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京都的擁堵,大抵算是一種鬧中繁華。
然而此時在相距千里之外的青川王都,又是另一番場景。
煙火沖天,夾雜著刀兵砍伐喝令聲,血的腥氣,染上了刺眼的紅艷,涂得地上、殘垣上、麻袋上……到處都是。
莫葉不知道夜盡墨那家伙是不是誤食瘋狗肉,染了什麼瘟癥上頭,竟把再劫青川王都東大倉的時間,定在了午飯後!像這種事,雖說算不上純粹的義舉,但以少敵多是很明顯的事情,莫葉不以夜盡墨的頭腦,會拎不清這件事里頭的利弊雙方。
再怎麼著,在月黑風高夜行動,總比明日晃目的大白天要穩妥些吧?!
莫葉可不,這位山寨二當家是因為在此之前連搶幾筆成功,才壯出了這等蠢人膽量。
只是夜盡墨並沒有留給莫葉多少思考時間。當她午休了小半個時辰,腦海里還殘留著些許睡意,剛剛醒來時,山寨里的眾匪徒已經派出去了一半。向來以冷靜多智自居的二當家,竟已經帶頭跑到最前頭去了。
山寨老大也都有些急了,莫葉雖然心覺蹊蹺,卻也不敢耽擱,連忙匆匆收拾,跟隨前往。
而當莫葉隨山寨大當家項東流那一隊人,按照前幾天商定的路線模到青川王都東大倉附近時,看見的就是眼前那xie淋淋的一幕。
「操!」沒有看見夜盡墨的身影、倒只看見一片血污涂得遍地,項東流頓時就急紅了眼。叫罵一聲,便要不管不顧往煙火里沖。
莫葉就在他身邊,不假思索便奮力扯住了他,強力拉扯之下,五指直接將麻織衣料剜出幾個窟窿來。
「匹夫之勇!」莫葉也顧不得現在身邊是什麼環境了,當著眾匪徒的面,沖他們的老大先是暴喝一聲,聲氣中按運內勁,震人心神。
山寨老大如果沖了出去,後頭十幾個跟班可就完全失控了!有時候手下過于依賴頭兒。似乎也不全然是好事。
眼見項東流總算定住腳步。莫葉緊接著又壓低了聲,以極快語速說道︰「東大倉至少有守軍三千。而如果夜當家已經打草驚蛇,中了埋伏,整個東大倉可聚攏駐軍五千。這些。可都是我們這幾天反復打探得出的結果。你也跟著犯渾?」
莫葉這話一出。項東流雖然沒有再向大倉那邊沖突的動作,卻是微微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而在稍後頭一些的十幾個匪徒里。有三五個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娘的,搞什麼名堂!昨天夜當家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別說三千人了,就是三百個箭滿刀利的東大倉守兵,踫上他們這十幾個武功全靠自學成才的匪徒,也能輕松料理干淨咯!
這不是來送死嘛?
山寨里隨便拎出一個匪徒來,都能算得清楚這筆賬,為什麼山寨二把手、素來擔當寨所行動之智囊指揮的夜盡墨,為什麼反而疏忽了呢?
這種自殺式地行為……
山寨老大雖然性格稍有些急躁,但實際上並不是力強無腦之輩,否則不可能把寨子里龍蛇混雜的幾十號人管得服服帖帖。莫葉在山寨只待了幾個月,雖然這點時間不足以培養得大家對她完全信服,但她以此經歷,卻已足夠看出,這個青川地域上僅剩的匪類獨苗,其內部人心的團結所向,是何其牢固。
這絕非是只用武力就可以培養得出的團體精神。
所以假設夜盡墨是個潛伏多年的叛徒,目的是為了帶全體匪徒在今日此地共赴黃泉,這個猜想是說不的。
但……如果不是為了團體自殺,夜盡墨何以會有今天這樣癲狂的舉動?
難道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煩了,跑這兒找死?動機呢?
