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這城磚里可能隱藏著的機關,還有那條密道里的機關術,盡皆是師父留下的手段?
莫葉覺得心里仿佛有三堆柴火被同時點燃,火焰以一個人為核心,連接成一個三角形。而她腦中無數混沌碎片,忽然有一片被完全擦亮。雖然這點推斷並不足以證明師父的生死,但在此一刻,莫葉心里就是有抑止不住的興奮。
只是她沒有再去拍那塊城磚的機會了。城樓守備軍的機動速度超出預料的迅速,內城大門口,已經陣列了三組城衛。在通城走到里行至半途的民眾也終于覺察到異常,紛紛議論起來。並非他們反應遲鈍,而是通城走道已經很久沒有生過亂事了。
不過,逗留在通道里的這撥百姓應該大部分都是本分人,他們沒有做擾亂秩序的事,所以面對在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城衛盤查事件,他們倒並不怎麼慌亂。如這般盤查,京都本地居民一年里大約會巧逢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是莫葉心里卻有些不泰然,雖說她隨身攜帶著宋宅身份牌,不懼盤查,但現在的她卻不想動用這個身份。
她不知道意圖對付她的人已經手眼通天到了什麼程度,竟然能將她的履歷查得那麼清楚,還能偽造師父的筆跡——雖說那筆跡騙不過她——總之她的心緒忽然就敏感起來,覺得這群城衛里如果真的有監視她行蹤的人,也許不會當面發難。但轉身過後的事誰能準確掌握?
當年刺殺師父的人,也是來得那麼的悄無聲息呢!
那麼多殺手聚攏到一處小家宅戶,血氣沖天的殺戮,城中來回行走那麼頻繁的巡視兵竟遲遲未察,也是枉然了!
趁著所有人站定腳步,莫葉就蹲了下來,並且就以此蹲姿,在通城走道距離內城大門口最後的那段距離里慢慢挪動。
借口她已經在心里想好了,如果能用乞丐身份蒙混,她就不動宋宅的身份牌。
……
雖說通城走道內忽生異變。但如莫葉隱然所料。如果只是城磚機關被觸動,影響範圍不大的話,這種防衛機密也不好太過聲張。
如此宏都,就算在最初建造時。的確嵌入了某種機關術。可僅憑一磚之動。要觸發整座城的機關變化,未免太不實際。
城衛軍雖然從城樓上置于城門處五百兵力,但在未有新的異變發生之前。他們大約只會在門口列陣待命。兩邊門口並未因為這點異常就封閉大門,只是內城口暫時截止往里頭放行,而本來不設檢查的出徑外門臨時增設了排查兵力。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按照常理,出城的人既然能夠通過內城門的查牌,不過是再查一次,應該也無問題,最多就是浪費些時間。
很快,走在稍前一些的伍書就通過了城衛的第二次查牌。他站在離城門口不遠處的位置,等待著莫葉隨後一步出來。他莫葉拿著宋宅的身份牌,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即便她真的氣運不佳到了那種程度,陽關道上都能踩中狗屎,不是還有他在這里等著嗎?統領府的令牌他雖然不會輕易使用,卻不可否認那道令牌的特別功用,在城防司幾乎可以橫行無阻。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
他看見了那個年輕殺手的臉,心緒頓時一沉。
