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89、以退為進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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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遲記得那背影,尤其很清楚記得那人頭發上插的那根木簪。

曾經師父背著他走山路時,他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要去拔那根木簪子。

那時很單純的只是覺得好玩罷了,不似現在,時間仿佛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眨眼即至,當他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木簪,他的心驟然緊縮。

仿佛在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上,纏繞著森冷氣息,而那頎長的身影也已被抽空,住進去了一個惡靈。

「師父?」

盡管岑遲對那熟悉的背影隱隱心生懼怕,因為那背影讓他想起九歲那年的雨夜殺戮,但看著師父一步步走遠,他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

他本來是不鬼神怪力論的,只怪九歲那年,迫使他離開師門學派的殘酷經歷,在他心靈上刻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使他在再見某人時,止不住的心神失穩。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烏雲掩蓋了銀月,天空又下起了雨。

然而岑遲沒有感受到臉上有冰涼雨水滴落,他只是听見了雨水打落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水霧四濺,石階上已經又走遠了些的師父背影,變得更加朦朧。

那道模糊的背影,並沒有回頭的意思,依然繼續一級一級踏著石階向前走。

「師父!」岑遲高喊了一聲,下意識往前追出一步。

也正是在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極輕。仿佛飄在半空,只是起意向前躍出,即像切雨的燕子,一下子掠出了數丈,掠到離那道影子只差不到七步的距離。

這詭異的一幕,令岑遲心頭無端一空,他頓時又隱隱意識到,自己仿佛變成了掉入陷阱里的兔子。

那個在雨幕中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臉來……他的臉模糊了五官,不知是因為雨越下越大影響了視覺。還是因為那張臉孔猙獰扭曲到了一起……

那個人手里握了一把尖刀。鋒利的刀口仿佛能將天空墜下的雨滴切成兩瓣。

那個人冷冷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持刀的模糊人影在說著話的同時,似乎也正要走過來。但他又只能在原地扯動腿腳。卻邁不開實際的半步距離。

到了這時。岑遲才看清,原來那模糊人影的腳下,還有一個少年身影。那個少年緊緊抱著持刀人影的雙腿。才致使他邁不開步履,而少年身上的靛青色衣衫已經變成一種暗紅顏色,並非因為被雨水打濕,而是被血水浸透。

「走啊!」

少年仰起臉轉過來,大聲喊道。

與那頎長人影模糊的臉孔不同,蜷在地上的少年雖然身形模糊在了一片暗紅顏色中,但他的臉孔輪廓在夜色雨幕中卻能非常清晰的印入岑遲眼中,那睜大的雙瞳嵌在慘白的面龐上,黝黑的瞳孔仿佛開啟了地域的通道。

「師哥……」岑遲忍不住顫聲喚道。那個頎長人影冰冷的聲音以及他握著的尖刀,令岑遲直欲立即轉身逃走,但當他看清拖住那頎長人影步履的竟是二師兄林杉,看見二師兄倒在血泊中,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硬了。

「走!」少年再次喊了那個字,合著血沫嗆出喉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蒼白,「不走等死啊!」

站在山路石階上的岑遲,望著眼前那一幕,心緒驚恐至極。他沒有轉身,但總算能控制雙腿後退一步,卻不料這一步踏入了深淵。

「師……」岑遲壓抑著嗓音嘶吼,猛然自夢魘中驚醒,旋即就感覺到四肢百骸被痛苦填塞,激得他的手腳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但幸好自己現在已從那幾可摧殘心魂的夢境中掙月兌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夢,可在剛剛睜開眼夢醒之時,岑遲的心里竟隱有劫後余生的感觸。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不慎牽動肋下斷骨處傷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身體上的痛苦很快使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臉上又浮現一絲苦笑。

如此折騰,有時放空了心神想一想,還真是件無趣至極、徒增傷痛的事情。

一旁趴在桌面上打盹的中年道人方無听見床那邊傳來的響動聲,坐直身體側目看,有些驚訝地道︰「這麼快就醒了?」

在說著話的同時,方無已自桌邊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然後扣著岑遲的手腕診看片刻,隨後又道︰「小命得保,但至少要臥床休養五天,才能活動手腳。」