他帶著先行的那十幾個人,難道就無絲毫質疑跟著他一道兒陪葬?
莫葉腦海里瞬間有諸個念頭閃過,最後她只拿住了其一,抬眉盯著項東流,壓抑著嗓音問道︰「在這次行動之前,夜盡墨有沒有單獨找你說些什麼?」
事況緊急,莫葉間也不顧上什麼體面了,直呼其名。
然而她突然如此發問,于現場環境頗有突兀,不免叫人容易誤解她的用意。
項東流怔了怔︰「……說什麼?」
「沒有向你告別嗎?」。莫葉喃喃開口,然後咬著嘴唇沉默了片刻,終于直白的說出她的猜想︰「他……他是來送死的!」
「啊?」
「啊!」
莫葉的話音剛落,前後離得較近的幾個匪徒紛紛驚訝出聲。莫葉算是山寨新人,連她都不,一慣行事沉穩有道的夜盡墨會做出這等極端的事,更何況山寨里與他相處幾年的眾弟兄,就更難以置信了。
並且,夜盡墨若真的在此役中殞命,對山寨而言,也是重大損失。此時大家伙正尋他無果,恰在此時得知莫葉的這個推斷,眾人不禁惶惶。
而項東流顯然是最焦慮的那個人。夜盡墨是他的發小,相互間知根知底,無話不談。背井離鄉建山寨以後,兩人不知合作了多少次,彼此間的兄弟感情和行事默契,早已和諧如鑄,勝過同胞兄弟。
如果夜盡墨真的出了什麼事,便如同斷了項東流一臂,惜之痛心疾首。
項東流握著刀柄的手已經因為用力過猛,指節間發出輕微「咯吱」聲響。然而莫葉的推斷實在太過離奇,在強烈的反差情緒下,項東流反而冷靜了些,沒有再度想往外沖。不過,他此時臉上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兒去,擰眉睜目,略顯猙獰,咬牙說道︰「為什麼?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若知道為什麼。剛才怎會反過來問你?」莫葉生怕他再犯沖動,雖然見他蹲在原地沒動,卻還是伸手抓緊了他的衣袖。
她並不想與一個還不太熟悉的男人如此拉拉扯扯,只是此時倘若放項東流跑了出去,她這邊的行蹤也就保不準了。
事至此時,夜盡墨的生死在她心里稱量,還在次位。
莫葉自京都如逃命似的一路向西,雖說踫到了項、夜二人建設的山寨,得以休整幾個月,暫時月兌離了那群殺手窮凶極惡的追殺。這個寨子里的人對她而言。算是半個恩人,然而這份恩情,卻還沒令她動容到賭上性命去償報。
她心里擱著更重要的事,並且不止一件。她每天晚上合眼前、以及清早睜眼的那一刻。便從未漏過一次地告誡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
「一定有原因……」莫葉盯著項東流再次問道︰「你是他最信的人。他真的沒與你說?」
如果夜盡墨想以東大倉之事自絕于此,這件事一旦敲定,莫葉便不打算多在此地耽擱時間。她會毫不猶豫選擇立即離開。
……
「有勞醫官。」王泓遙遙一抬衣袖,「送醫官。」
兩個宮女應了聲,提著燈籠引那御醫出去。