莫葉還沒出來,那殺手卻先她一步,自己不過稍微疏忽,城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枯草般的頭發覆蓋下,伍書的半邊臉龐滑過一絲遲疑神色。
他因為孩童時受過重傷,半邊臉被毀,雖然幸有醫術堪比鬼神造化的廖世對他施了補臉術,但這麼多年過來,他的半邊臉終于還是沒能避過病變。他的臉膚色漸趨暗沉,臉部皮膚縮緊起皺,臉上神情越來越不受情緒調配。如果這樣一張臉還能給人辨識出情緒變化,那他心里已經是攪起喧然大波。
猶豫只是一瞬間,伍書便已沉默著做出一個決定。為這個決定他很可能要涉險,但此時他已經沒有多余時間去周密的布施了。
他從那殺手與城衛交談的口型里,讀出了幾個字眼,透示著莫葉可能會遭遇危險。
……
「兵大哥,求您了,就通融一下吧?」倘若環境允許,那位數個時辰前還將莫葉牢牢控制的年輕殺手,可以在一招之內結束掉一個城衛兵的生命。但他此時卻只是在城衛面前裝出焦慮不安又怯懦祈憐的樣子,因為他面對的雖然只是一個城衛兵,這一個人的背後,卻是上千待命的城防兵士,牽一而動全部。
一個獨人,就算擁有再精細完美的殺人技巧,也萬難匹敵國家機器的磅礡武力。
「不行!不必和我攀親,從來沒有誰能因為個人私事違逆城規。」板著臉持矛杵在城門口的那個衛兵已經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因為同樣的話,他已經對眼前這個長得還算順眼的年輕人說了太多遍了。常年守城門,他最煩這種臉皮比城牆還厚,怎麼叱令也趕不開的麻煩人。
偏偏作為軍人的他,也不能隨便就對普通百姓動武,南昭律法對這方面的約束可嚴著呢!
「官爺,您要我叫您爺爺也成,跪下磕頭也成,就請讓我回去找找吧!如果丟失了州學證明,回鄉再考,最少又得用去三年。千金難求光陰長,您就行行好吧……」年輕的殺手繼續著他精湛到以假亂真的演技,但他的眼底也已有流光浮現,看來是他的耐心也快耗盡了。
「不行就是不行!守城規定,關系著城中十幾萬百姓的安全。豈能因你一個人的需求而更改?」說完這句話,那個守城小兵的耐心快于殺手一步地磨盡,他略微翻動手中長矛,以矛柄杵向面前的難纏家伙,「你擋著我巡查的視線,走開點!否則以妨礙城防公務罪把你拘起來,走走走!」
在與這名普通城衛小兵時,年輕殺手提防著可能會與人動粗,不想暴露自己的武功,所以在故意扭曲了本性裝出怯懦的同時。還暫時卸掉了周身勁氣。自從那日在霧山遭遇了蟲蛇女的追殺。他雖然扭轉劣勢,殺死了蟲蛇女,但他身上沾染的蛇王毒液就一直無法排散干淨。這毒在他體內停留了一個多月,折磨得他體力大不如前。如果卸掉溫養全身的內勁。他甚至比尋常健康之人還要弱上幾分。
城門小兵攪著長矛的這一杵。便輕松將他推出了三步遠,一個趔趄,才算站定。
強弱如此懸殊。年輕殺手自己心里也有些吃驚。
即便他有武功傍身,但修武之力最終還是來源于身體機能,如果身體垮了,再好的武功又能如何?不過是掏空了內里的紙糊殼子。
現在自己的身體狀況損耗到這種程度,看來手里的任務需要速戰速決,如若再拖延幾天,最後會不會是自己被別人控制,還真難斷定。
只是,這一次的任務頗有些怪,買主在下了定金後,又不停的修改要求。
宗門也不知是怎麼了,竟沒了往昔的脾氣,對那買主的要求只是一味的遵循,以至于他這邊任務計劃已經被攪得一團糟。
如果買主至今還未確定是要那女子生,還是要那女子死,那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將那女子單獨禁錮起來。這樣自己能稍微休整片刻,再等待宗門最後指令,好過來回折騰。