「五天?」岑遲忽然想起一事,掙扎著要坐起。

方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急聲道︰「別掙了,斷的肋骨才剛接回去,如果不注意休養,恐怕會造成隱疾。」

岑遲無聲嘆了口氣,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糟糕透頂。之前在夢境中時,他雖然總覺得自己的雙腳不在實地,身體如游魂漂浮,但那時隨著神智的飄虛,渾身傷痛倒也虛化朦朧起來,不似現在醒來時這樣真實且劇烈,激得他里衣盡被汗濕。

方無將岑遲的手放回棉被里,然後看著他慢慢說道︰「何苦如此折騰,我本以為,茶棚里的事情過後,你便放下了殺念。」

「為了避免高潛從你那兒看出端倪,以便我在客棧里繼續行事,之前離開茶館那會兒我必須騙過你。老道,如果你生氣了,盡管罵我吧。」對于此事,岑遲本想對方無抱以歉意笑容,然而此時他渾身各處無不痛苦,實在笑不出來。頓聲片刻將呼吸調勻,他蹙著眉又道︰「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紅色小藥丸還有嗎?」。

方無微微一愣,旋即搖頭道︰「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怎會隨身帶得太多?就兩份,你吐了一份,吃了一份,便沒有了。」

「救急啊。」岑遲盯著方無的臉,顯然他在質疑道人的回答,「你信不信,一個本可以活命的人,卻可以不流一滴血,活活被痛死?」

方無扯了扯嘴角,忽然道︰「像《刑房百日志》這種牢獄手札。你還是少看為妙。以免會胡思亂想。」

岑遲淡淡地道︰「若非那書是你的珍藏,我根本不屑一顧。」

「收藏也是無奈之舉,像此類前朝遺留的禁書,恐怕現世即會被焚。」方無模須灑然說道。「這種用囚徒鮮血生命換得的經驗之書。雖然一字一句的記載過于凶殘。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以《刑房百日志》里的那種手段進行逼供,恐怕就是石人也得開口了。原作者那種變態才智,今朝也再難得見。」

岑遲面無表情地道︰「如果你不肯拿出那種紅色小藥丸。也許今後你會失掉一個能與你同聊那變態作者的。」

房間里有一刻地安靜,靜到連窗外忽起的狂風搖晃樹椏發出的「嘩嘩」聲,都清晰得幾可憑耳力辨出風向。

「但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沉默了片刻的方無終于開口,他收起了漫談的心緒,臉色沉著起來,「那種藥能激發人的體力潛能,你服用後會覺得精神振奮,可卻不知,那藥力的作用就是在燃燒人的元氣。你本就失血過多,哪還經得起這般煎熬?」

「你覺得我現在能休息得穩妥?」雖然岑遲知道,方無說那番話也是為他著想,但身體上的痛苦給他的感受更加直接,挫磨了他的耐心。咬牙忍耐了片刻,他又說道︰「不如你給我當頭來上一棍子,這樣我也可以歇了。」

方無抿緊了唇,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給我吧。」岑遲沉聲一嘆,望著中年道人的眼神漸漸有了哀求之意,「我知道你手里肯定還留有一份。」

方無依舊坐著不動,只聲音緩慢地問道︰「我給你那種藥,但你吃了可別發瘋,別再做瘋狂之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岑遲挑了挑嘴角,「除非那紅色小藥丸是仙丹靈藥,否則服食之後雖然能激起些精神,最多也只是夠我張嘴罷了,還能怎樣。」

「我也是為了防著你胡來,決心要殺高潛的事,你就騙了我。」話雖這麼說,方無卻還是做出了讓步,果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紙袋,隨手丟到了岑遲胸前蓋著的棉被上。