德妃再次走到榻邊,就斜身坐在沿子上。她本來還有一些話想說,關于那方素帕的主人是誰,她還沒來得及問,但她看見二皇子王泓此時神情疲倦得厲害,便將這些話暫時都收下心底,只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不是御醫來過,造成一些心理暗示,她覺得皇子的體溫這會兒仿佛平穩了些,她心頭略松,緩言說道︰「母妃本來只打算過來看看你,很快就走,卻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你現在一定倦得很,就是為了陪母妃才撐著精神。好了,母妃這下真就回去了,你快躺下歇了吧。」
王泓點了點頭,實在沒什麼精神再多,便準備窩身滑進被子里。
但德妃忽然又想起剛才御醫的叮囑,連忙開口道︰「差點忘了,你貼身的衣物被汗濕過,得換下來,否則夜里得睡不好了。」
王泓只得又撐身坐起,嘆了口氣道︰「母妃,您也說過,這些事情可以交給宮婢來做,且放心交給她們來服侍,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德妃聞言心起一念,笑著說道︰「好,你也已長成一個男兒漢了,有些事必須交給你自己做了。」
德妃終于走了。
待德妃隨行的宮婢全部退出了華陽宮,腳步聲漸遠,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已是連倚著背後團枕的力氣也沒了,肩膀一斜,趴在柔軟絲滑的錦被間,立時昏昏睡了。
不知如此過了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顫,人立時清醒過來,猛然從被子里坐起身來。
眼前一陣迷蒙,隨後他就看見了太監阿賈的臉。
阿賈一直站在塌邊望著王泓,想要叫醒他,又有些不忍打攪他的安眠。此時見他突然醒過來,仿佛剛剛受了什麼驚嚇,阿賈臉上現出憂慮,輕聲詢道︰「殿下,是不是要將汗濕的衣服換了?」
王泓的視線在阿賈手里端著的那套素色中衣上頓了頓,並未給出指示,而是問了一句︰「本宮剛才睡了多久?」
「不到盞茶工夫。」阿賈口頭上如此回答,心里卻禁不住想說︰這哪算睡著,更像是昏了一會兒。
「還好……」王泓仿佛先是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又對太監阿賈說道︰「你先出去,本宮叫你進來服侍的時候,你才能進來。」
阿賈領命,留了一盞燈,便拾步退了出去。
在他臨出門之際,他又听榻上皇子喊了他一聲,而待他回過頭來時,就見坐在榻上的皇子雖然仍是滿眼疲倦,眼神卻清冷凝了起來,一字一頓地道︰「阿賈,剛才的事情,本宮先謝了。接下來的事要怎麼做,還是托付給你,你會明白的吧?」
阿賈早就明白了。
就在剛才他听見寢殿內室傳出皇子那「後退十步」的命令時,他就大約知道,寢殿內室里多了一個人。
面對皇子的再言叮囑。阿賈的眼神也變得嚴肅凝重起來,他躬了躬身,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此時無聲就是承諾。
待阿賈出去後關緊了門,二皇子王泓就從榻上跳了下來,趿拉著鞋朝那道長屏風後頭跑去。
迫不及待的打開一人高的立衣櫃木門,王泓就見已經搬離了幾疊被子的衣櫃里頭有些空蕩蕩,這種空蕩決計難藏得住人,但德妃帶著的宮女一連去了衣櫃三次,都沒有發現他藏在里面的兩個人……
那是因為,衣櫃里根本就沒有人!
那他之前藏在里面的人去哪兒了?
