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82、小閑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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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解釋了一大堆理論的御醫聞言眉頭一跳,暗道自己差點疏忽了,本不該對這位醫道之外的人解釋這麼多,哪怕她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妃。言多必失,若讓她抓住幾個字眼,恐怕陳醫師無辜為此受過,自己以後與他會逢也會覺得難為情。

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後,御醫重新鎮定了心神,稍微直了直身,平緩說道︰「這種草藥的使用經驗已經頗為豐富,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不良作用,為此下官思索再三,倒是想起一個使用這種草藥的禁忌。恕下官失禮,敢問德妃娘娘,二殿下今天的晚膳食用了何種食材?」

德妃目中透露出一絲凜冽,她沒有回答,只是偏過了臉,朝站在一旁的幾個華陽宮的宮女掃視。

這三個宮女都看見了之前那個掌燈宮女的遭遇,此時與德妃掃來的目光一觸,立即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知道有些事連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會偏袒的,避開不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猶豫掙扎了片刻,終于其中有一人朝前站出一步,懦懦地道︰「殿下喝了一盅參湯。」

只是參湯,還是皇子平時常喝的那種,會出什麼問題呢?

這本該是毫無害處的飲食,宮婢們從未想過它會出什麼問題,但此時那名回話的宮女被德妃的視線一迫,仿佛她就是說她端了一盅白開水服侍皇子飲用,都等于是給皇子送去了一盅砒霜。

二皇子王泓偎坐在榻上柔軟錦被中。經御醫診過腕脈後,一直只是靜靜旁听著德妃與御醫的交談。他本來以為御醫診斷無礙,很快就會離開了,德妃也不會再多待,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不覺又扯到自己宮里的宮婢身上。

剛才在德妃那里,他好不容易設法給華陽宮里的侍婢賺了些繼續留侍的價值,沒想到現在又扯出事端來。若任其延伸展開下去,華陽宮侍婢大清換的計劃。德妃一定不會放過了。

未及多做考量。二皇子王泓就忽然出聲說道︰「今日晚膳本宮沒什麼胃口,只想早些歇了。參湯是本宮命膳房做的,食用起來比較簡單,也是平日里就常飲的那種。能有什麼問題?」

剛才他也是在德妃與別人時忽然摻了一句。卻是一句話間接將那無辜的掌燈宮女發去了浣衣局做苦工。而這一次。同樣是忽然開口,意境則大不一樣。

那個向德妃回話的宮女緊緊抿了一下嘴唇,她心里有些感激。但此刻她在德妃面前還不敢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

御醫先向二皇子一揖手,然後緩言解釋道︰「參湯大補,正陽氣,的確是適合二殿下經常進食的一道養身藥膳。但參湯的溫補藥性,會促使‘猴蒲草’致人身體發熱的癥狀加重。藥性相阻,這就類似于服藥期間不可同服綠豆湯是一個理,下官勸二殿下最近這幾天應該停服參湯才好。」

「有醫官的提醒,想必華陽宮里的一應侍婢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了。」二皇子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目光朝周遭環顧一遍,「醫官的話,你們可都听清楚了?」

華陽宮里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言全都跪地叩首道︰「奴婢記住了,多謝御醫指教,叩謝二皇子殿下降恩體恤!」

二皇子王泓抬手一揮,示意那些宮婢平身,然後他就又對御醫說了句︰「本宮自幼體質偏虛,承蒙父皇關愛,常年參湯不離手,這已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想必陳醫官也當知悉‘猴蒲草’的這一偏效,為何傍晚時分為本宮包扎手傷時並未提及?華陽宮里的侍婢哪會知道這類事,豈非要平白為此擔罪?」

總之是要想盡辦法壓抑德妃準備「清掃」華陽宮的念頭,這參湯之禍,能踢多遠踢多遠,哪怕為此暫時又要讓那陳醫官背點委屈。不過,父皇向來對醫者持有禮敬,就算太醫局的醫官偶爾疏失犯錯,也只會是受點輕罰吧?