岑遲動了動手指,想去拿那裝著藥丸的紙袋,但他卻很快又放棄了,長出一口氣,說道︰「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別動。」方無說著,已至桌邊,倒了杯涼開水端過來,幫助岑遲服藥。此時屋中的情景,實在不適合外人得見,因而方無沒有喚人送開水進來,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沒那麼多的講究。

不過,岑遲本也是隨性之人,涼水助藥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麼,他現在只想盡快吞下那藥丸,要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

內腑受挫之痛、斷骨之痛、拔du之痛,一並襲來,對他這樣毫無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確實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活著的折磨。

關鍵是他此刻還有些怕那個夢,不想再次入夢。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夢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種剜心恐懼更加難捱。

如果讓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討要那藥丸的目的,減輕痛苦還是次要,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自己逃避那個夢,這道人一定會笑的吧?

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色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里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月復中燒起,但只是燒到了五髒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盡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復血色,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只是胸腔里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些煩躁,如在鍋子里受高溫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楮,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呂矗?醞疾ˇ?募碌母芯蹌芙ЛЪ礁匆恍? br />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模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色小藥丸時就說過,只是那時候岑遲已處于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復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于北籬學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系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麼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索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太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極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只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索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月兌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于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只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里,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于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太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子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頗深堪比老子,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子極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里,岑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 癥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制,否則皇帝怎麼放心這樣的角色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子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麼,不過只是給皇帝做根筆桿子,字寫得再好也只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只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只老狐狸,竟這麼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他個人的心思,外人怎能盡知,但恐怕不會太簡單。當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麼難以易主,一生只願意忠心于一個王,要麼就是只以利益為主。一生狡詐,不忠于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嘆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里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日泄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遙,這是極大的權力誘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里設想。一個遠駐千里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麼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里,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麼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只當是在听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听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性之復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太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這有損自己在群臣面前的聲望,可是不劃算的。」

方無干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子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終于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殺高潛的苦衷了。但表面上,他卻故弄玄虛地問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吶?」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果然是明白過來了,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仿佛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面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子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踫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里,卻仍是醫技精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里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路,用自己兒子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子,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嘆道︰「生在這樣的家世里,不知是幸與不幸?」

岑遲想了想,說道︰「無論是相府,還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尋常人的生活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事準則。也許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要去爭斗,一如他們自出生開始就享有的富貴榮華。這世上就沒有徹頭徹尾只需享受成果的生活,只不過有些人的勞與得,表現出來是一種含蓄的形式。」

話說到這里頓聲片刻,然後他接著又道︰「如果史靖願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謀略之能,哪怕這麼裝一輩子,也許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將事情思索得越精細,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備。謀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來差不多。」

方無眼色微動,心里忽然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過,也許你已經被北籬學派除名了,你這麼折騰來去,是為了什麼?」

「我在這世上沒什麼親人了,如果再丟掉師門這點聯系,我真怕自己會變成行尸走肉。試想一個沒有的人,軀殼里支撐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麼可怕。」岑遲眼底浮現一絲嘲諷,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對事情的態度。」

方無先是一愣,他沒有料到岑遲會用「幼稚」這個詞來形容自己。

一直以來。岑遲給人的感覺,都是那種能把事情提前準備得很周密的人,這也是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應有的能力。

——盡管岑遲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只在大荒山師從北籬頗為短暫的時間,就被驅逐了。

不過,訝異心緒只在心中停滯了片刻,方無很快就回過神來。捉模到岑遲話意所指,他又微微一笑,以一種不似安慰、但也並不如何認真的語調慢慢說道︰「雖然我想不到你今後還會做出些什麼事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譬如今天的事。雖然數度超出我的預想。但這也不能說成你的思想就是幼稚的。」

「不,」岑遲嘴角的嘲諷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做過許多如今在我自己看來都覺得幼稚可笑的事情。我……在離開師門後的那幾年時間里,我竟將被逐的怨恨扔到師哥頭上。所以我躲著他。但又每時每刻想著。以另一種方式在師門考核上勝過他。後來我投了相府……」

