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掙扎著想要擺月兌這種令人胸臆阻塞厭煩的感觸,可他很快就發現,這麼做只是徒勞。他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體輕微抽搐著,生命似乎即將走到盡頭。
「自己」居然能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見自己全身,這似乎也證明了某種事實。
可詭異的是,此時他腦海里又保存著一份清晰意識,記得自己雖然在十三歲那年被師父失手重創,但並未在那時死去。雖然這位置極為凶險的創傷使自己整整臥床一個月才勉強能坐起身來,但後來總算是得師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當林杉看見師父緊緊抱著他流下眼淚時,他多想叫喊出聲,勸師父不要那麼悲傷。
但他喊不出。
喉嚨里仿佛塞住了什麼東西,堵得他感覺呼吸都漸漸變得困難。
然而他雖然感覺氣悶喉塞,身體里的暖意也ˋ仿佛被抽去了大半,這種復雜的難受體會幾乎要擊潰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為何,他同時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識上的清醒,教他無法躲避、只能硬撐著忍受這種沒什麼痛苦,但卻激得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徹骨冰寒。
「杉兒……」
是師父的喚聲傳來。
這樣詭譎的夢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經歷過,所以他心里很清楚,此時能听見有人喚他,便是夢將結束的時候。
只要他能應答一聲。
但要在夢中開口,又是萬分困難的。因為此時他只覺得自己身體每一寸皮膚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時要活動起來近乎毫不費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變得悶塞而沉重起來,難以動彈分毫。
師父的喚聲沒有持續多久便漸漸遠去,消失于虛無中。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而刺在胸口的那絲徹骨寒意已經在身體里完全擴散,林杉恍惚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被人棄入寒潭中的石頭,已經沉到了潭底。
如果這夢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恆?
人死之後。的確會失掉體溫。失掉視听言語等等一切活著才能控制的行動。
林杉的心里突然浮生一絲恐懼——無論誰人,天性都會畏于死亡——但林杉意識里的這絲恐懼並未盤踞多久,就又被一種釋然情緒所取代。
死亡,對大部分人而言。是對人生極為嚴重的破壞與痛苦。但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徹底釋放自己的解月兌。
如果林杉的壽元就在今天,終結于三十五歲,那麼這三十五年的一生。賜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兩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點是幸運的,他們知道活著的好處。可林杉近幾年卻越發模糊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如此活著,可能有著許多負擔于別人的責任,唯獨空缺了自己這一角色。
人活于世,真的能完全做到無欲無求麼?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這實在是一個太過復雜的問題,芸芸眾生所求的財帛、妻妾、聲譽、權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來,但仔細想一想,這些東西對自己而言,倒又沒有重要到必須擁有,也就能隨時放棄。
似乎不具有意義的生命,還要以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續,不如棄了吧!
隨著這個念頭在意識里變得清晰起來,林杉就覺得自己的心開始下沉,身體也在漸漸下沉。
這種感受,隱隱暗示了一個極為不善的結果。
但他此時倒一點也不慌亂了,選擇了平靜承受。
沉睡在寂滅之境,似乎也不是多麼困苦的事,無非就是這個世界徹底安靜了……
然而,就在林杉覺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靜止的時候,耳畔忽然又傳來喚聲︰
「三郎!」
是女人的聲音。