听了皇子的話,御醫臉色微白,知道自己想替陳醫師揭責的計劃是必定失算了,他只得垂眸說道︰「金瘡藥都是配好了才使用,可能是陳醫師一時大意了配方細則。陛下春秋鼎盛,聖體強健,極少傳醫,今天傍晚陳醫師忽然被傳去,想必是心憂聖上,才致使疏失了一方……」

這御醫的話還未說完,德妃忽然動怒了,憑空叱道︰「心境如此浮躁的醫館,怎堪大用?待會兒本宮就去將他從南院撤了,陛下那邊另派醫官。」

眼見德妃又發火懲人,王泓心里卻漸生煩膩。且不算他明里暗里勸攔下來的,就數到陳醫官這一次,已是今天晚上這半個時辰里被她懲治了的第三個人,接下來還不知道她準備又看哪些人不順眼。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麼火氣就這麼大?

是人做事就難免有些微疏忽,如果連宮婢侍立在旁時不慎打了個噴嚏,儀仗隊行走時有哪個人滑了一下腳,婢女斟茶時稍微斟滿了些……這類小事都要懲來罰去,那宮里所有的婢僕全都得拴著鐐銬服侍主子了。

若真到了這個處境,還有哪個婢僕是真心侍主?個個心里有了委屈別扭,那麼像今天這樣主子不能喝參湯,奴婢還要往上進獻的事情,很可能就真要演變成故意的了。

罰人一時快意——或者根本不會給施罰的人帶去愉快——留下的隱禍卻是可以無盡傳遞延續的。

王泓本是個寬忍的個性,厭煩這種做派,平時與德妃相處時,他盡量選擇無視德妃的這點手段,只想著這也是她的個性,無法完全扭轉。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耐著性子與德妃周旋了這麼久。身體上的不適令他疲累加劇,實在是已經撐到一個不想繼續奉陪了的境地。

長長舒吐了一口氣,王泓自己抬手揉了揉有些滯氣的胸口,語氣里滿是疲憊地道︰「好了,母妃,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臣以後會的,醫官們也多注意些就行了。太醫局眾位醫官都是從全國一層層晉選過來的,大多都是名門名醫,以後皇家康健還要有勞諸位用心獻力。」

「多謝二殿**恤。下官銘感無內。必會將殿下的原話恩義回轉太醫局諸位同僚,以激太醫局全體醫官今後更加盡心為皇家做事。」御醫揖手朝皇子拜了拜,略微頓聲後,又道︰「下官為二殿下診療事畢。眼見夜色已深。二殿下早些安歇才最是緊要事。下官不敢耽誤,就此請辭。」

……

冷意也正注視著青薔的臉龐。

他感覺眼前這個從入相府之初就常一起嬉戲的薔兒,時隔一陣子不見面。模樣好像變了些。她的眉眼更柔和,臉頰沒有以前圓了,但多了幾分女子秀美,仍然讓他覺得好看。

隨後,他又注意到她眼中微愕的神情,不等她開口就又笑著道︰「可能是管家大叔太忙了,忘了說了。不過,現在由我來傳達給你此事,也是一樣的。」

他的想法,與青薔沒有說出口的琢磨,有一些一樣,又有一些不同。

青薔有些勉強地笑了笑,目光一掃剛才那柴車走遠的方向,又說道︰「我還以為你是給那兩位大哥幫忙來的。」

冷意隨著青薔的目光所指看去,很快也看見了那輛柴車,不過那柴車已經行至小路的一個轉口,一眨眼就消失在路口,差不多等于是快要出史府後門了。

「哈,那是五哥和七哥。」收回目光來,冷意緩言說道︰「是五哥和七哥要來幫我,以後我必須住在大住的院子隔壁,他們就把那間柴房收拾出來了。」

「噢……」青薔遲疑了一下,又問道︰「這些瑣碎事務,可以喊府中雜役來做,那兩位大哥不是只為相爺做事麼?」

「五哥和七哥今天不當值,他倆閑暇在府里,本來是準備陪我對練刀法的。後來管家大叔找著我,吩咐下來,讓我今後負責護衛大的安全,兩位哥哥也在場,就都知道了,便要著手幫我。」