心思剛剛落定,年輕的殺手就感覺肩頭一沉,一股若有若無的勁氣透了進來。他來不及側目去看,氣息一沉,周身經絡中氤氳的勁氣就要蘇醒膨發。可就在這時,一個仿佛摻染了沙礫而變得粗糙沉啞的聲音滑入耳中,令他胸腔一陣寒栗。
「你想速死嗎?」。
沉啞的聲音略微頓了頓,就又道︰
「不想速死,就跟我過來。」
年輕人再次將身體經絡中起勢至一半的勁氣壓抑住,他一寸距離一挪地慢慢側過頭,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只按在他肩膀上的手。
那只手五指雖長,卻並不怎麼好看,因為太瘦,瘦的骨節突出,宛如一束綻開的枯枝。一個生活得再怎麼辛苦的人,他的手也許丑陋、或者有了猙獰之態,但手指的指白顏色卻不會有多少改變,然而這個人的手指指白,已經隱現青色,這是深中劇毒之人的表現。
注意到這一細節,意識到趁自己卸掉武功的間隙向自己偷襲的這個人,雖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致命大穴,但他恐怕也是劇毒纏身、命不久矣,年輕人心里稍微放松了些。
繼續轉頭,他就看見了一張左右兩邊膚色深淺不一、皺褶與平整程度也不一致的怪臉。饒是他見過那麼多人在垂死前凶相畢露無比猙獰的臉孔,也覺得不如此時看見的這張表情還算平靜的怪臉可怖。
在今天以前,他就已經見過這張臉,只是想此刻這樣近的距離,卻是第一次。這張怪臉顏色深淺不一的兩邊,在邊沿相接處,似乎有針線縫補過的針腳。但這應該是很久遠以前的行針線孔,線已不見,只有針孔掩映在皮膚皺紋里,若非這麼近距離的細看,真的很難發現。
當世無論何種樣式逼真的人皮面具,都是靠涂抹藥水進行貼合,但此人……似乎是將面具縫在了臉上,而且這種縫合看起來已經歷經了至少數年光景!
年輕的殺手眼中有訝異神情滑過,但他依舊沒有,只是听這個控制了他肩膀與脖頸處命門大穴的怪臉男人與那城門小兵交談。
「這位軍爺,小人是城北青枝胡同的住戶,剛才也是您查的牌。」怪臉男人向城門小兵遞出一枚竹片銘牌,接著又道︰「這個小伙子是我二嬸的表弟,為了準備明年春試,提前來了京都。京都這些年變化可真大,這不。小表弟又走迷了道,小人這就領他回去,還請軍爺海涵我這小表弟剛才冒犯叨擾之處。」
京官的宅邸,大多都安置在北城區,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年月延下來的不喧規則,繼而能在北城區安家的平民,大約也都有份不薄的家底。而眼前這個丑陋的男人,守城小兵的確是有印象的,因為他的臉,實在是太怪了。細看就覺得有些滲人。自然能叫人過目不忘。
「隔代這麼遠的親戚,你家也肯收留,可還真是重情義啊。」听著這丑臉男人雖謙卑卻不怯懦的語氣,守城小兵只看了銘牌一眼。就還了回去。既然是剛才檢查過的。他也沒打算多看。
「十多年前戰火紛飛。到處都亂了,近些年才安穩下來,遠房親戚也沒剩幾個。畢竟血濃于水。能照拂就照拂著點。」丑臉男人有些勉強的呵呵笑了笑,伸手接過竹片銘牌,先往身上擦了擦,仿佛很珍惜的樣子,然後才揣入懷里。
他那張臉,再怎麼堆起笑容,也好看不了幾分。守城小兵望著這張臉,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此人生相如此可怖,只看一眼就很難忘記,可是為什麼除了今天查牌時見過,感覺從前卻沒什麼印象?