是陳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驟然打了個激靈,恍然察覺,自己剛才的所思所想,不知為何居然頹廢得連自己都感覺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將開始,師門的事情也一直擱置著,還有那個女人,自己才給出的承諾,怎麼能這麼快就不管不顧了呢?還有那個孩子,至少還需要再留心個兩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這些個念頭,雖然看似全是別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來,便皆化作千絲萬縷的繩線纏了過來。
林杉忽然感覺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驟然開始向上提拉,這種方向急轉給他帶去的身體感受半幻半實,但也很快就真正歸于真實。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剝開黑暗迷霧,那光亮也仿佛帶著朝日的溫度,一層層驅散原本已浸透身體的冰寒。
在師父的喚聲也彌散了,林杉以為自己就要永墜寂滅之中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喊聲貫入耳中,瞬間擊碎了寂滅屏障,與此同時,一只溫暖的手緊緊抓握而來。
隨著胸臆間一口滯氣噴吐出來,林杉終于掙月兌了那虛幻無邊的夢境。這夢對他而言,近同經歷了一場災厄。
一陣沉重喘息過後,視覺也漸漸擺月兌了那種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漸清晰,林杉這時才發現,屋子里站滿了人,記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現在卻躺到了床上。
陳酒坐在床邊,離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紅,臉上盡是焦慮失措的神情。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沒有向吳擇問詢自己的突發病癥,也沒有想說安慰陳酒的話,他只是側目看向室內那幾名始終保持三步禮敬距離的侍衛,微微氣喘著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林杉的近衛,無論新舊,大多都很快養成了一種能對時間掌控得無比精準的習慣,更何況留在屋內的這幾名侍衛。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時常留心培養的親從。為首的江潮很快回稟了時辰,但剛剛回完話,他遲疑片刻,最終沒能按住內心跳躍不定的那個憂慮,聲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了,大人……是不是考慮改期出發?」
江潮這話一出,稍微落後他半步並肩站立的另兩名侍衛臉色都變了。雖然江潮所言,也是他們考慮到並認同了的建議,但他們更為清楚的是,這種建議絕對會觸犯林大人的某項原則。
不過。此時室內諸人里頭。敢于這樣觸怒勸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江潮三年前他以重傷之身,孤騎單行千里,連騙帶詐也要跟著林杉來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後來的三年時間里。類似的事情他亦做過不少。
為此。林杉當然也動過怒、施過罰,但直至如今也沒有真把他綁了扔回京都,這或可從側面證明。林杉也許會接受他的建議。
然而事態的實際結果並沒有這麼順利。
江潮的話剛說完,林杉的臉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並未出言斥責,只是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平靜說道︰「匪寨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該殺的殺,該繳的繳,都辦妥了。」江潮恭聲回稟,半個字也不敢再提剛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稟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關于出發與返回的時間記錄。
林杉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淡淡地道︰「把錄事冊留下,你們便都散了。距離出發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個時辰了,你們抓緊時間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階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膽一勸,也只會是徒勞無果。
江潮只依言從懷中掏出一本薄冊子,但並沒有遞到林杉手中,只是擱在屋內桌上,然後就告辭離去。
屋內只剩下陳酒和吳擇兩人,林杉一直微微繃著的肩膀松緩下來,壓抑著又咳了幾聲,到了這時才向吳擇問了自己的病況。
夜里身上忽起高熱,這算是已經見慣不怪的舊癥了。