冷意望著青薔,溫言敘說著事情的經過。在他的同時,他眼中始終含著微笑。這份溫和情態,在他那張極為年輕的臉龐映襯下,顯得分外純粹,不摻一點其它情緒。

「兩位哥哥總是特別的照顧我,才要親自動手。不過,听柴房僕人說,那小柴屋里的柴存放了快一年了,潮氣很重,剛才翻柴出來時,還翻出好幾條蜈蚣。要是讓府里的小們幫忙去做那些事兒,恐怕要被嚇得夠嗆。」

話說到這兒,冷意又揚了揚手中拎著的被褥,朗聲說道︰「有些力氣活,就該男人來做。」

青薔聞言心中一暖,終于完全放下了剛才那種警惕中蘊著懼怕的心情。同時,她還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再總糾結心思在剛才看見的那‘東西’上,不要沉溺于思考那些森然之事。

轉念想想,自家老爺身為一朝丞相,雖然地位極高,但在他用權決策時,難免會有人不服氣、嫉妒,繼而起禍心。十家將伴在老爺身邊,偶爾需要拔刀除禍,也是為了保護老爺。護主之忠心,再正常不過了。

雖然十家將成員都是練武的出身,但仔細一觀察,就會發現,他們也並非是只知動武的粗人。他們對家主忠心,對自家兄弟也是心存關愛。

當然,還有像冷意這樣心思細膩的人啊!

見冷意間語調毫無遲滯,一派率真模樣,青薔也已不再猜忌他。

待心神冷靜緩和下來,青薔倒是顧慮起他話里提到的那間非常潮濕的小柴屋。琢磨了一下後,青薔叮囑道︰「太潮濕了就不要立即住進去,霉濕氣味傷身。」

「還是薔兒姐心細。」冷意眨眼一笑,「我听的,今晚不住進去。」

……

冷意話里提到的五哥和七哥,前者姓季。如其名字那般,排行十家將第五。後者姓田,其實青薔應該對這個人有點印象才對,因為她幾天前才見過這個人,田七正是那天岑遲去京都內城西南角的那處廟宇時,負責一路上護送的兩人之一,

除了與冷意比較熟絡,青薔並不能分清十家將中其他九個成員的名字樣貌。剛才她沒有機會靠近柴車細看,所以才會忽略了有過數面之緣的田七,也錯過了一次她能看見十家將陰暗面的機會。

剛才她所揣測的森然之事。事實的確夠森冷。

出了史府後門。季五與田七二人拉著柴車穿街過巷,來到城南的垃圾山附近。

整個京都在商業發展繁盛的同時,也生出每天都有大量垃圾拋棄的現象,清理之後還需要一個輸出口堆放。不過垃圾山的主要成分還是建築垃圾。一時難以徹底鏟除出內城地域。而垃圾山長久立于此地。漸漸形成其獨特的‘垃圾文化’。

垃圾山的一角。除了表面看上去一貫的骯髒形象,內里也是罪惡的存在。

罪惡的根源便在于,堆停在這里的垃圾。除了民生活動造成的廢棄物,還有廢棄的生命。

如果不是不遠處,時不時有那小廟里的鐘聲和誦佛聲傳出,只怕城南要因為位于垃圾山這一個角落里的的罪惡,而空城半闕。

垃圾山旁那汪無名的湖泊里,湖水常年呈現幽碧色。以前湖邊的沼澤常常吞噬路人,死難尋尸,便有流言相傳,那湖水之所以是幽碧色,正是因為它是人間往生池的象征。

這種流言擴散到民間,傳來傳去,漸漸造成了兩種現象。除了被動的被沼澤吞噬掉生命的人,有些想不開的人也會主動來這地方,卻不是故意去踩沼澤,而是故意去跳湖,以命一博,祈盼獲得好得輪回。

