,在我心里,這里也比京都讓我覺得有你陪伴在身邊。」
林杉握著書冊的手僵硬了一會兒。
他能理解陳酒所說的孤獨,曾經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里,許多次的以對另一個女子的思念方式來品嘗著這孤獨。
那座破敗的城郡終于變得井然有序,有了結實寬闊橫平豎直的街道,並布置了一夜常明的燈火,將那座都城的夜也點亮了;那座都城終于不再只是有幾棵枝扭冠歪的老楊樹,而是點綴了許多的花樹,花期排列在四季時有開放,為這座帝王坐鎮的宏都在剛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許多深閨中的美麗姑娘惜花而來,安靜的街道上常現人比花兒嬌……
可是,若只是孤獨走在這樣的繁華中,一次次想起那個女子失約的承諾,那麼眼前身邊的諸多美麗就都消失不見了。這座都城再廣闊,禁錮自己的牢籠就有多廣闊;這座都城的城牆有多高巍,自己仰頭可見的天空就會被圈縮得越狹窄。
你說過要每天跳那城樓石階一千級,這樣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後盡快瘦下來,保持住年輕苗條的模樣……
其實。我卻覺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樣很美。
你說湖陽近海,必須修築地下排水系統,並且這個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讓兩個人並肩直立行走其間,這樣不僅能防範海潮的憤怒,日常維護的工匠行走其間也能有個伴,不會太孤單……
曾經我以為你後面說的這句話是個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發現,孤獨行走在那黑暗潮濕的地下排水通路里。身邊能有個並肩行走的同伴。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麼的殘忍,自己先走了不說,還留下了那麼多的承諾。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卻不聲不響的走了。留下那麼多你的痕跡。一遍一遍地刺傷我。
「啪!」
林杉緊緊攥著書冊的手忽然一抖。然後松開,書冊滑落到地上,他松開書的手已經用力攥緊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膚下的青筋驟然突現,如狂風中交錯的枯樹枝。
他努力揮散腦海里那個女子的身影,可無奈她的聲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痴迷,他遲疑著讓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會兒,但在這一瞬間過後,他發現她真的已經不在身邊,失落與心痛的感覺已經變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壩,如利劍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間那絲冰冷刺痛席卷上喉的咳意,卻沒能忍住嗆出一縷殷紅。
垂著眼簾、目光落在地上的陳酒忽然看見了那本掉落的書冊,看見了翻開至一半的雪白扉頁上,驟然濺染點滴刺眼的紅,她先是微微愣神,緊接著心中一窒。
「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見眉頭緊蹙的林杉唇邊掛著一絲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網般破碎粘結,竟是凝結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見這一幕,懼怕看見他痛苦。
「你……」陳酒動了動嘴唇,終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心痛如絞,無法再說半個字。
「天下地藏,分分合合,百年時期;逆此道者,若非險惡,必斂靈犀;人成之勢,合中有分,分中斂合……」林杉閉目沉聲吟誦北籬學派《地物經》第十九篇「對物論」,終于揮散了心中那抹倩影。