「這……」如果冷汗可以隱形的話,此時方無的額角一定已經有大滴的冷汗跌落,他也是直到現在。才得知岑遲投奔相府的原因。沉默片刻後調整好心緒,方無才平靜開口說道︰「你那時是少年心性,精神上又遭逢了那麼大的刺激,會做超出常理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不過……史家知道你是北籬的人麼?」

岑遲蒼白的臉龐上神色數變,然後緩緩開口道︰「我投了相府的最初那幾年,對身世根底做了嚴密修飾,那時他應該不知道……我也不確定那只老狐狸是不是真的不查我,現在卻已能確定,他是知道的。我對你講過,相府支派奇人,把我師哥的手稿都竊取了,卻裝模作樣的以樞密院公務文件的由頭將那些手稿擺在我面前,為了試探我的選擇,另外也是為了確定我學自何門。」

方無模須說道︰「嗯……那些加密手稿被你復原了,但事實上又被你打亂了順序。」

岑遲寒著臉笑了笑,淡淡道︰「但不論如何,相府認定了我的來處,倘若今後我還像以前那樣漂游不定,老狐狸怕是不能留我。尋找廖世,恐怕是我最後能給相府制造的價值了。」

方無沒有再接話,只是沉吟起來,過了片刻,他側目朝一旁看去,視線定在了地上某處。

岑遲歪頭順著方無的視線看去,頓時臉色微寒。

高潛的尸身還趴在地上,已然僵冷,地板上干結的血漿涂了數條暗紅長痕。

听到床上傳來動靜,方無這才將投去一旁的目光收回,緊接著他就見岑遲掙扎著似乎想起身,連忙阻止︰「剛才你向我討藥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別瘋了,安生點吧!」

「躺著難受。」岑遲不但沒有被方無伸來的手按回床上,反而是撐著他的手艱難地坐了起來。

感受到岑遲的手指一片冰涼,渾然不似活人,此刻他精神尚可,只是借了那詭譎藥丸的藥力支撐,方無不禁擰了一下眉頭。但岑遲已經坐起來了,方無也不好再折騰他躺下,只是扶著他的肩,幫他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之前高潛還活著時,踹在岑遲胸前的那一腳十分狠辣,岑遲肋骨斷裂便是拜其所賜。這樣沉重的傷勢,需要臥養至少五天才能恢復些行動,方無的診斷絲毫不差。

此時盡管有那奇異藥丸在體內作用,催發人體潛儲的元氣,以及麻醉了一些疼痛,但骨折之痛,不等于一般的皮肉傷痛。岑遲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那藥力給他帶去的舒適感受瞬間被肋下斷骨處的劇痛替代,他雖然咬牙忍過,可額頭很快就一片濕痕淋灕。

只有在一動不動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漸漸又被藥力壓下去。再靈妙的藥,效力表現在人體上,還是抵不住許多限制。

閉目休息片刻,岑遲才漸漸松開了擰成一團的雙眉,睜開眼說道︰「尸體必須盡快處理掉。」

「這我知道。」方無卷起衣袖替岑遲擦了擦額頭汗濕,然後又道︰「不過,我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所以我把這事托給了另一個人。」

岑遲臉上現出驚訝神色。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別多心。這個人說到底其實是蕭曠安排的。」

岑遲挑眉道︰「除了那藥丸,你們還安排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就這兩樣,沒別的了。」方無擺擺手,然後他站起身,去桌邊倒水。

在剛才的打斗中,桌上的酒壇砸了幾個,茶盤里的茶杯也摔了幾個,幸好茶壺還在,里面常備有茶水。當然,不能奢望茶壺里的茶水還是熱的。

方無倒了杯冷茶。走回床邊坐下。見岑遲掩在衣袖里的手明顯止不住的顫抖。方無也沒多說什麼,只端著茶杯喂他喝水。

失血過多,外加渾身冷汗不停,岑遲也是口渴極了。只三兩口就將茶杯飲空。也是吞咽得太急了。嗆了喉。肺腑間本來就氣悶,這惹得又是一陣痛咳。

饒是方無憑修道者平靜如水的心境,看見這一幕。也不禁微微挑眉。遲疑了一瞬,方無伸出一只手攤平手掌,又慢慢握緊,手指關節發出 啪一陣輕弱響聲,接著他再次攤開手掌,覆在了岑遲背後,在背心幾處大穴上拂過。