後來沼澤被填,沼澤里的淺水被推到湖區堆積,使這無名的湖泊水面升高,但是殺人沼澤的消失削弱了流言,反而使跑到湖邊尋死的人變少許多。

但龐大的湖泊與總也清理不了的垃圾山中間,又冒出了另一種地域,便是棄尸場。

京都原本嚴令禁止隨意丟棄尸體,沒有錢安葬逝去親人的人可以到衙門領取補助。南昭皇帝以離自己最近的這片腳下土地為他執政後,首個代表他的治國策略之樣板,京都官民秩序經過近十年的管理與控制,時至如今,在京都地界絕對不會出現人死幾天還得不到安葬的情況,

而若巡城隊在街上看到無聲死去的流浪乞丐,自也會將其遺體送到城南義莊裝殮埋葬。義莊每年都接受朝廷的物資支援,有義務料理這些事務。

可盡管南昭設立了這些周全的法度,並也得到十分有效率的落實執行,但這些都是對成年人而言的待遇,而死尸之中還存在另一種異類,那就是死嬰。

無論是難產死在母親月復中,還是剛出生時憋死的,或者還有更殘忍的死……總之這類尸體最難處理,而且是連義莊都不願意接收的死亡遺體。

有一種亙古難散解的傳說,說嬰靈三魂不定,七魄缺六,唯有一項人靈最強,且帶有上世輪回亡靈的一絲戾氣。這種死亡後的靈魂不容易超度,卻容易被流散世間的惡靈挾持,因此,世間沒有人願意接觸死去的嬰兒,或許只有他們的苦命母親不介意這些。

但沒有在世間留下生活痕跡、因而不需要立碑述名進行祭奠的死嬰,他們不是貓狗牲畜,也是人,也需要認真埋葬的。如果沒有誰、沒有哪個部門願意接手這種事,便只有私下了結。

而需要私下了結的事,大多沒有章法,又是處在這種環境中,不免更增加詭異氣息。

盡管近幾年京都居民的生活水平都有提高,至少再怎麼窮也餓不著孩子,但仍有少數意外,發生在女人分娩之時。

垃圾山旁那個陰森的角落,雖說地方不大,但偶爾隔了一兩個月,就有紅腫著淚眼的女人拎著籃子來,也許是埋尸,也許只是來燒幾張黃表,供奉這里的土地,紀念一些遺憾與哀思。

這里成為死嬰埋葬地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附近那間廟宇,很早就有傳言。廟在那里主要就是為了鎮邪度化。

但是,在哪里都有處在規矩之外的人,埋嬰地有時也會埋別的死尸,而這一現象的轉變,其實是京都百姓私底下都知道的慣例。

季五與田七將柴車拉到這垃圾山旁埋嬰的區域,便停下腳步。

他二人在離開相府後門時,就已經解下腰側的佩刀,並月兌下外衣將其包好,藏在柴車里。同時他們還將發帶解開,以手指為梳撥亂頭發。如此略作改扮。兩人看上去就與尋常柴夫差別不大。

偽裝是十家將必須學會的技能。這些都還只算是小伎倆,瞞騙路人足夠了。

此時到達目的地,他們將各自包著刀的衣服從柴車里取出,隨手扔到地上。然後兩人就從車板底下拔出兩根竹筒。扯開木塞子。朝柴車上潑灑起來。

竹筒里淡黃的濃稠液體灑在柴車上,沒有什麼氣味,似乎是比較純粹的油脂。但又與炒菜的油有些不一樣。兩人不僅將柴禾灑滿這種油脂,連柴車也沒有漏掉。

做完這些,兩人將竹筒扔到車上,又各自從衣袖里模出火折子,吹亮後,前前後後將柴車點著個遍。

原本看上去已經潮濕得有些快要爛掉的柴禾,似乎是在之前潑上的那種油脂的助力下,瞬間就劇烈燃燒起來。

一車濕柴燒著後火勢洶洶,這現象不僅看上去不太符合常理,柴堆上火焰的溫度與顏色似乎也存在古怪。點火的兩人只是遲疑了一下,露在衣服外的手臂皮膚就被那火苗上翻騰而出的熱浪燙的通紅。

