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書房面前,走在前頭的家丁開了門,阮洛隨即又使他退去。等身邊只有莫葉一人跟隨,阮洛才將那一摞賬簿擱在書房內的書桌上,並一本本的翻看著封頁上的文字,似乎是在進行清點。
莫葉見此情形,心中稍一琢磨,就著手將書房所有的窗戶都推開了,屋內的光線頓時亮了許多,空氣也顯通透。
而待莫葉做完這些,回到書桌旁時,她就見阮洛已將一摞賬冊全部在書桌上鋪開。那書桌本來就有些異于尋常書桌格局的寬闊,此時桌面上鋪滿了封面顏色相近、但標號顯示絕非來自一家商戶的賬冊,忽然一眼看去,不禁讓人感覺有些眼花。
莫葉定了定神,看見阮洛的目光垂落在桌面上,也凝住了神,她忽然提醒道︰「剛才在來的路上咱們可是說好了,你只是把這些賬本置于書房,沒說要看的。王三哥走時也叮囑過,只許你白天看賬本,晚飯後便準備休息了。」
「王三哥?」正沉浸在思考中的阮洛遲疑了一聲,隔了一會兒才完全回過神來。
想起這個令他感覺不習慣的稱謂是怎麼來的,他微微一笑,又說道︰「我忽然有些希望你的記憶不要那麼好,至少你只是今天忘記了王哲的話也好。」
莫葉目色微窘,想了想後輕聲問道︰「莫不是遺落了什麼?我跟著你一路過來,見你一直很緊張這摞賬本。」
「沒有遺漏。不過這些冊子都是那些老板手里留的孤本,必須謹慎對待。」阮洛溫言解釋了一句,頓了頓後,他又說道︰「我剛才在想,是不是可以趁飯前還有一會兒的功夫,把這些賬本的時間順一順,理好了方便明天翻查。」
「不行。」剛剛還輕言相詢的莫葉態度立即堅決起來。
不管阮洛是不是已經準備行動,莫葉絕對服從于自己的立場,並在將桌上的全部賬本來回掃視了兩遍後,給出了她的理由︰「總共二十七本。即便只是翻動一下首頁和底頁。就需要不短的時間,若再加上排列順序的時間……阮大哥怕是看大了晚飯前的這‘一小會兒’時間。」
「那……好吧。」阮洛笑了笑,眼中有一絲無奈浮現。
動作輕快的將所有賬本又全部收攏到一起,阮洛沒有將它們放在書桌後面開放式的書架上。而是信手拉開了書桌下的一個抽屜。只是。他還未放下賬冊。就忽聞一陣異香從抽屜里浮散而起。
一種樟木的香氣襲入鼻中,阮洛的雙眸微垂,視線落入抽屜里。眼色一亮。
抽屜正中端正的擺著一樣事物,由許多珠子組成,卻非女子飾物,看起來是四平八穩且透著種嚴謹氣息的。
「這是……算珠?」莫葉忽然出聲。她識得此物,但也只是限步于認識,並不是熟識。
經商之學正式獲得國朝的認可並推廣,還是王家這一朝開始才有的事。否則整個大周歷行三百余年,不會只出了業都一個大型商都。並且,業都是作為帝京所在,才得以壯大的。
大周皇帝隱隱有限制其它都會過強發展的意思。周帝國統治時期,主要以農耕生產為國家資產的重要來源,皇權和律法制衡著農與商的比例,即便是三百多年,也沒有太大的松懈。
周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即便要發展,也必須以當時還是帝京的業都為首重。
這一情況到了如今,周亡昭起,在王氏新君主的主持下,才得到改變。如今全國除了有業都、以及現在的帝京湖陽這兩座實力強大的都會,其它地域也有數個正在迅速強盛起來的郡都。而這一切,都與貿易激活物資流轉有著必然聯系。
現在,國南的居民也可以方便買到深林大山里才有的珍貴毛皮、鹿茸虎鞭,國北的百姓也可以吃到南方水鄉所產的稻米。百姓們桌上食、身上衣都有了較為豐富的改變,生活質量的提高對民生的擴展是有很大利益的。