岑遲只感覺一股和煦之氣如過堂風般涌入肺腑,將胸中滯氣激蕩一空,頓時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嗆水所致的那點咳意要忍下,也變成輕而易舉之事。

而方無在收回手掌時,他的額頭已滲出一層細汗。

高潛的武功本來就不弱,之前處于生死掙扎之境中的他,劈出的一掌威力更甚。方無挨了這一掌,所致內傷著實不輕,此時本不宜輕易再強催內勁外施,他是擔心岑遲咳嗽不止,萬一再把剛剛接回去的肋下斷骨震裂,于其虛弱的身體再生負擔,所以才勉力相幫。

關于紅色小藥丸的來路,岑遲本來還心存一個疑惑,準備仔細朝方無套些話來,不料這一通咳嗽,腦海里的念頭也被咳散了。望著方無額頭上的汗,岑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說道︰「如果我能像大師兄那樣,擁有習練武藝的天賦,今時今日或許不必這麼麻煩,累你如此辛苦。」

方無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有蕭曠那身武藝,或許在多年以前,相府就會拒你于門外,哪還可有今天的事情。」

岑遲聞言微愣,旋即面露一絲尷尬笑容,兀自搖頭道︰「我也糊涂了。」

「你現在什麼也別想了,安生點養傷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斷骨在肋下,一不留神,是會遺下病根的。」方無將空茶杯放回桌上,然後走回床邊,就要扶岑遲躺平。

岑遲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玩過火了,差點將命陪進去,雖然最終僥幸逃過死劫,但這小半條性命是再張狂不得,便正準備依了方無的勸誡,好好將養幾日。

但就在這時,客房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緊接著敲門者的聲音傳了進來,卻不似客棧小二的語調︰「打攪了,請問這里是方先生的房間嗎?」。

這不速之客未報自己的來頭,但較為準確的直言客房主人,這的語氣雖然客氣,可內容里卻透著一絲古怪。

然而方無的臉色先是繃緊了一下,旋即就松緩開來,不過他口頭上所言依然帶著絲警惕,並不立即回答,只反問道︰「閣下何人?」

「在下來自暮山。」門外之人話音剛落,又抬手敲門四下,略帶節奏。

屋內,連岑遲都已經通過那敲門聲,依稀辨出了對方的來頭,側目向方無遞出一個眼神。

方無沒有,只是默然走到門口,拔了門栓,將外頭的人引進來,然後再關上門。

看見門外端正站立的那個青年人走入室內,面龐因距離拉近而清晰起來,岑遲不禁微微怔神。

由著方無剛才提過的一句話,岑遲知道這青年人是自己的大師兄安排所得,對其來路並不會心存太多質疑。然而在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他心里頓時仍然止不住的驚奇。

這個青年人的身形長相,與一旁躺在地上已然死透僵硬的高潛至少有著七分相符。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兄的那層關系在內,在看見這個青年人的那一刻,岑遲差點就要以為,是高潛的兄弟找來尋仇了。

而對于這位半道到來的青年人來說,他從出發之始,就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為何,所以他很容易便讀懂了岑遲的眼神,並且很快在一片血腥凌亂的房間里,找到了高潛——自己即將取代其存在的那個人。

青年人的目光在地面尸體上停頓片刻,然後抬頭看向方無,最後視線挪回到床頭倚坐的岑遲身上,揖手道︰「在下暮山沈涇,名屬北籬十九代偏門弟子,敢問閣下就是北籬二十二代主系門人,岑遲,岑先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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