乾坤宇宙包羅萬象,擁有無限的潛機與能量,人雖然為靈首,卻也只是其中一部分,發掘這些潛機與能量還有更多的規律要觀察積累,這是《地物經》的主要思想。而第十九篇的主意則是講到,人有生死既如草木枯榮、晝夜變化,生不能為恆久,死也可以是一種重生,但人的思想無法違逆自然之道,所以活著的人應該注重的是活在當下的細節,垂死之人也該坦然接受寂滅的無邊黑暗與靜默。
不要再將過重的心思放在已經逝去的人身上了。
即便她曾經讓你多麼的眷念,她已經成了虛無,你也獨自走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那點虛無早該散去了。
哪怕只是將對她的眷念所消耗的精神拿一半出來,放在當下,也足夠使你在自身所處的世界里獲得重生。
「不礙事,我只是……」承著陳酒捏了帕子替自己擦抹唇邊血痕,她指尖輕柔的力量明顯在顫抖,林杉望著這女子淚珠不斷掉落的雙眼,略微遲疑之後,第一次在她面前選擇坦然直述,「……忽然想起她來,心里仍舊覺得難受。」
乘著情緒上略微失控的勢頭,陳酒放聲辨道︰「為什麼你就不能徹底忘了她?即便她再好,終究是已經去了這麼多年,何況你還幫她把女兒養大,你虧欠了她什麼?」
她想問他的這些話,已經擱在她心里許久了。
現在她一口氣全問了出來,心里的郁塞被全部打通的同時,又有些懼怕于得到他的答復,因為那可能是一種對她而言更真切不可修改的否決。
如果他到現在都還能直言承認,他忘不了,他償不了,她卻沒有足夠的青春與自信,再等待十三年了。
倘若時間倒退幾天,陳酒這麼向林杉大聲質問,他一定會心生慍惱。在今天以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他深深封藏在心底禁地里的秘密,他抵觸任何人試圖冒犯,哪怕是善意的關心無意間觸及禁地邊界。
但在今天。在嗆咳出那一泓心血以後,他心里的某道似乎連他自己都忌于觸踫的壁壘仿佛被敲碎了。
「我不知道……有時候忘不了一個人,跟虧欠無關……」林杉卷起袖角,替陳酒沾去眼角的淚水,他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這本來是無理可循的事情,就如你對我有情,可我何曾給過你什麼?我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陳酒微微怔了怔,然後她就捉住了林杉替她拭淚的那只手。掰開手掌平平覆在自己半邊臉頰上。喃喃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體會我的感受。看見你安好,我就高興;看見你高興,我就沒有了疲倦;若能握著你的手。仿佛我的心跳會變快;如果是你主動握著我的手。我……我卻想哭……」
林杉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粼粼波光的湖面在一陣疾風過後蕩起一層長弧度的波瀾。
不等他開口,他就听陳酒在短暫的頓聲後認真地問道︰「如果我忽然不見了,你會感覺到什麼?」
剛剛說完這句話。陳酒赫然發現,也許正是因為自己一直努力片刻不離的跟在他身邊,漸漸就被他當成了身後的影子,常常被忽略的存在。她忽然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如果她忽然消失,是不是真就可以成為常住在他心里的第二道影子?
她哀傷的眸子里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希冀與喜悅。
林杉陡然觀察到了她的這點一樣情緒,心下猛地一驚,當即說道︰「你不要亂想!」
意識里仿佛出現了某個畫面,與此同時,林杉也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懼怕。很陌生的感觸,卻使他如出自本能保護自己的事物一樣,覆在眼前女子臉上的手搭向她的肩膀,突然將她拉入自己懷中。
「你為什麼會有那種想法?你本來是一個堅強的女子。」
耳畔傳來他的低語,他很少以這種方式、這種語調與自己,陳酒抿緊嘴唇,眼淚已撲簌再下。
「人不是不朽的,人的精神意念也是,我常常問自己,還要等多久呢?路走得太遠,我似乎一直只是在失去,而沒有收獲,現在連一點希望也快要離散了。」陳酒泣聲說道,「為什麼你的心我想盡辦法卻總也捂不熱,我這麼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灶膛里許久沒有添「柴」進去,明火已經熄滅,未燒透的殘柴涌升滾滾濃煙,從煙囪里冒出去,在傍晚晦暗的天空依然能劃出顯眼的一筆,然而灶膛前相擁的兩人絲毫看不到這一點。
「哎,你看,我們的廚房也起濃煙了。」