貿易領域的逐步解禁,自然會影響貿易之學在教學領域的擴展。不過,如今的新帝君雖然在努力經營著,只是幾年的時間,尚無法對前周禁錮了數百年的領域產生根本改變,經商之學目前還未在各大書院普及。
因此,珠算的推廣也受到一定限制。
當周朝還未覆滅、還在對商道禁足時,地處周帝國疆域西北角,有一個國度卻憑著商業強國策略,在那片貧瘠之地狠狠扎根。這個國度地雖薄、人口也不多,但它夾在三個國家的中間,卻一直沒倒。
當時還在北疆駐守邊防的王熾——也就是現在昭國的皇帝——幾乎是親眼看著這個小國度漸漸站力起來,堅韌不拔。因為這一所見,令王熾對‘商業強國’這一策略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如今的昭國雖然還未推廣商學,可王熾知道,在那個小國里,已經演變存在了一套成熟的商學經驗。昭國的商界新杰,有不少就是跑到那里學成了再回來,阮洛便是其中之一。
昭國的各大書院雖然還未普及商學,但皇帝的口頭旨意都是傳達到了的。如果在眾學子中存在對經商之學興趣豐富、且有一定天賦的學子,可由國朝出資,書院安排細則,送學子去西北角那個小國游學。
而那個小國似乎也已有所察覺,在商學領域,泛泛的理論之學可以對外有部分釋放,惟獨珠算一學,把得是十分嚴密,只是在那里游學幾年的話,珠算怕只是入門,珠算的精要處很難完全學透。
當然,珠算也是人發明的,不是仙法,浸身在商學氛圍里。也是存在自學通達的能人,但那樣的能人自然是少有、不利于推廣的。
據說現在昭國的陸商之鼎——燕家商會,之所以可以日進千金,分會遍布國域十幾個都郡,每天出入賬的記錄賬頁逾數百記,卻絲毫不亂,且一直在以極快的速度運作,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商會的核心辦事館,培養出了一批強于算術的俊杰。
數年前。金老板獲得阮洛的助力。對行內燕家的這一說法漸漸深信不疑。因此金老板還問過阮洛,以他的能力,要進燕家核心的辦事館,應該不難。為何一直閑雲野鶴的身在世外?阮洛當時只是置以一笑。
後來金老板明白了。以阮洛的身體狀況。是無法承擔燕家的那種工作強度的,不禁喟嘆了好幾天。
燕家的那一個算珠精英組,阮洛是知道的。事實上他游學西北小國。算是運氣好的搭了燕家的‘順風車’,跟著燕家出資送去培養的幾個少年,順利進入那小商國的國立商學院。
燕家在此事上可謂散財如推山,花了不少錢,也有意招攬阮洛入隊。可是阮洛在入學後僅過了兩年,就抱病退學了。
那個時候,他才剛剛接觸到商學院的珠算經義;那個時候,同行的幾個少年對此都感覺遺憾不已;那個時候,燕家雖然感覺這趟生意做虧了,倒也沒有想太多。
時過幾年,阮洛幫金老板打理恆泰館,產業擴大,使金老板成為京商中的豪強,阮洛也自成‘金算盤’之名,燕家才對當年阮洛‘搭車’之事,隱隱嗅到了一絲古怪。
抽屜里放的是一把算盤,雖然擦拭得一塵不染,還用樟珠進行了細致的防蟲保養,但仔細一看,這算盤並不是全新的,還磨損得厲害。
只有阮洛知道,這是幾年前,還只有七歲的他跟著燕家那群少年游學到那所國立商學院時,學院派發下來用來練習的算盤。
當年阮洛抱病退學,的確如燕家現在才嗅到的那絲古怪,是有原因的。
退學離去時,阮洛只帶走了這把算盤。後來幫金老板的忙,他用的也一直是這把算盤。也許是在商學院的那兩年練習,使手指已經習慣了這把算盤的大小布局和觸感;也許是難以忘懷與一群志趣相投、意氣風發的少年一同求學的日子,這把算盤一直陪在阮洛的身邊——盡管它的構造簡單得很,要模仿一把出來並不難。