王泓剛才對此事還只是略有疑惑。此時親眼見到衣櫃里發生如此詭異的事情。他心中的疑惑頓時急劇膨脹起來。他先伸手在衣櫃空間里揮了揮,確定了自己不是眼生錯覺,他就又感到一絲恐懼在心中生長起來。
「小星?」
「黎嬸?」
王泓輕輕喚了兩聲,又下意識地伸手朝衣櫃的三面側板上敲了敲。
隨著他伸手敲到衣櫃左邊側板時。他忽然听到了一種類似鐵片彈開的聲音。然後他就覺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麼事物從櫃子里躥了出來,拽得衣櫃里幾件袍服都甩出老遠。
那「事物」躥出的速度極快,王泓用力閉了閉眼皮。定神再睜開眼時,就見那「事物」是兩個人。
正是自己剛才喚的那兩個人。
布裙女子小星雖然因為去北地受了三年苦,身體消瘦得厲害,但她的武功還在,只一招就將最先藏在衣櫃里的那個婦人制住。直至此時從衣櫃里出來,她的一只右手還保持著鐵爪一樣的動作,將那婦人雙臂反轉扣于其背,令其輕易動彈不得。
雙臂過于扭曲的押著許久,氣血受阻,婦人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她口里還堵著一團布,呼吸因此不得順暢,這麼折騰,額頭都開始汗如雨下。
「你這是做什麼?快松開!」雖然王泓對這一幕早有預料,但親眼所見跟腦中設想還是有差別的,此時他已臉色微變,連忙上前一步,去拆塞著婦人口的布。
見到這一幕,布裙女子小星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連忙松開了反扣婦人雙臂的手。
後背的扣押力一松,已經有些眼冒金星的婦人便雙腿一軟,萎頓在地。
正在幫她拆口中布團的二皇子王泓跟著也蹲了下去,拔出那團布,卻見是一只棉布襪子。王泓一揚手將那還掛著婦人涎水的襪子扔出老遠,然後側目盯向布裙女子小星,有些惱火地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小星被叱得微怔,旋即就跪了下來,請罪說道︰「婢女只以為她是……她是歹人……就將她捉了。難道捉錯了?可是為什麼這個人會事先藏在衣櫃里呢?難道不是意圖監視殿下的諜子麼?」
「你見過一點武功也不會的諜子麼?」王泓嘆了一口氣,並不想就此細節解釋太多。他在將那婦人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小星沒有對她造成大的傷害後,目光最後在她還向後拐著的手臂上停了停,立即吩咐道︰「快,將她的手臂推拿一番,可別留下殘疾了。」
大致確定了這個婦人是友非敵,小星連忙著手替她推揉扭傷了的手臂,同時又問向王泓︰「殿下,此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你要將她藏在衣櫃里呢?」
「此事一句話解釋不完,你只需看清她的樣子,記住以後不要為難她就行了。」這話說罷,王泓揉了揉額角,想起剛才衣櫃里那詭異的所見,當即問道︰「你們剛才在衣櫃里是怎麼了?那些宮女去取被子時沒發現你,我過來查看,也只是看見空蕩蕩的衣櫃,你們剛才藏去哪里了?後來又是怎麼突然跳出來的?」
「殿下不知道嗎?」。听了王泓的疑問,小星臉上也現出疑惑,「這櫃子的後面是空的,有條密道。」
「密……」王泓詫異了。
這寢宮他住了十來年,那排衣櫃擺在屏風之後那面實牆前頭,也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了,他卻從未察覺這面牆里頭竟是空心的。再者,這排衣櫃還是幾年前。德妃見他從孩童長成少年,衣服大小換得不那麼頻繁了,才命人特地造了大的衣櫃擺過來,似乎德妃也沒看出來這道牆後頭的玄機。
對于這一點,以前服侍了王泓數年之久的小星當然也知道。看見他臉上現出思考的神情,她也思索起來,顯然她對德妃不善意的揣測更甚旁人,沉思片刻後她就說道︰「會不會是德妃秘密派人鑿的?她手底下養了那麼多高手,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不,不太可能是她。」王泓搖了搖頭。緩緩說道︰「這排衣櫃是她八年前送給我的。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的樣子,她全然沒有必要費此麻煩,只為監視一個十歲的孩子。何況我那時候能做的事情,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孩子。」