戶籍也在京都的守城小兵狐疑了一瞬,在那丑臉男人正要帶著他的小表弟轉身離開之際,他忽然又問道︰「你這表弟的州學證明不準備回去找了?他剛才可是很堅持的要回去呢!」
年輕殺手明顯感覺到,覆在自己肩頭、大拇指緊緊挨在頸窩的那只枯枝手忽然一緊。
這次是小兵主動提出州學證明的事情,估計是看在怪臉男人戶籍在京都的份兒上,會給些優待。但扣在脖頸處的手指又分明提醒著,自己此時若想順著那小兵丟出的話,再次要求直接從通城走道返回,這怪臉男人就會以殺止動。
「不敢再叨擾軍爺的軍務了。」怪臉男人腳步略滯,回頭笑呵呵地道︰「州學證明對別人來說,就是一張紙,不能直接抵銀子,憑京都城民的德行,撿到會交去官府的。皇都天子治下,拾遺不貪,官府是有獎勵的,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小表弟卻不知曉這些,才過于焦慮,叨擾了軍爺,真叫人笑話。」
「你倒是個頗能明理的人,暫且散了吧!看樣子還有一刻時間,進出城大門就能重新啟用,你們耐心點等著吧!」守城小兵這才散了心頭那一點點的懷疑,隨意擺了擺手。
怪臉男人連忙低首彎腰稱謝,但他搭在年輕殺手肩膀與脖頸處的枯枝大手,始終沒有松開分毫。
兩人勾肩搭背,側身緊挨著並排行走的樣子,看似有些不雅,實則是市井平民兄弟間情誼親近的表現。京都大街上,兩個男的聊到興致了,酒莊飯館里,兩個酒客喝到微醺了,就容易這麼掛到一起,見多不怪。
但是伍書與年輕殺手之間的這種親近,實際上是在以命相搏,是用時間與距離,在沉靜的狀態中,進行著生死博弈。
兩人一齊往城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走出了大約二十來步距離時,伍書的身形忽然一滯,咽喉深處傳出極為輕微的鈍音。京都臨近海岸,一慣多風,這時一陣極快又短暫的風結拂了過來,撩起伍書額前枯草般的頭發,露出他嵌在怪臉上的雙眼,眼瞳里已是布滿血絲,眼白隱現青色,就如他的指白,起了病態的變化。
年輕殺手側過臉,近距離看見這一幕,然後他就死死盯著那張怪臉,漸漸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寒涼笑意。
如此近的距離,年輕殺手臉上神情的細微變化,當然也都落入伍書眼中。他抿緊的嘴唇忽然顫了一下,終是沒能忍住,一絲血水如線般滑出嘴角,異常的紅艷。毒素,已經開始影響血的性質,離淬骨不遠了。
然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身體出現這種危險跡象,只是抬手屈肘,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跡,然後忽然高聲說道︰「一個守城小兵罷了,沒什麼了不起。表弟,你全然不必把時間花耗到這種小人物身上。」
他這話,當然是說給背後已經離了一段距離的那個城門小兵听的。
因為相距有些遠了,那小兵在站崗時間內。斷然不可能因為一兩帶著嘲諷的話就追過來撒氣。不過,有他這前頭一句大話,這絲恨算是結下了,斷了年輕殺手立即回去的後路。
年輕殺手不是愚鈍之人,當然很快就看明白了伍書的「良苦用心」,他臉上神情變幻了一下,然後就徐徐說道︰「你似乎特別不想我回去。」
伍書沒有。
此刻他表面上看去神態平靜,其實正忍受著胸月復間如有鈍刀攪動般的痛苦。從確認自己中毒開始,這種毒素只是一陣一陣的發作,若能忍過這一陣。接下來就會舒坦一小段時間。