這種火焰宛如被附上了一種魔力,它似乎並非是從柴禾里發出的,而仿佛是空氣在燃燒,然後主動去吞噬它能沾到的所有物體——哪怕是潮濕的柴,哪怕是濕柴下蓋著的那三具剛死不久的尸體。

烈火之中似乎還能听到「滋——滋——」的聲音,但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伴隨著很快暗下去的火焰,柴、柴車以及三具尸體都化成燒透了的白灰,連小半截碳條都不剩。

一旁退開數步遠的兩人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幕變化,直到火滅成灰,他們才又慢慢走近過來。

焚過尸體的地方,火雖已經熄了,但還余留著比較高的溫度。那種看上去近乎可以瞬間吞噬一切的火焰,起初只是在柴車上燃起,柴車垮塌後,那火焰才合著火灰在地表上停留了一小會兒,但卻只是因為這片刻的工夫,微濕的土地都要被烤焦了。

季五走到焚燒過後留下的一堆白灰旁,蹲伸出手掌,貼近白灰探了探,然後他側頭朝身旁的田七點了點頭。

田七沒有,只是與季五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對某件事便已明了。

殺人後焚尸,田七與季五不是第一次干這事。他倆在這種事上的合作,也已經有過好幾回。有些規則,彼此之間已經熟悉。

只是對自家府上的人做這類事,畢竟極少。季五在站起身走開時,眼中隱約滑過一絲復雜神色,但這一幕,站著的田七並沒有看見。

等季五走開幾步,田七便拔出包在衣服里的刀,在那一片白灰里撥弄了幾下。一番檢查,在確定沒有完整的物品殘留後,他握著刀的手,手腕微轉,刀鋒一抖,挑起地上兩團燒變形了的鐵圈,甩進一旁的幽碧湖水里。

這兩個鐵圈本來是釘在車輪上的鐵片,現在已經成了這堆火焰里唯一的殘存品了。如果留下鐵片,則容易讓人懷疑,為何燒垃圾連車也燒掉。除去這些,那一地白灰,便更加接近是燒掉垃圾後的殘留。

刀鋒回轉,割下里衣的一截衣袖,拂去沾到刃口上的殘灰後,田七收刀入鞘,重新將刀包進外衣中,然後側目看向一旁的季五,平靜說道︰「可以走了。」

季五微微點頭,與田七同行,此時的他隱約與來時有些不一樣,離開焚尸地的時候,季五沒有與田七並肩行走,而是稍稍落後了一步。

季五的性情有些沉默孤僻,田七早就了解這一點,所以並不計較。而且就算他有閑心與季五聊一聊剛才焚尸時的感覺,自也清楚現在不是時候。

走出了一段距離後。季五與田七沒有直接回史府,而是拐了個彎,一同走進無名湖泊旁那片佛鐘渺渺的翠綠竹林。

田七與季五進了竹林,但絕非是要到座落在竹林深處的那所小廟里去禮佛。他二人實是要借竹林的密集遮擋,卸上地偽裝。

等到兩人從林蔭間走出來時,他們披散的亂發已經整齊攏好束起,包著佩刀的外衣整齊穿回身上,佩刀則像平時習慣那般,掛在腰側,

兩人又來到無名湖泊邊。並未細想那幽碧的湖水會不會含有什麼傷身的物質。快速掬一捧水,洗了把臉。剛才出史府時故意抹在臉上的柴灰被擦干淨後,兩人已然恢復了屬于十家將的那種精神氣。

在湖岸邊站起身,季五掃了一眼起了微瀾的湖面。看著水中自己那扭曲了的映影。他忽然長舒了一口氣。

……

與京都南郊的古怪僻靜不同。今日的西城大門,一如既往的擁堵。

雖然這必定會給城中百姓帶來不便,但這同時也代表著另一個重大意義。又有不少物資將輸入京都,給這座新起的皇城更多的生機。

而堵門的主角,似乎毫無懸念,仍舊是掛飛燕旗的燕家商隊。

燕家對其商隊行車列隊的相關口令,管理到了接近軍方兵士列陣口令那般嚴明的程度。商界有一句話形容得很貼切︰商界之爭,譬如戰場。因而燕家這個商界龐然家族,能把下面做事的人管成這個樣子,也算潛移默化的形勢造就。