小星思酌著道︰「她也知道隨著殿下的長大。就會越來越不好控制。所以她會在殿下還能信手控制的年紀。先在寢宮里把密道鑿好,等到需要使用的時候,再才啟用。」
面對小星的第二次揣測。王泓明顯沉默得久了些,然後他就再次搖了搖頭,慢慢說道︰「比起直接派人在我身邊監視這一方法,提前在幾年前鑿穿華陽宮的牆壁,這一做法風險太大,把柄也留得太明顯。倘若我宮里的婢女發現這個密道,她將難逃調查,因為這排衣櫃就是她送的,她何必引火燒身?」
這次輪到小星沉默了。
沉吟了一會兒後,小星再次開口,質疑的對象仍然是德妃︰「她還可以派專人打理這排衣櫃,這樣就難以有人發現櫃子里的秘密了。」
「這一條就更難做到了,小星,你不是不知道,華陽宮里的侍婢最是規矩松散,日常里給這排衣櫃清掃整理的婢女從來就未固定過名單。」說到這里,王泓嘆了口氣,語調微變地道︰「小星,你這一番揣摩,句句都是直接針對德妃,話里明顯有種仇視她的意味。你這是怎麼了?她畢竟是將我從小照顧到大的恩母,即便她曾經做錯過一些事情,但她對我定然是不存惡意的。」
听了王泓這番話,小星忽然意識到,通過往昔三年里去了北邊做的諸多調查所得,如今無論德妃在她心目中已經成了一種怎樣惡劣的形象,但在王泓那里,德妃畢竟對他有十多年的照料之恩,是他最難質疑責難的恩人。
這種從小培養到大的恩情,最是根深蒂固,最能影響受恩者對施恩者某些方面的判斷。
在這一瞬間,小星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恍惚的情緒,覺得自己順應皇子的指令,去調查德妃,這件事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因為無論她調查出的結果是什麼,由德妃一手照料呵護長大的皇子最後都只會選擇她好的方面,而潛意識里扳正她做錯的那些事。
如果你非常感激一個人,並打從心底里愛戴一個人,這個人有些做錯了的事,仿佛也是有正確理由為之的事。
一時之間,小星不知道該以何種思考角度繼續與皇子討論那孔衣櫃後的密道,她只得沉默下來。
二皇子王泓也沉默了,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不知是也開始有些質疑密道是否與照料他長大的德妃有關,還是在思考一些別的事情。
在松開那個從衣櫃里揪出的婦人時,小星已經意識到,那個因為被自己以武力扣押了太久而暈厥的婦人,對皇子來說大約是個極重要的人物,所以她在給她推揉血氣滯塞的雙臂時,特意從掌心催了一些勁氣。
婦人周身氣血快速被激得活泛,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人也很快醒轉,不自覺間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此時林杉在場,訝異的同時,一定會對這婦人頗多責怪。而如果是莫葉在這里,則一定會是驚喜與傷感反復交疊、激動失言無以復加。
但此時婦人最熟知的這兩個人都不在眼前。雖然同樣是一男一女蹲在她面前,但那女子分毫不似莫葉那般乖巧安靜,一看見她就差點扭斷了她的胳膊;那年輕男子雖然溫和善意一些,但以他的真實身份,她絕難拿他與林杉同比。
在睜開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黎氏未及站起身。就直接以坐姿變為跪姿,叩首道︰「貧婦叩見二皇子殿下。」
「秘見之中,不必多禮。」王泓見黎氏清醒了,面露微笑,目光一指小星,又道︰「小星,扶黎嬸起身。」
這話說罷,蹲在地上的王泓也自個兒站起身來。卻在這時,他只覺天旋地轉,腳底漂浮。身形一晃。幾乎就要跌坐在地。
小星當即松開了扶著的黎氏,搶前一步,橫臂架住了皇子瘦骨伶仃的肩膀。
「殿下,您怎麼了?」小星焦慮地連聲問道。