林杉自己對此倒並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陳酒的手,以示安慰,溫言說道︰「我這只是小恙罷了,雖然來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總這麼熬心傷神,對身體大為不利,我看著也擔心。」
陳酒從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來,探了探他的額頭,再次確定之前的高燒果然退了,她才又輕吁一口氣,柔聲說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熱病。但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將要去的地方那麼遠,又是一路坎坷,連休息時間可能都無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來了,你也在變著法式勸我。」林杉放開了陳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風寒罷了,豈可因此改了軍令。」
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解任御醫吳擇這時干咳了一聲,為了緩和屋內有些緊張的言談氛圍,同時也是要表達自己深思熟慮過了的建議︰「不若讓吳某同行一段路吧,這樣大家都能求個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隨,計劃之中也將吳擇排在外頭,大約還是跟軍機保密有關系。
征收川西亂象,從練兵之始,對京都那邊都將消息壓得極緊。何況他這邊離北國這麼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擔著防範監視北國軍方可能意圖攪局的動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無關戰事者全部會被排除在外。
所以林杉在听了吳擇的建議後,雖然沒有立即拒絕,但這不表示他就同意了,他只是沉吟著道︰「老藥師走之前已經留下的足備的常用藥劑,我的體質變成怎樣,他比誰都看得透析。」
這話的言外之意已然很明顯了。
「吳某的醫術與老藥師的確差之甚遠,不過,吳某這次請行,其實為你治療倒是次要目的。」吳擇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徐徐又道︰「你是不緊張自己的身體,可你的那些下屬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心里都壓著焦慮,我與你同行一截路,只當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得了這話。林杉神色一動,終于點了點頭。
吳擇亦是暗暗松了口氣,接著看向陳酒,又言︰「吳某也要勸陳姑娘一句,你大可不必過于憂心。如今林大人的體質雖說是較為虛弱,但這風寒之癥也並非多麼容易就能纏上身,今天這樣的異狀,說到底其實得怪吳某,昨天早晨脾氣倔上頭,實不該拖著林大人在松蔭下耽擱太久。這才招致風寒侵體。然而憑林大人身邊那些侍從們的辦事素質。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錯吧。」
陳酒聞言微怔。
林杉則失笑說道︰「吳醫師言過了,昨晨也是我自己遲鈍了。不知道照顧自己,以至于連累別人,實是我的過失。」
吳擇哈哈一笑。然後斂容說道︰「總算也讓你自己承認了一次。」
林杉恍然明悟過來。自己被人小小地擺了一道。但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心里備著的話既然已經說盡,目的也達到了。吳擇便不準備多逗留。他不是個愚人,知道眼下陳酒一定有許多話,還待與林杉獨處傾訴,多一個人在這兒只添干擾。
伸指再次叩診林杉腕脈,隨後又叮囑了幾句,吳擇便拈了個準備行程所需的由頭告辭了。
陳酒站起身送吳擇出屋,而等她轉身回屋時,就見林杉已經披衣下床,坐到了桌邊,拿起剛才江潮留下的那本錄事冊,正在仔細翻看。
陳酒知道林杉又在為公事勞神,若在以前,面對這類事她絕不會干擾,但今天情況有異,她忍不住勸阻︰「現在這個時辰,正是夜里濕寒氣最重的時候,你得休息,不能再熬了。」
林杉依然目不轉楮盯著手中錄事冊扉頁的文字書錄,對于陳酒的勸說,只是隨口應道︰「不礙事,民困緊要。」
陳酒想了想,又道︰「那你到床上偎著被子看。」
林杉搖了搖頭,目光從錄事冊上移開,看向陳酒說道︰「酒兒,幫我磨墨。」
陳酒不再多勸什麼了,依言從櫃子里取出筆墨紙硯擺上桌,她負責磨墨,林杉則在洗筆鋪紙。
林杉的字筆畫細瘦,並不能稱得上俊秀飄逸,但勝在書寫速度超乎常人的快速。仿佛他自己也是不怎麼追求字體之美,只當書寫是一項本領,只求效率。
一硯墨汁,三張宣紙,鋪滿整張桌面。白紙黑字,整齊卻又隱現狂野的墨跡,直至擱筆,首寫的那個字還尚未干透。
站在桌邊的陳酒不可避免看見紙上書寫內容,也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嘆道︰「真的難以想象,一個匪寨竟可劫掠這麼多財物。」