此時在場之人如果熟悉燕家此類口令的意思,在听到車隊前方傳來的口令指引時,即便不走近親眼看一看,大致也都能猜出車隊的中間,現在空出了可停三輛馬車的位置。

岑遲本來是要再勸高潛等一會兒,但在听到那幾聲口令後,他便頓了聲。過了片刻後,他再開口時話已變了。

「燕家行商多年,一應事項布置都恪求完美,從未傳出半路補貨的事例,看來此次他們真的是在等人,想必我們很快也可以走了。」岑遲說完這話,就又爬回車內去了。

被他掀開後又垂下的馬車門簾還在微微晃動,不遠處就有別的馬車輪軸轉動碾地的聲音傳來。

高潛偏過頭朝聲音的來處看去,就見不遠處駛來三輛馬車,但從那馬車的制式上看,三車都屬于旅車,也就是載人所用。

載人旅車與載貨商車本身從外表上看,區別甚微,但如果與燕家車隊里那種又高又寬、顯得四平八穩的商車比較起來,不同之處就比較明顯了。

那三輛馬車走得都不快,使高潛得以看清駕車之人。其實如果是尋常馬夫也便罷了,但高潛赫然發現,手持韁繩操控為首那輛馬車的人,恐怕並非一個尋常馬夫那麼簡單。多看幾眼後,高潛心中得出讓他有些不敢的結論。

坐于為首馬車駕車位上的人,僅從他發冠上嵌的那塊碧玉的估算價值,以及他腰間掛的那把半露在錦袋外的算盤來看,即便他不是燕家那位少當家,也跟燕氏商會的決策高層月兌不了多遠的關系。

原本高潛還有些懷疑,這三輛馬車或許是別的要出京都的大戶人家所派,但看見為首馬車上的那個冠玉青年人後,他不再懷疑,乘坐此車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或許未必是燕家的族親嫡系,但也絕對與這個大家族有不疏的關聯。

只是,在明白了這一點後,高潛的心中又升起新的疑惑。

燕家這是要做什麼?

雖說燕家如今的家業,已登上陸商之首,並且布施在昭國地域上的生意,也是佔燕家總產業大頭的,但燕家商會的總辦事處卻不在昭國地域以內,而是在燕家發家之始所處的西陲小國。

地處昭國以北,擠在北雁和西面的大青川中間,還有一個地域並不廣闊、但非常富有的國家,國號梁。

梁國的建國時間並不太早,區別在于,北雁是大周之前更久遠的大業帝國的分支,而梁國算是大周中期的一個分支。如果只是以時間劃分,梁國的建國比昭國早,但又比北雁晚。

歷史編纂行內有一種說法,北雁在北疆ji權建國。所擁長處偏向軍隊的力量,而北雁與南周的文明建設又是同受承于大業帝國的經驗。

不過,北雁經過百余年的吸收轉化,以及歷經局勢微變化考驗後,在軍事能力上已經遠超南周,但又沒法完全匹敵南周的綜合國力。在兩國邊界接壤的一道關防里,兵士之間長期處于對峙狀態,這就像一把寶劍對上一支長矛,誰都不服誰,但要真打起來。誰也沒有完全的勝算。

在這種情況下。原來大業帝國的領土上,除了最早分化出了北雁和南周兩個集權國,各踞一方之外,在這周圍還出現了一些小型政權。

在經過數百年的時間考驗和洗刷後。十年前南周潰亡。但也不是被北雁吞並。而是由另一個新的君主集權覆蓋。而在這兩國的周邊,數個小國也是興亡替代,現如今存在的。就是青川流域的流賊和各方面建設都比較完備的梁國。

梁國偏向商道強國,這是現在的南昭君主十幾年前還在北疆戍邊時就見識過的。商道精神,能讓冰冷的銀子散發極致光彩;商道中人,有著極其敏銳和滑中有鋒的口舌,近乎有謀士之智,但又絲毫不戀眷權術,是一個很特別存在的群體。