王泓伸手覆在額頭上。拍了拍快攪成了一團的頭腦。氣息有些急促地道︰「有些頭暈。沒事。」
緩慢站起身的黎氏目光在皇子纏著布帶的手上掠過,她活了半輩子,服侍過幾位主子。很快便清楚了皇子頭暈的大致原因。走近來扶住了皇子的另一邊肩膀,黎氏輕聲說道︰「快坐下,緩一緩。」
王泓就坐在了德妃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黎氏在扶著他的臂膀時,只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正處于一個人成長最健壯的年齡,但實際上他的體格卻是過分的單薄,她不禁有些心疼。
這就是莫葉那孩子同父異母的哥哥,雖然生長在皇宮里頭,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但卻還不如她一個人照料的莫葉成長得壯實。
在扶王泓坐下之後,黎氏環顧室內一圈,就去取了榻上那條絲毯,回來輕輕攏在了年輕人單薄的肩背上。
借此機會,黎氏得以仔細將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細細打量了一番。
人的臉孔特征會在成年之後隨著生存需求的打磨而起一些變化,但在年輕時候,大部分面貌特征都還是靠繼承父母的模子。從王泓的側臉看,他嘴角、眼角的自然弧度,還有他鼻梁的高度,都有些微與莫葉相似,這大抵同是繼承了父親王熾的樣子。
看到這點相似處,黎氏不禁就想起了莫葉,繼而想起了林杉。她陡然覺得︰十三年前,林杉帶著還在襁褓中的莫葉離開京都,這個做法對于莫葉而言,無一絲不妥,甚至這個做法的正確性,可以使莫葉一生受用。
如果莫葉當時繼續留在宮中,如今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呢?黎氏不敢深想。
有時簡單地活著,反而能多些快樂。如果為了一個皇子或公主的頭餃,就要折磨得自己身心皆傷痛,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或許皇家的這重身份,本來就是莫葉應該得到的東西,但她不去爭取,就一定是懦弱嗎?
黎氏回想了一下莫葉的母親、她服侍了幾年的葉家。葉子青似乎除了喜歡烹制各種奇奇怪怪的膳食,以及對記錄銀子入賬的賬本有著極大的熱忱與耐心,仔細說來,她其實是一個惰于思考的人。
除了品嘗各式食物和數銀子,葉子青還喜歡到處游逛,當年葉家祖宅那麼寬敞,都收不住她的腳步。那時外面的世道那麼亂,她還喜歡到處跑,倒是嚇壞了她身邊的僕從。
——不過,離開自家越久,黎氏也就越發覺得,當年跟著游逛天下,那段日子雖然充滿驚險,但一個人若有了那番經歷,倒也不枉此生活一場。
如果葉子青能活到現在,肯定也會將她的那些喜好延續至今。並且今時今日她選擇帶在身邊游逛天下的同伴,或許不再是有些上了年紀的僕人,而是她那已經長大的女兒。
事情若真的演變成這個樣子,那麼公主的身份無疑會成為自由行走的極大阻礙。而葉子青對抗這種阻礙的痕跡,似乎早在十三年前就有顯露——她大著肚子,卻還偏要住在侍婢清簡的別苑,避著宮闈深深。
歇坐了片刻後,王泓漸漸恢復了些精神,目光一側,他就看見黎氏的視線落在他的肩頭,但她的眼瞳中神色有些漂浮,仿佛正神游它處。
略微遲疑,王泓提示了一聲︰「黎嬸?」
對黎氏的這個稱呼,是王泓跟著莫葉叫的。
從三年前開始正式著手調查葉氏賢妃的死因,王泓已經查到了賢妃之女、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莫葉住過的那個村莊,除了林杉之外。他當然也已經知道了黎氏與馬安的存在,以及了解過這四個人在邢家村那處小院臨時構成的那個小家庭。
莫葉打小就口口聲聲喊黎氏「嬸娘」,事實上黎氏對莫葉地照料也是細致入微。幼年的莫葉,有多少個夜晚都是在黎氏輕唱的搖籃曲中入眠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黎氏的存在,彌補了一些莫葉在母愛上的缺失。
念及此處,王泓持平輩禮,于秘見之時也稱她一聲「嬸娘」,倒是持了幾分真情實感的。