「還不怪你,剛才說別人家要吃煙燻飯,嘴上不留點德行,現世報立即上頭。」
「切,什麼報應啊都是屁,要不是大人鑽廚房里去了,說要學習什麼灶前燒火的手藝,那我就算剛才詛咒這鎮子上所有家戶今天都吃煙燻飯,也輪不到我們,你何時見酒姐把廚房弄成這樣?」
「哦?那麼剛才大人說他不會燒灶,確是真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下廚的事哪要男人來做,不如你進廚房試試,恐怕不僅要燒煙燻飯,還能直接把廚房點著了。」
「去你的吧!你這話也是在說你自己。」
廚房外空地上由遠及近悠閑走來兩個侍衛,他們只是隨意聊聊,無意間路過,卻不想撞上了灶前那一幕。他們先是一怔,然後臉上的表情就豐富起來,有驚訝、有尷尬,還有一絲疑惑。
連他們都仿佛習慣了陳酒影子般的存在,而忘了她與林杉之間存在的另一種可能,男女之間最正常不過的一種關系演變。
「咳……」一個侍衛干咳了一聲,本來是打算提醒另一個侍衛,非禮勿視,趕緊回避,卻沒想到身邊那個木頭還在發呆,屋里的兩個人卻是覺察到外頭的聲響,松開了彼此。
「你個呆瓜,快走、快走!」干咳出聲的那個侍衛見林杉即將轉頭看過來,再不顧什麼了,手頭一用力,就將身邊那個接近石化了的侍衛拽住,僵直一扯,帶著他飛速奔離。
「我的天,原來……」那個被拽得飛奔的侍衛仿佛才回過神來,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因為跑得太快,只有半句殘留在了原地。
灶前松開了彼此的兩個人下意識朝門外看去,望著那兩個侍衛狂奔遠去的背影,屋內兩人只是同時痴怔起來。
因為門外偶然有幾個侍衛路過打攪,廚屋灶前的兩個人松開了彼此,連對視的眼神也古怪的疏離開來。
沒有了眼神交流的同時,兩人也都沒有再,而是默然忙碌著自己手頭上的事。只是兩人顯然又同樣有些心不在焉,拿鍋鏟或者翻書的動作都有些僵硬……也許這算得上是第三類交流。
即便身在千里之外,也會對月思念彼此。哪怕彼此都看不見這種思念;即便眼盲耳聾。也能在小小家園里感受到彼此存在,哪怕只是感受到衣袂拂動帶來的一絲風;同桌同餐,兩雙筷子從相反的方向遞出,落在餐盤里同一塊紅燒肉上頭。但又幾乎再同一時間松開。哪怕並沒有誰先出聲叫誰舍讓……這都是第三類交流。
不需要觸模而感知。不需要語言的傳輸,人與人之間亦能有交流,這就是人為百靈首的能力。
此時廚屋里的兩個人差不多也在用這種方式交流。之所以說是差不多,因為這兩人只是在行動上生出某種共鳴,兩人都在按照平時的習慣忙著手頭上的事,但頭腦里裝的是另一件事,因而看起來這兩人在行動上都有些僵硬。
陳酒掀開鍋蓋,握著冷鏟子在水還未開的鍋里劃了幾下,饒是如此,鍋上也沒能多騰起些熱氣。若是平時的她,絕對不會再水還沒開時掀鍋蓋,也絕對不會用鏟子攪還未起溫的水下生而硬的米粒。
然而她此時不想去看灶下那人的眼神,所以她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哪怕這麼做真的很無聊,沒有絲毫可行的價值。
再看林杉,饒是他平時多麼的思慮縝密、理論暢通,此時的行為舉止近乎退化到頑童層面。
哪怕他剛才是頂著一個不會燒灶的名頭進的廚屋,可他此時將翻看過的書冊直接往已經沒有半點火星子的灶膛里扔的行為,實在是可以叫一個識得火為何物的孩子非常費解的事情。
過了片刻,他才仿佛意識到灶里雖然堆了好幾本書,卻沒有火起來的這個問題。環顧四周,他找到一把蒲草編的扇子,也未多想,就一扇子扇了。
噗……
灶膛里傳來一個氣流對沖的聲音,仍然沒起火,但起煙了。
煙囪里早已經充斥滿了濃煙,此刻有些容納不下新增的煙霧,便全都逆轉回來。沾染墨汁的紙張燒出的黑煙似乎比柴禾燒出的灰煙更嗆人,林杉眯了眯眼,不慎吞了幾口煙,引得連連咳嗽。
在林杉拿蒲扇扇灶膛的時候,陳酒就已經走了過來,她沒有,只是在柴堆里撿起那個之前燒火丫頭用過的氣筒,朝著灶膛吹了起來。
……
在與這間廚屋相距三十來步遠的另一間屋舍房頂,蹲著兩個侍衛,似乎正在做著清揀房頂碎瓦的工作。
忽然,站在屋脊上面朝廚房那邊的侍衛嘆息一聲︰「真美,宛如傳說中東海里的靈島仙池。」
蹲在角檐上的另一個侍衛順著他的視線看,然後不以為然地撇嘴道︰「什麼靈島仙池,明明是廚房著火,瓦礫升煙。」
此時房頂上這兩人正是剛才路過廚房門口,不慎撞見屋內相擁的二人,然後震驚之余狂奔避走的那兩個侍衛。
見自己的觀點沒有得到伙伴的認同,站在屋脊上的侍衛無奈說道︰「你可真是沒有絲毫幻想美與和諧的頭腦,這會使你少掉許多快樂。」
蹲在角檐上的侍衛臉上明顯浮現不屑表情,說道︰「如果不是與你共事幾年,我會認為你太能幻想故而有神經質異前兆。」