「越窮越搶,越搶越窮,早些年連京都也是這個樣子。」林杉雖然對陳酒閉口不言西川的事,但對于此刻桌上擺的這件公事,他倒並不隱瞞,並且還略作了幾句講解,「只是旁觀這匪寨的規模,不難推敲,沙口縣衙對此應該早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敷衍行事。不過,憑一縣之武力,對上這樣的地霸,也是難做。」
陳酒疑惑道︰「縣衙武力不夠,還可以往上報都郡府求援呀。」
「問題可能就是出在了這里,縣衙里定然存在匪寨的接應人,這樣一來,恐怕就連一縣主官也不敢擅自動作。」林杉話說到這里遲疑了一會兒,再才接著道︰「這些賊匪怕是也沒料到,會踫見我這樣敢先斬後奏的人。然而地方上的安保問題,還得形成一套秩序章程去管。我這麼做就有些像老藥師施藥,治效倒是快,但不夠穩定溫和。」
陳酒眼里的疑惑更深重︰「官賊一窩,縣衙豈非形同虛設?」
林杉緩言解釋道︰「賊、官、兵,皆生于民,連賊都知道不能把事情做絕了,沒有直接把匪寨建到縣衙里去。換個角度看待此事,治理匪害,也需要調和為主,殺止為輔。昨夜因為我的一個命令,殺了幾十個流寇,也等于是拆散了幾十人戶。如果前朝的連坐制沒有在新朝被廢止,昨夜之事牽連的可達上千人。百姓們寄望官府公正為民,但並不樂見這般鐵血手段。前朝盛行連坐制時,民間上呈的案件反而少了,多數百姓寧願忍屈受辱。指望大事化小,卻間接使得有些罪惡糜爛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這樣積累起來的民憤,哪是一個殺字止得住的。」
陳酒忽然心生感慨,輕嘆道︰「即便做一個地方小官,每行一事都有著這般多的思慮顧忌。」
林杉掃了一眼桌上鋪開的三張墨跡待干的紙,淡然一笑,說道︰「所以剿滅山寨的善後事宜就扔給關北郡府好了,懶得再管。」
「你早該這麼想了。」陳酒望著林杉的眼神漸漸細柔起來,「你偶爾能懶散些。便能多些閑暇。」
林杉若有所思地道︰「等閑下來。倒又不知生活的趣味了。」
陳酒目色一動,月兌口即道︰「你還有我。」
林杉微微怔神,時隔片刻,他臉上露出冰消雪融的笑意。向前伸出一只手︰「來。」
陳酒站起身走。眼里遲疑神色一閃而過。然後她就施施然坐入他懷中。她盡可能表現出坦然自在,可是雙頰還是止不住飛上兩團嫣紅。
自從離開京都東風樓,陳酒便舍棄了往昔慣用的脂粉濃妝。起初是因為心系林杉的傷病。怕那脂粉香引他不適,如此生活了兩年,後來倒是她自己習慣了這般的素面朝天。
可是,能將歡場手段耍得無比嫻熟的她,幾乎忘記了,女人能使男人真正心動醉情的,往往就是這若有若無、自然清新的體香。
嗯……還有些許酒花香氣。
雖然陳酒知道,現在的林杉體質有些變了,經受不起醇酒香氣,所以她每次出入自家開的那間小酒坊之後,都會仔細沐浴一番,但只要有一絲酒香保留下來,此時此刻卻恰好催化了兩人之間的情愫。
林杉低頭靠在陳酒肩上,像個孩子一樣,將臉埋在那如光滑綢緞般浮升絲縷芬芳的烏發中,低語道︰「有你真好。」
這一刻,陳酒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可能是因為想到這樣的幸福很快又要因為兩個人的離別而割舍,哪怕這離別只是暫時的,她的心里又絞出了一泓酸楚滋味。
「若能一直這樣,該是多好。」同樣緊靠林杉肩頭的陳酒心里忽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在他耳後脖頸上輕輕啄下,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頭一顫。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一次成功的撩撥。
但她卻沒能順利收獲期望得到的果實。
她的這主動親近,的確也敲動了他心里的防線。當他自她肩膀一側抬起頭,目光向她注視時,他的眼里也多了一泓如融化了似的暖融之意。
然而他的溫柔還來不及降臨,就被一股咳意擊垮沖散。
林杉忽然偏頭至一旁,抑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陳酒心里剛剛蓄積起來的柔情頓時也被這撕心裂肺般的咳聲扯碎,她雙手有些慌亂的推揉著林杉胸口,但好像並不能起到絲毫良好作用。她趕緊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並不燙,但觸指一片細密汗濕。
她慌神片刻後才想到從他懷里挪開身,以減輕他的負擔。但她料不到自己剛剛站起來,他的情況似乎更糟了,咳得背都蜷了起來。
「三郎!」陳酒有些神智失措地喚了一聲。
以前她也不是沒見過林杉傷病沉重的樣子,剛到北地的那半年里,林杉幾乎每天都在生死線上徘徊,那時她也未見像現在這樣方寸大亂、意志空白。
直到林杉的咳嗽聲漸漸抑止,她才算恢復了些許理智,當即喊了句︰「我去請吳先生來。」便要朝外頭跑。
不料她才剛轉身,還未來得及邁出半步,她的一只袖擺就被身側探來的一只手握住。
跟著咳得沙啞了的聲音傳來︰「不必。」
陳酒愣神轉身,就見林杉喘息著又道︰「咳上一陣……也就好了……」
看著他的額頭冷汗如雨,連額角的一簇頭發都已被濡濕,她心疼得秀眉蹙起,急忙又退了回來,從袖子里取出絲帕,仔細替他擦汗。
汗濕拭盡,整塊絲帕竟都潮軟了。