听見喚聲,黎氏回過神來。因為心緒在剛才深陷于遙遠的回憶中。一時有些情難自已,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忽然又嘆了口氣,慢慢說道︰「貧婦觸及殿下貴體。如此單薄。貧婦不禁有些……」
對于自己的不足之癥。王泓並不想多提,淡淡一笑略過。他隨意擇了個無足輕重的話頭,以視線點了點侍立身畔的布裙女子。然後詢道︰「這是我的侍婢,她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會朝你動手,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婢女小星,方才有莽撞冒犯之處,還請黎前輩寬恕。」布裙女子小星連忙朝黎氏委身下拜。
黎氏連忙擺手說道︰「沒事、沒事,有你這樣身手矯捷的姑娘待在殿邊,說什麼都是功多過少。」
听了婦人這話,小星臉上卻是浮現出一絲憂愁。剛才她在密道里,只隔了一道木板虛構的薄牆,已然將寢殿內室里德妃與皇子的談話過程听得清楚。她隱隱有一種覺悟,自己恐怕再難回來,哪怕剛才皇子還承諾要想辦法接她回來。
果然,黎氏的話音才落,她就見皇子微微搖頭,輕聲說道︰「小星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侍婢了。」
黎氏神情微滯,但很快她也發現,身為皇子的侍婢,至少也應該是衣著精織彩帶,可小星姑娘卻是一身民女粗布衣裳。
除此之外,這姑娘的額頭一角還有一道暗紅痕跡。在不太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剛從暈厥中醒來的黎氏初看時還以為那是宮裝的一種,花紅描于臉頰。但若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那里實際上是一塊破膚疤痕。
宮中侍婢的人選,雖然不要求各個貌美如花,但臉孔必須生得端正,身體發膚不可存在缺陷,這卻是入選的基礎標準。
剛才在衣櫃的密道里,黎氏的雙手被反轉鉗制,這令她氣血受阻導致頭暈眼花,不過,德妃與皇子的交談她還是能夠听清並記得一些。對于那些談話內容,黎氏並不記得其中有涉及小星的句子,她不禁疑惑了一聲︰「這是為何?小星姑娘做錯了什麼嗎?」。
「如果說她做錯了什麼,這錯誤大約出在我頭上。」王泓深深看了小星一眼,沉默片刻後才平靜地說道︰「你剛才應該也已經听到,你的那方手帕被德妃拿去了,如果她要查,你絕難避過。她若要查一個人,哪怕只是撿到一把那人用過的梳子,也能從梳子上的發油里嗅出蛛絲馬跡。」
「小星知道,今後小星會找一個隱秘的地點,安靜生活下去。」小星垂下了頭。雖然她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準備,這次秘密入宮,向皇子稟告完自己在北地查錄了三年的資料,之後便再不會回來了,然而當此事由她盡心服侍了數年之久的皇子親口宣布時,她的心里還是抑制不住的一陣難過。
在之前得見貼身侍婢小星離宮三年後始歸來的時候,王泓的本意是要為她洗刷三年前他故意布施在她身上的罪過,再將她接回自己身邊。沒想到因為德妃的突訪,他被迫放棄這一計劃。要他親口對小星說這些話,他心里何嘗不難過。
兩人把話說到了這一步,一旁的黎氏大約也能听明白了,同時她還能听出,這兩人話語間隱有不舍之意。
曾經,黎氏對自家的逝去,也有過萬般的不舍,那是死別。而生離死別常常有著千絲萬縷的牽扯,所以這兩個詞經常放到一塊兒,有些人雖然活著,分道逆行之後,卻是漸行漸遠,活著也難再見了。
略微斟酌過後,黎氏就建議道︰「殿下,其實貧婦這幾天就在想,如果再在殿下宮中這麼待下去,恐怕免不了還是會給殿下帶去麻煩。不妨就此同小星姑娘一起出宮,在僻靜處暫時住下來,殿下若有召喚,貧婦當然也能隨時應召,這對彼此也是穩妥之計。」
「你的這個想法很好,但……對于此事,也許還有一個更好的出路。」王泓遲疑了一聲,話頭忽然調轉方向,「你們可知那條密道的出處在什麼地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