至于自己身中何毒。他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因為大統領離京之前給出的指令,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查,常備的解藥劑,只能嘗試著吃一些。暫時克制毒素在體內蔓延。
可像這樣拖延了一天。他就有一種極為不妙的感覺。
也許有些事注定了結局。如果無法修改,那他只求在結局到來之前,再做幾件事。挽留一個人,不負自己這短暫一生承載的使命。
年輕人的第一問沒有得到回答,但他並不以為意,就接著又道︰「如果你不想我回去殺了她,你就應該殺了我。」
伍書抬眉直直盯了年輕人一眼,依舊沒有。
這時,年輕人的嘴角就挑起一絲笑意,說道︰「你的殺意還不夠凝聚,你在遲疑什麼?是不能,還是不敢?」
伍書終于開口了,他每動一下嘴唇,就有細線一般的血絲溢出,樣子看起來極為可怖。而看見這一幕的年輕人也終于知道,這怪臉男人一直不肯出聲的原因,他心里卻是溢起一絲喜悅,暗道自己推算得不錯。
「憑我真正的身份銘牌,就在這城門口扼死你,也是無妨的。」伍書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慘然,「你有著不弱的扮演能力,騙過了許多人,這是需要不俗的天賦與長久訓練才能獲得的成果。如果你死了,你背後的組織會損失很大吧?」
「承讓了,你看得懂唇語,遠遠的就讀出了我與那小兵交談的內容,所以才能把話頭接得那麼準,叫旁人無法質疑。然而學習唇語也是需要天賦的,看來統領府沒有少花精力栽培你,如果你就此隕落,對統領府而言,可算是不小的損失吧?」年輕人亦是輕笑一聲,然後他的眼色漸趨銳利,「你覺得以你現在的體力狀況,能殺得了我?」
「不先試一試,又怎麼能知道結果。」伍書剛說完這句話,忽然咳了一聲,氣血上涌的速度驟然加快,溢出喉口的鮮血將整瓣嘴唇涂染。
「你中的毒,已經擴散了。」年輕人在的同時,本來老老實實垂在身側的手,忽然繞到了伍書的後背心附近。
「你的身體染毒已有一個月以上,能挺到現在,也是不易。」伍書搭在年輕人脖頸處的手,指勁突然暴漲,幾乎要隔著一層皮肉將那根脈管掐裂。
年輕的殺手被蛇毒折磨了一個多月,身體較之以往又消瘦了許多,脖頸上肌理中的大血管本來就比較顯眼微突。此時被伍書這麼狠命一掐,那血管瞬間就如纏在樹干上的藤蔓般,微微扭曲顫抖起來。
他正要探向伍書後背心的那只手,先是一滯,然後就如漸漸枯萎的草葉子,緩慢耷拉下來。
伍書只要再稍微用力一些,他便得死,還是悄無聲息的那種死法。
即便他現在還沒死,在毫不動用內勁的前提下,他的體力虛弱得如一個沉痾纏身的病人,被這麼個掐法,也再拿不出舉手或者握拳的力氣。
然而他雖然狀貌慘厲,但掐得他幾近瀕死狀的伍書也很辛苦。身體里的毒素發作,這個時候再動用身體經絡中已經開始有破碎跡象的勁氣,實在是一種極危險的行為,宛如在快要斷梁的危橋上狂奔。伍書口唇間涌出的血水,更多了。
但他對此依然似乎不甚在意,他明知道這樣危險,還堅持這麼做,便是看輕了某件事。咳了幾聲,伍書又道︰「剛才我只是問你,想不想速死,沒有說你跟著我走,就不會死。」
感覺到背後本來在慢慢向上挪,想要扣他命門的那只手垂落了。伍書這才將自己掐緊的兩指稍微松開了些。
他這一松,年輕殺手就開始鼻血直涌。
因為鼻子里血行過于激猛,年輕殺手有些鼻血嗆喉,然後就微躬著背咳了起來。他鼻下在冒血,又有一些鼻血反入喉中,再被咳出來,本就不怎麼紅潤的嘴唇濺上一層血沫,這樣的他看著也頗為狼狽。若非伍書臉長得沒他白淨,他此時的樣子應該比伍書顯得更淒慘些。
年輕殺手目光微垂,看了一眼滴滴答答的血水落在自己淡青衣衫上。點出的朵朵黑色梅花。他忽然笑了笑,說道︰「做你的小表弟,是要折壽的。」
伍書漠然說道︰「你若不肯,我折你的命。」