陳酒把手探進他垂著的衣袖里,握了握他的手,手指還是如往常那樣不太暖,但手掌是熱乎的。
「還是回床上躺著吧!」陳酒再次勸道。並且她這次勸說的語氣雖然柔和,但實際上言語間不再給林杉留有選擇的余地,「事兒都做完了,余下的我來收拾,你偎在被子里看著,我有什麼沒做好的,你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而面對這一次陳酒頗有些強勢意味的勸阻,林杉倒沒有再推拒了,此刻他也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又有些反復。
陳酒扶著林杉坐回床上,剛替他掖好被子。就听他壓抑著氣息說道︰「酒兒。我想喝些熱的。」
陳酒這才恍然記起,林杉自從昨天在躺椅上睡著以後,直至此時水米未進……她不禁在心里連聲責怪自己太大意。同時她再次心生煩擾,只覺自己最近這幾天不知是怎麼了。情緒不時失控。心神游走得厲害。
就在這時。她听林杉又補充了一句︰「白水就好。」
陳酒知道他之前身上突然高燒起來,現在雖然退熱,一定口干舌燥得厲害。但除了去廚房燒開水,她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再吃些粥吧,我去煮,很快就好了。」
「不必了,吃不下。」林杉搖了搖頭,「你別去得太久。」
陳酒怔然「哦」了一聲,直到走出門外,她才有些遲了的意識到,他那句話里可能包含的第二重意思,柔腸輾轉,無比受用。
目送陳酒出屋,林杉磕目等待了片刻,直至門外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忽然睜開眼,推被起身,趿了鞋走到床邊一樽立櫃前,打開一面櫃門,從里頭提出一只匣子。
這匣子扁而長,他帶在身邊已經有十多年光景,他熟悉、且無比珍視。
因為這匣子是活在他記憶中的那個女子早些年送給他的禮物,並且無論是這份意義,還是匣子自身材質,這個世界上都再難找到復制品。
身為匣子現在的主人,連林杉自己都解釋不清,在三年前京都林家老宅的那場灼熾可化金焚石的大火中,這匣子居然只被燒月兌一層表皮,內里宛若一體的機簧構成絲毫無損。
匣子原來灰色的外表被焚化之後,變成了純粹的銀色,這似乎就是匣體的本質。但林杉在很早以前就以各種手法察測過,這匣子的本質,連精鐵都算不上。
但是高溫焚燒還是對這奇異的匣子造成損害,只有常年將這匣子攜帶在手邊的林杉能清晰察覺到,如今這匣子已經變輕了許多,只是不知道它到底損傷在何處。
然而只是見著匣子起了這些外表看不出來的改變,已經令他極為舍不得。在北地養傷期間,他與遠在數百里外的一組數度快信往來,耗費了半年時間,才搜集到一種他較為滿意的金屬煉化材料,給這匣子重塑外表。但實際上他仍沒有把握,這樣的金屬表層能不能對匣子產生有效的保護作用,如果再遇到類似三年前的那種高溫焚燒,這層煉化材質能否抵抗得住。
林杉隱隱有種意識,當世無法找到與這匣子匹配的材質。就連他頗費了一番精力搜來的煉化金屬,同等的體積,重量卻是匣體的數倍,並且無法打造到匣子外殼那般雖薄卻堅若岩板。以這種在當世已屬稀有的煉化金屬重塑匣子外表,這本質比原來變輕了的匣子頓時又重了,比原來更重。
拎起那匣子系帶的時候,林杉驟然感覺肩頭一陣撕裂般的痛苦,暗道自己大意忘記肩膀上還有傷。但他並未因此中斷手中動作,強行以意志力忽略掉肩傷之痛,將那匣子橫陳地上,手指在邊沿某處叩擊,輕「 」一聲,扁平匣子的長蓋就彈開立起于一側,匣子內槽整齊而密集的工具擺放就顯露出來。
林杉的視線落在匣槽一角,伸手挖出塞在那里的一團綢布,綢布里包著一只瓶子。
他毫不猶豫拔開瓶塞,濃烈的藥味沖出瓶口。
林杉從瓶子里倒出一粒藥丸,拋入口中。他一邊干咽藥丸,一邊看著手里的瓶子,鼻翼微動,有些驚訝于這藥丸的氣味,竟如此性烈。
這瓶藥也需放在手邊能隨時拿到的地方了。林杉心里這麼想罷,便將填回塞子的小藥瓶放入懷中,然後合上匣蓋。將扁平狹長且沉重的匣子放回櫃子里,關好櫃門。
……
東風樓的門口,的確如石乙所言,一字排開了十幾輛盛滿聘禮的馬車。
即便此地接近勾欄紅坊,京都限馬令也仍然可以生效,能把馬車駕到內城,堵塞街道,車隊的主人如果不是身兼一定勢力,在衙門那邊先打好商量,那便是給自己的家財來了一刀。花了大價錢買了些關系。
娶妻實屬人生大事。京都府對于此事,也的確稍微能在律前留情。當然,能讓衙門略微松手的主動力,還是那惹人羨的金銀。
今天。在商界頗有些名聲的中州綢緞商胡尋帶著十幾車聘禮風風火火來到東風樓。目色堅定的揚言要娶樓里排在十一位的歌姬為妻。可把樓里樓外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那時樓里的姑娘都還在休息,沒人理會他,胡尋也被東風樓一群功夫強悍的門丁攔在樓外。
然而這事一直鬧了一個多時辰。胡尋絲毫沒有退意,樓里的姑娘也都沒了睡意,陸續起身梳洗,耳畔還听著樓外傳來要進樓的吵鬧聲,樓內的姑娘問了十一娘幾句,竟真問出了端倪,大家又是被嚇了一大跳。
眼見樓外的胡尋把官方文書都擺出來了,樓里的十一娘也點了頭,大家才知道這事是真的,連忙張羅著姑娘出嫁。以前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鬼點子,樓里眾多取樂節目里,居然還有拜堂這一項,嫁衣蓋頭都是現成的,就是舊了點,但也來不及再張羅了。
能嫁給胡尋,還愁以後沒有錦繡衣裝?