三年前,阮洛的身體狀況又不好了,又辭別了金老板,由王哲帶著他去泊郡休養。行程定下時,王哲說什麼也不準他帶任何與算術有關的東西,離開時還直接將這把算盤扣留。當時阮洛沒有精神與王哲發火,但心里是生了好一通悶氣的。
可沒想到,那家伙沒對他說謊,說好回來時就會把算盤也還來,如今竟真就原封不動的還回來了。
之前阮洛還一直認為,憑王哲那家伙散漫無邊的脾性,沒準轉手就把這算盤扔火塘當柴燒了。王哲是不缺錢的主,別說再造一把、就是再造一屋子的算盤備用,他也是做得出來的。可是,這把損耗嚴重的算盤,所攜帶的某種對阮洛來說極為重視的意義,是無法復制的。
阮洛惱的,就是王哲的不理解。
可沒想到,王哲的性格中,也有這麼敏感細致的一面,倒是自己誤解了他。
抽屜打開後,那種香樟的氣息很快就四散淡去。抽屜里並沒有放置樟珠,顯然這算盤上散發出的樟珠香味,是因為它被置放在樟香環繞的環境里太久,自身有所浸染的緣故。
王哲一定是幾年前就將它收藏好了,直到今天才拿出來還給自己。
阮洛想到此處,嘴角不自覺的微微揚起。
心中積壓的一件舊事終于了了,心胸頓時一片疏朗。此時耳畔听到莫葉說的話,語氣中明顯有種不自禁的味道,阮洛不由得為之新奇起來,料不到身邊的少女居然也識得這一學問。
現今,女子之中也不乏有才華者,並得到學界一定的認可,但那多是局限于浮華辭藻,供于娛樂,如果有女子連算珠的學問都通曉,卻是有些跨領域了。
不過此時的阮洛心情大好,腦海里還浮動著許多由這把舊算盤牽連起來的往昔記憶。也就沒了對莫葉深究的意思,只是輕聲問道︰「你也學過算珠之術麼?」
阮洛只是隨口一問,卻使莫葉心生一絲慌亂。
第一次見到算珠的實物,莫葉禁不住的覺得新奇,一時也就忘了,作為本土人士,本是接觸不到這類學問的。她這樣一語道破其名,無疑是間接說明了,她有混跡于較大類型得書院的經歷。
莫葉聞聲微怔,猶豫了一下後。她暗暗一咬牙。微笑著道︰「在此之前,我冒充過另一位的書童,得便在禮正書院待過一段日子。」
莫葉知道撒謊是不對的,但她現在必須用這種方法應對阮洛的質疑。並且她還意識到。在今後的日子里。自己可能會有更多讓阮洛質疑的地方。于是干脆就撒了個半真半假的謊。這樣以後她若再有不慎,圓謊起來可要容易得多。
她卻不知,她把此時的阮洛想得太復雜。只因此時她自己的心緒太復雜,有些過于主觀臆測了。
因此她還有些漏了周詳,不管怎樣,說謊就是假,即便她自己能做到天衣無縫,那麼與她相關的人呢?如果阮洛想知道,只需隨手挑出她身邊的一個人問一問,即會水落石出。
人是習慣群居的,因為這一特性,使人很難造假自己的身世履歷。
不過,至少這一刻,莫葉是把阮洛給糊弄住了。
阮洛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微笑著道︰「難怪王哲之前還開玩笑,說你束起頭發,很容易就可以做我的書童,原來是有前源的。」
其實這會兒的阮洛心懷的想法很簡單隨意,是就是對王哲又多了份感激。
想不到王哲不但信守承諾的幫自己把那算盤保管了三年,過程還極為細心。如今回來,他還廢了番心思,招來的侍女也是與自己的所長有所關聯。
心念至此,阮洛垂手探入抽屜中,隨意在算盤上撥弄了一下。觸手微涼,而又很快讓他體會到一種熟悉感覺,他不由得生出種感懷︰不知道那家伙為此留了幾處心眼。