之所以有撰史學者稱梁國是南周的分支,是因為梁國的建國時間具體追溯,約在南周國運兩百多年的時候發生。

那個時候南周的國力已經到了近乎頂峰,但當時的國君仍然排斥民間的商業活動。于是便有一些商人自己走到了一起,並且不再在這片無法讓商道精神與智慧開枝散葉的土地上停留,去了西北角,開闢新天地。

所以說,梁國的文化受南周的影響很大,但又有著很明顯的本國特色。

梁國重商,雁國重軍制,至于現在誕生時間還不太長的南昭朝廷,目前看來是將南周的大綜合特色繼承了七八成。

其實前朝施用的國策于社稷民生上並沒有太大失誤,只是當局者自己犯渾要‘拆家’,那便是一塊鐵板也得被他們自己整出窟窿來。

梁國建國也有一百多年了,然而燕家商會真正開始縱橫于廣闊的南北大陸上,算起來全部歷程也只是體現在一代人身上。而若要推衍一番,即便燕家是在梁國發家的,那大抵也是沾了他國特長的緣故。

梁國只是給燕家立業發家提供了制度上的順水方便,這本來就是梁國的國朝特色,但這不表示梁國國主以君權特別照顧過燕家。而燕家聚斂的山般財富,還是他們燕家自個兒的私人資產,與梁國國庫儲備不沾關系。

以平面視角來看,燕家發家之時,南周正在走最後一段的下坡路,流民遍野,戰火四起。在那段年月里,即便燕家祖上不在意南周昌農而貶商,硬要在南周的地域上扎根,那便如一場必敗的豪賭,絕對是不可能為之的。

現今南周已潰亡,新生的南昭朝廷成為這片土地上的主人,燕家才開始在這片地域上做生意。生意事重和氣生財,在這片漸趨和平的領土上,燕家的生意迅速擴張開來。

雖然燕家總辦事處仍然還駐在小梁國,然而南昭君主卻沒有對此表現出某種敏感態度,除了因為南昭君主對商道很有興趣,也是考慮過燕家發家起源的。小梁國對于燕家來說,是近乎故鄉的存在,即便在以後,燕家商會可能要全部搬遷到南昭境內,也不可能那麼快就忘了娘家人。

另外,燕家一直一貫的保持商人該有的姿態和原則,絲毫不眷戀權術,也是給南昭君主留下一顆定心丸。

南昭君主除了總管全國軍政,在商道上也留了一手,帶領一群京商,總攬了南昭唯一的東海海運。陸地上的生意,南昭君主對燕家放手得非常大方,但惟獨海運這一塊,雖然涉及面似乎不大,但卻是絲毫不肯讓燕家插手的。

對此燕家是既不表示支持,也不表示反對,他們似乎是‘忘記’了這個領域里的生意。

燕家與南昭君主接觸了將近十年,南昭君主只表態過一次,而燕家從此連試探性的舉動都沒有過。不僅如此,連與海運近乎有染的漕運,燕家都沒有沾手過,極度純粹的只是商行陸路。

因為發家之地在梁國,所以燕家除了商會總辦事處設立在梁國地域內,燕家的族親也都在梁國。

南昭國土雖廣闊,是小梁國的數倍,但燕家在南昭地域上的活動,還是比較純粹的只為商事。即便燕家在南昭結交有一些,也都是生意上的。

燕家極少因之事而干擾他們家的商事運作,在這兩個方面上,他們家都是劃得很開在做。與他們家有生意上來往的人,都是知道這一點,並比較贊同支持的。

可在今天,燕家商隊中例外的穿插了三輛旅車進來,而為了等這三輛遲遲到來的非商用旅車,整個燕家商隊在城門口停滯了將近一個時辰。

對于商人來說,時間就是利潤,這是商道中很犀利的一條,那麼,會是誰讓燕家做出這樣的犧牲?車中坐的會是誰呢?燕家在京都還會有什麼值得如此勞駕的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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