但等這些瑣碎事都辦妥了,胡尋也被放進樓里來了,十一的眾位也都冷靜下來了,想到了姑娘出嫁前還要做一件事。
雖然東風樓的姑娘,名聲方面始終有些不如良家女子,但此地是女人的主場,所以所有規矩還得按女人的心意來。
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出嫁時風光又尊貴?如果就這樣讓胡尋把十一接走了,總讓人容易心生一種錯覺,仿佛十一是被胡尋用樓外的十幾車聘禮換走了似的。
于是,在好不容易走進了東風樓之後,胡尋以為立即可以看見自己魂牽夢縈的娘子,沒想到還有新娘子「閨房」的那道坎沒過。
也不知道東風樓是續了哪個地方的規矩,在新娘子出閣之前,還要接受諸多來自其閨蜜的各種刁難。若在尋常人家,這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錢的問題,但這東風樓里的女子,顯然不是尋常人。
「閨房」門口又堵了將近一個時辰,親身參與進「保護新娘、迎擊新郎」戰斗的莫葉、石乙、阮洛三人,全都被樓里姑娘的那些花招攪紅了臉。
明明他們是己方「友軍」,卻已然待不下去了,悻悻然退了出來,去到二樓一雅間內,招呼了樓里幾個跑腿的丫頭,擺弄了一桌茶點,歇下腳不再理會樓下的攔親戰斗。
胡尋何許人也?中州綢緞界新起之秀,南昭地域憑的是州郡制,整個疆域分為三個州區,屬中州的民生最穩定,也最富裕。而在中州商界,提起胡尋之名,可算是人人皆知。
而胡尋如今年紀才三十出頭,平時保養得當,模樣身板看起來一副青年才俊的派勢,跟今年已至二十七歲的十一娘算是很匹配的一對。
胡尋這麼年輕,就在中州創下令旁人不敢小覷的家業,其個人的智謀自然不低,但此時被東風樓一群打扮得無比嬌艷的女子圍堵在十一娘的「閨房」前,他來時信心十足而略為平靜的臉龐,此時也已經紅了一大片,眼神有些慌亂。
不過,只要胡尋是誠心來迎娶,樓里這群女子當然不是跟他玩真的。
能嫁入胡尋家,只要夫家真存有一份愛意,即便十一娘是去做小,下半輩子也不用愁了。樓里的雖然有些不舍她這麼突然就嫁人了,但所有人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希望其她都能尋得良人,這終究是作為女子今後的最佳歸宿。
何況,今天是胡尋親自帶隊來迎親,都被戲弄到這個份上了,也還沒有退意,顯然他是真的愛極了十一。
在胡尋快要被各種難題困擾得想要拜地求饒時,東風樓里,十一的們終于松手,一並端正站成兩排,鄭重打開了十一的「閨房」大門,擺出了恭送的陣仗,算是在末了給了胡尋一道面子。
這會兒,樓上正在喝茶歇腳的三人也已經察覺到,樓下的鬧騰聲忽然安靜下來。三個人立即起身離坐,下了樓來,正好看見胡尋親自動身,自臨時裝點的那間閨房里,將新娘子打橫抱了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