只是他的這種感懷無法得到莫葉的共鳴。莫葉仍會錯了意,謹慎微思後,道︰「如果你有所需求,我不介意重拾男裝。」
說罷她就干笑了一聲,心中則在暗道︰我又在胡謅了,什麼重拾啊?我好像從來就沒怎麼穿過女裝。不過,回想一下,似乎還是穿男裝比穿女裝感覺舒服。
雖然已意識到莫葉有些過于認真了,但阮洛依然沒有深思于此,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一笑略過。
他的注意力大致都凝在那把算盤上,猶豫了一下後,終是忍不住彈動手指,開始溫習一套基礎的珠算教義。
曾經游學至昭國西北角相鄰的那個小國度時,阮洛在那里的國立商學院上的第一堂算珠課,練的就是這套十分基礎的算珠指法。雖然是入門功夫,但這套指法卻是阮洛在商學院求學時練習過最多的課程,其中也承載著許多他在那處學院結識學友的記憶。
只是三年沒踫算珠,甫一展指,不免感覺到一絲生疏。
但是,隨著手指在那一顆顆光滑的算珠間縱橫穿梭,大腦中的一個區域因這動作而喚醒,阮洛的指尖也越撥越快。莫葉在一旁看著,漸漸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 里啪啦」的聲響不絕于耳,明明都是木制的扁平算珠,在阮洛手指的彈撥下,卻發出了較為清脆的聲音。盡管這聲音並沒有起伏的節奏和韻律,卻使莫葉听出了一絲振奮。
也許是因為這聲音是由自己撥弄出來,聲音入耳,阮洛听得仿佛更加興奮陶醉。
一套珠算入門指法很快練習完畢,盡管心中熱情猶盛,但他十分自律的沒有再繼續,而是將算盤從抽屜里拿起來,把帳冊放到下面,再壓上算盤。
他決定明天開始清賬時,就動用這分別三年的好幫手,同時也注意著不讓已經損耗不堪的算盤再受擠壓。
關上抽屜,阮洛側過臉看向莫葉,見她臉上猶存有訝然神情,他輕輕舒了口氣,然後溫和道︰「算起來。我已有三年多沒見這老伙計了,一時不禁有些感慨,情難自禁。」
听聞阮洛稱那算盤作‘老伙計’,不難感覺到他對它的重視,莫葉心念微動。
莫葉想起王哲說過,阮洛在回京之前,一直在泊郡養病。此時她再听阮洛親言所述,大抵能明白,他這病怕也是養了三年多,這不禁讓莫葉心里對阮洛早有顧慮的一個問題又浮現出來。
正當她猶豫著是問還是不問時。門外忽然傳來丫鬟的一聲輕喚。打斷了兩人各自的思路。
莫葉轉眼向聲音的來處看去,很快認出那丫鬟正是剛才在會客廳見過一面的那位,因而莫葉又想起了阮洛拒絕那丫鬟幫忙時的眼中神情,這使得她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念頭。
「生病的經歷。對誰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還是不要觸別人的霉頭了吧!」莫葉在心里如此想道。
見丫鬟來傳飯訊。阮洛便收束了心中的那份感懷,拾步與莫葉一同隨著那丫鬟引路,向飯廳行去。
……
白蘆泊又名白蘆湖。兩個名字,一字之差,但形容地的確是同一個地方,而且還十分貼切。
白蘆泊原本就是一片長滿蘆葦的濕地,稍微經受一陣大點的雨水,這片濕地就會累積豐沛水源,形成一片泊地,惹得蘆葦瘋長。人們若不走進觀察,只在遠處高山上俯望,多半會誤以為這片地域是個大湖。
新年更替舊年景,新的蘆葦枝自然會取代枯老了的蘆葦。就這樣一年一代的積累,老朽掉的蘆葦一層一層爛在了常年濕潤的土壤里,致使這片濕地的土壤越來越肥沃,顏色漸呈深灰色。