年輕殺手收斂笑容。目光透著一抹諷刺意味。說道︰「你既然不打算放過我。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麼區別?」
伍書盯著殺手的眼楮。一字一頓說道︰「你心里想活。」
年輕殺手曬然一笑,慢慢說道︰「被你看出來了,這真是我的失職。」
伍書淡淡說道︰「查了你三天,也沒查出你的來歷,這也是我的失職。」
「彼此彼此……」到了這時,這名年輕殺手才肯抬起衣袖,擦了擦鼻下唇邊的血漬。放下手,他饒有興致的看著伍書,似乎並不太在意自己脖頸上摁著的那根手指,而溫和又道︰「听說當今皇帝手底下有五小組,其中奇人輩出,不知你身在哪一組?你臉上這塊面具還挺奇怪的,是天生如此嗎?」。
這個時候,年輕人的鼻血終于自然停止了。伍書氣血逆行的速度也緩和了些,但並未完全止住。
听到這身份來歷極為神秘的年輕殺手說的話,伍書只是寒著瞳光,說道︰「你從何人那里听說?」
「說的人有很多啊,你真的想知道?」年輕人輕笑一聲,「我听你們統領府里的人說的,你信不信?」
伍書微微一愣,京都這三天里隱隱然的亂象,的確令他對統領府抱有一絲疑忌。所以他剛才在城門口,沒有直接動手。因為若是那麼做,他雖然有四組組長腰牌,先斬後奏可以免責,但必定會驚動統領府。如果統領府里有內賊,此時他不在莫葉身邊,怕莫葉在內城遇到危險。
他深知統領府在內城編織的「通訊網」,若要用來搜人,還是在統領府有詳細檔案留存的莫葉,簡直易如反掌。
伍書心里對統領府的信任還是佔了上風的,統領府即便有內賊,也在極少數。這個殺手的來歷雖然還不清楚,但他背後的組織能為他提供那麼細致的資料,他本人又如此狡詐多變,便極有可能是那個未明組織里能力地位不低的人物。若手法得當,應該能從此人口中審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剔除統領府里的內賊,恢復京都通訊網的正常運作。
若能做到如此,即便自己難逃一死,也不負統領大人離京時的托付。
思及于此,伍書心里的沉重漸漸輕松了些,沖那殺手挑了挑唇,臉上卻沒什麼生動的笑意,嗓音微沉地道︰「你很狡詐,是個禍害。」
從在城門前勾肩搭背的轉身開始,伍書與這殺手之間就沒有停止互相審視,包括在走出一段距離後開始的對話,也是若隱若現流露著殺意、壓迫、挑釁、敲打。同時,他們的步履也未停止,在這一點上,則是伍書掌握著絕對的主動權,殺手只能跟著他走,走過城門口的坪地,穿過一片小樹林,停在了一片淺草地上。
現在是春末時節,大地生機盎然,四野一片蔥翠,若在白天陽光充盈的時辰,就可見這片草地上還點綴著許多嬌黃蒲公英,嵌在青青草坪上,自然有一種恬靜之美。
但現在時近黃昏,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綠色的草坪在晦暗的光線下,漸漸有了墨色。蒲公英的花瓣也失去了生動色彩,如泡在水里的畫卷褪淡,乍一眼看去,草坪上的蒲公英便如開在黑色背景下的紙花般蒼白。
剛剛踏入這片淺草地,伍書一直擱在那殺手脖子上的手掌突然翻起,不是捏斷他的頸部大血管。也不是擰斷他的脖子,而是一記手刀劈在他的後背。
年輕殺手身形一晃,跌了出去,癱坐在地上,良久只是縮著身喘息,動彈不得。他剛剛止住鼻血,這會兒又開始咳血,與剛才不慎嗆了鼻血不同,這次他真的是心脈受到損傷。他知道那個怪臉男人劈他這一掌的用意,是要他暫時無法調運身體里的勁氣。以至于他雖然離開那怪臉男人的近距離掌控。卻還是做不得其它反抗的舉動。
……
在淺海區搖曳了幾個時辰,終于登岸,莫葉有些驚訝的發現,那個以笠帽遮面的撐船男子並沒有一起上岸。而是獨自撐著小船。又不知搖曳到哪兒去了。