屋脊上的侍衛忽然好奇問道︰「‘神經質異’是什麼?前兆又是什麼?」
「就是精神有問題,是一種病,所以又叫神經病。」蹲在角檐上的侍衛微微一笑,「藥老說的。」
「去你的吧!」有一瞬間,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真想被武神名號的統領大人附體,然後掀起這屋頂上五千七百二十一片灰瓦全部拍在他那伙伴黠笑著的臉上。「我看就是你編的,專門來詆毀我是吧?」
他雖然沒有武神的實力,但作為一個習武之人,隨便抬腿飛來兩三片瓦的功夫還是有的。
蹲在角檐上的侍衛一個偏臉、一個矮頭、一次招手,分別避開了兩片瓦和接住了一片瓦,然後他故作委屈狀說道︰「藥老真是這麼說的,只是我剛才圖懶,轉述的時候省去了幾個字。藥老的原話是說,精神病人前面還有個意識分裂的癥狀,而病勢沉重的精神病人就是我們常說的‘瘋子’。」
站在屋脊上的那個侍衛正要再飛一腿。來一撥增援瓦兵。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身形微僵,因為他們听見屋下傳來一個叫罵聲︰「你們兩個牲口!蹬蹄子都蹬到房頂上去了?給我滾下來!」
房頂兩個侍衛連忙躍下地面,他們雖然不是真的橫身滾下去。但看他們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身體里的那個靈魂已經嚇得想滾了。
當他們還在房頂上時。就已經听出了屋下怒罵之人是誰了。而令他們驚恐的最主要原因,是他們想起了,那飛下屋檐的兩片瓦好像沒有發出墜碎的聲音。
「這就是你們自願申請上房揀瓦的成績?」筆直站在對面的侍衛隊副長司笈揚起捏著兩片瓦的手。直視眼前兩人的目光里明顯帶著惱怒。他的額頭上隆起一個腫塊,因為膚表顏色鮮紅,故而十分顯眼,但與他近在咫尺的兩個下屬侍衛卻不敢直視。
「對不起,是我手滑了。」一個侍衛低聲認錯。
「以你的身手,會連一片瓦都握不穩?」司笈依然憤怒,「你居然會用這麼拙劣的謊話敷衍我,你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力嗎?」。
另一個侍衛終于忍不住低聲解釋了一句︰「是因為我們看見廚房那邊瓦頂起煙,才分了神……副長,你必須,這是一道值得我們為之震驚的風景。」
「若燒火就會起煙,這有什麼奇怪的,夠得上用‘震驚’來形容嗎?」。司笈的話雖然這麼說,但他臉上神情明顯比之前略微緩和了些。
「當然……」那侍衛見副長臉色稍緩,自己也得以精神放松了些,為表示尊敬與歉意而微躬著的背挺直,攤手說道︰「……但你如果知道差點把廚屋也點著了的人是誰,你可能還會覺得‘震驚’這個詞的形容力度太弱。」
……
就如侍衛背地里有些不敬調侃那般,林杉替做灶前燒火奴的結果不會是把廚屋也點著了,而是讓居所里所有的人今晚都闢谷。他很可能不是來燒火的,而極有可能是來滅火的。
幸虧他身邊還有一個陳酒,他在灶前燒火這一漆黑道路上的種種失誤,她隨時能輕松為他打好補丁。
拿著竹筒抵在還有點點微弱火星的位置吹氣,隨著火勢漸起,氣流自竹筒一端傳輸入灶膛里的速度也變快,很快灶膛就亮堂起來。
陳酒將竹筒放回柴堆上,同時隨口講解了一句︰「催爐火才用蒲扇,灶里卻是扇不得。一來不易將風扇進去,二來就算強扇進去了,同時也會卷許多柴灰出來,這樣煙塵彌漫的廚屋難得做出什麼好飯菜。」
「我果然沒有燒灶的天賦,可他們幾個都堅決不信,不過……現在他們應該能親眼見證了。」林杉繼續翻書,嘴角上挑,雖然沒有說什麼委婉話語,但廚屋內剛才干枯的氣氛陡然就溫潤起來。
一面牆砌得再無縫,要讓陽光穿透它,其實只需要搬開一塊磚的空間。
林杉暫時停止了翻書,取過立靠在灶台旁的一把火鉗,握著撥了撥灶膛里堆在一起燒的稿冊。緊接著他又學著陳酒剛才的樣子,拿起那支擱在柴堆上的竹制吹氣筒……
其實無論是坐堂辦案、或者是下堂造飯,都沒有絕對的男女專職劃分。只是古來有些人為了冠冕堂皇的偷懶,而捏了一套教化規矩——當然這規矩也不全是為了把女人鎖在堂下活動範圍,還丟出了一些別的枷鎖——總之許多事情並非男人就做不得了,譬如這燒火做飯,不是學不會,不是做了就會被什麼念力詛咒,而是要一個男人願意這麼做。
從心底里願意這麼做,林杉模仿陳酒,學得很快。
如果是學她炒菜,可能還需要更多的經驗積累,但燒火這活兒……如果只是燒本來就干燥易燃的紙質文稿,只要他不像剛才那樣分心它顧,斷然沒有只冒煙不起火的道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