經驗老到一些的農民認得,這種顏色的土對農耕來說,意味著什麼。這種土質堪稱農產黑金,但大家也只是看一看,沒法真動手在這片土地上播種。
這片肥沃的土地每到多雨的夏季,就會被高漲的積水淹沒,一直到深冬,水位又會慢慢降落下去,直至枯竭。像這樣春冬是泊、夏秋是湖的地域,是既不能開發出來種田,也難以形成蓄水穩定的真正湖泊。
後來有農民發現,可以用移土的方法,將泊中肥沃的泥漿挑到新開荒的田地里,犁田翻土幾經混合後,可以比較明顯的改善原來貧瘠的土壤。
經驗很快傳開,四周農民紛紛效仿。
因為白蘆泊退水的季節大抵是在冬春兩季,而農耕最關鍵的季節是春上,所以每到開春播種的時節,就會有大批四周的農民來這兒挖土。
需求多了之後,白蘆泊被挖得一塌糊涂,漸漸出現了損害到蘆葦正常生長的破壞性發展。蘆葦如果不長,使土壤變肥沃的來源自然就會逐漸消失。
當這一情形發展到幾乎有半個泊地被挖成白沙luo土時,終于引起朝廷的注意。
然而自然的力量是凡人無法抗衡的,自然環境一旦發生某種破壞裂痕,也不是凡人輕易能修補得了的。償還總不如索取容易。
工部來人了,但不是要去種蘆葦,能做的、最有效遏制這種趨勢的,只能是勘察地理,然後教百姓如何下鏟,才可以盡可能不破壞維護白蘆泊自然循環的蘆葦交織在地底的根須。
經過一段時間的整治,白蘆泊漸漸恢復往日的生機。只要人的力量停止產生破壞效果,自然的修復力也是很強的。
除此之外,朝廷還因對白蘆泊的地質勘察結果,議出了一個新舉措,就是在這里建設了一個移動的馴馬場。
之所以說是移動的馴馬場,是因為這處馴馬場只在春初開啟兩個月,夏季漲水之後就會關閉。
馴馬場所訓的馬,也幾乎全是商用馬。
大型商隊都會養數量不少的馬拉送載貨板車,並且因為走貨運路線對馬的損耗極大,每年必然會淘汰一部分和新增一部分馬匹。怎樣讓這項用途的馬不要素質不齊,怎樣讓整個京都用于此行的馬都遵守一定的行業秩序,便是這處馴馬場的主要任務所在。
然而,即便這處馴馬場馴的不是軍需戰馬,但閑雜人等,輕易也是不易進入場地之內的。
可王哲卻是堂而皇之的進了,還是坐著馬車進去。一路上腳都沒踩過地。只是在入口哨樓守軍處,王哲亮明了一塊腰牌,那守兵卻是不敢多看,臉色也頓時恭敬起來。
楊陳的腦子里還閃現著剛才過關時的畫面,馬車已經穿行過馴馬場入口軍事駐防的哨樓,白蘆泊馴馬場景觀有一大部分已能映入眼底。
試想夏季的白蘆泊,應該已變身成一片由青色蘆葦與女敕綠色蘆穗環繞的巨大淺水湖。秋季的蘆湖則是蘆花如絨,柔白一片,只要有一陣風吹過,就會有一大片蘆花攜帶著成熟的蘆葦種子月兌離蘆穗。在離開這片生養之地去旅行前。在湖面隨風離別前的旋轉舞。
水面與湖周葉片開始泛黃的蘆葦接壤的邊緣也會因此變得朦朧夢幻起來。
只有在嚴冬時節,白蘆泊才會恢復到它名字里的顏色。
而在現在這個春末夏初的時節,泊中漸漸開始漲水,泊邊去年秋天留下的枯黃蘆葦在冬季時被風雪壓塌在地。此時已經被新長出來的一片綠蘆葉蓋過。不少蘆葦開始抽苞拔穗。整個蘆泊一片生機勃勃,這個時節的白蘆泊實該改名叫綠蘆泊。
進入這片場地,楊陳深深受此景觀影響。一時有些恍身,也忘了趕車了。而那匹拉車的馬也是越走越慢,一對長耳時而一齊豎起,時而左右擺晃,似乎是在聆听什麼,在尋找著什麼。
毫無疑問,這馬是感受到同類的訊息了,並且如果人能比擬它的思考,此時這馬應該也會是感覺震驚的,因為這地方有太多它的同類的訊息,而且很陌生,有點復雜。
就在這時,環繞整個蘆泊修建的既成堤壩,又是跑馬道的一條寬闊長埂上,忽然騰起一陣白色煙霧,緊接著就有大約六、七匹駿馬狂奔而出。