她與那個殺手上岸後不久。就有一輛馬車從不遠處行來,旁觀那殺手看時的眼神,她知道那是接他的人來了。
在他一個眼神的示意下。手足被縛的莫葉就像之前登船時那樣,如傳說中的僵尸,直挺挺的向車廂跳。頗費了番力氣跳到車門處,望著那臉孔陌生的車夫漠然掀開車帷,她則盯了一眼車板的高度,有些犯難。
就在這時,她感覺背後那個腳步靠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正要開口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背後衣料一緊,接著身子一輕,離地三尺,被人像拔蘿卜似的拎起,向車廂中丟了進去。
「咚」一聲悶響,盡管車內鋪了一層薄毯,可那絕然阻礙不住近百斤的身軀凌空砸下的沖撞力。莫葉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而待她的精神清醒過來,艱難地扭動身形坐正,就見那殺手已經在她對面坐穩,馬車也已開始前行。
她本想表示憤怒的斥吼幾句,坐直腰身的她正要開口,忽然她听到了一種熟悉的金屬撞擊聲,這又令她不自覺的閉上嘴,全部精神都在捕捉那聲響。
接近海岸的地面沒有修築平整路徑,馬車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前行,一陣陣的震顫,那金屬物就一下下打在車板上,隔著一層薄毯,也沒能完全抑聲。
車體就那麼大,莫葉的視線在車內一通環掃,很快就注意到一個角落里平放著一把以尋常布料裹挾的長物。
莫葉嘗試著扭動身形用腳去踢了踢,緊接著,在那鈍聲傳來之時,她就听那殺手忽然開口,淡淡說道︰「你的那把刀,形丑了些,但材質不錯。不過,你是沒機會再用了,待我帶回去融了重塑,定是一把利器。」
莫葉偏過頭不再看他。與她之前在船上面對的那扇封閉的窗戶不同,這輛馬車的車窗並沒有因為她的乘坐而被封起來。她扭著脖子將視線投了出去,雖然這坐姿在晃蕩的馬車內擰得人很不舒服,但如果讓她繼續看著眼前之人,她怕自己會情緒失控。
終于上岸了,早些想到辦法逃離這個人的掌控才是要緊的事,現在沒閑暇鬧情緒。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宅院大門緊閉,只有大門旁懸掛的兩只燈籠透出柔和的光亮,照在精心漆過的大門上,反映出瑩點光輝。
一只蜘蛛牽著一根細絲從大門頂部直線滑落。燈籠帶給它溫暖,牆角的孔洞提供給它越冬的環境,這幾天京都的天氣開始回暖,它亦因此獲得了春的活力。在牆隙里攢了幾天氣力的它準備在今晚織一張大網,好好飽食一頓那因為燈火的光亮吸引而來、與它一樣成功越冬的飛蟲。
——那將是極美味的獵物。
只是它的網才剛剛拉開一條直行的主線,那扇明明不會在夜里的這個時辰輕易開啟的大門,忽然打開了。
一個青年人邁著穩健有力的步伐走了出來,那只肥碩的土蜘蛛被開門的風激得掛在蛛絲上蕩出了幾分,它還沒來得及攀絲而上,就被那只如可以在鐵板上踏出印痕一樣的腳踩扁在門口的石階上,接著還有第二腳,第三腳……
如果這只蜘蛛也能像人一樣思考,那它在臨終前一定會發出與距此地幾條街外的林杉一樣的感嘆︰這真是太意外了!
四名青年家丁依次從宅中走出,然後束手站于門外左右。他們身著的普通制布衣被渾身透著力量的肌肉撐著,每個人的雙眼中都透著一種如磨礪後的劍鋒一樣的光芒。在四個人之後走出來的是一個身著青色錦衣,發冠上嵌了一枚青玉的貴,他便是相府三史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