駿馬順風而奔,踢下塵煙稍快一些的漫延開來,襯得它們仿佛是從雲端跳月兌而出的天馬。
待那七匹馬跑入楊陳的視線範圍後沒過多久,馬群的後頭又出現了一輛逐馬急馳的馬車。
這車好奇怪,沒有四周的車板和頂上蓋,只有一對輪子和一塊車底板,然而在這樣被奔馬呼扯得貼地如飛的一塊板上,居然還能穩穩站著一個人。
待那輛馬車再奔近一些,就見立于車上之人憑單手扯著韁繩,另一手上持有長鞭,盡管他的整個身軀幾乎被騰飛的灰土淹沒,卻絲毫不妨礙他一路呼吼而來,也不知道他已由此‘吃’了多少口土。
看情形,此人有些像是馴馬師。
看見這一幕的楊陳情不自禁的感嘆了一聲︰「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馬車追馬群,還能追得這麼緊的。」
王哲盯著那群馬看了幾眼,然後搖頭說道︰「要入夏了,應該過不了幾天,這里就要撤防了,馬也就剩下最弱的一些,憑亭車要趕上,並不難。」
只在他說完這一句話的工夫里,在那條整體上看,大致為圓形的環泊跑道上,狂奔中的踢踏聲已經臨得極近,幾乎將他的話淹沒掉後半截。
群馬這樣的奔跑速度,在楊陳這個習慣與尋常馬匹打交道的人眼里看來,著實是有些駭人。但對于混跡過軍方馴馬大本營,見過騎兵沖陣的王哲來說,這樣的速度仍是有些欠差的。
那邊,亭車上的馴馬師終于也看見了停在離跑馬道還有數丈遠的一輛馬車。
按照常理來說,白蘆泊馴馬場里的馬車,不論是正在使用,還是大倉里的備用車,都是統一規格,跟自己腳下踩的這輛一樣。因而在這樣的大環境里,楊陳的馬車駛入場地間,反而顯得有些另類,致使那馴馬師下意識多看了幾眼。
然後他就看清了王哲的臉孔,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縷訝異。
緊接著,他又看見王哲的胳膊往身邊的一個陌生面孔的年輕人肩上一搭,他的目色很快便恢復了平靜。車行未停,他手中長鞭一甩,緊緊追逐著群馬在王哲正對面的一段跑馬道上呼嘯而過。
而看見那馴馬師朝自己這邊盯了一眼,楊陳的感受與王哲大為不同。畢竟他是第一次來這里,而這里不是尋常人能進來的,所以他未免有些生人情怯。雙肩微緊了緊。
在那馬群和馬車奔入跑馬道的另外一端、隱沒在一片視線不達的蘆蔭後頭時,楊陳就看向王哲,問道︰「你跟這兒的人認識?」
要能這麼輕松的進來,而且還是帶著生人同行也無阻,這個‘認識’的意義可不太一般。
王哲知道楊陳肯定會有這一問,所以他自己心里頭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在楊陳話音剛落時,就見他很快微笑著答道︰「交得廣,托的便宜,我在這兒掛了個馴馬師的名號。」
楊陳眼中現出驚訝神情,他雖然沒有立即說些什麼。但他那眼神顯然就是在說︰真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馴馬師啊!
王哲猜得到楊陳會怎麼想。所以又補充道︰「不過,我真的只是個掛名馴馬師。至今好馬沒有馴幾匹出來,卻常常借這由頭來打攪。」
楊陳聞言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嘿嘿一笑。說道︰「你這話我完全贊同。」
兩人的話正說到這端頭。耳畔忽然听見車輪碾地聲。卻是那只有一塊底板的馬車回來了。
馬車在靠近這邊還有丈余遠的位置便停了下來,然後就見那額發凌亂、一臉灰土的馴馬師將手中馬鞭插在腰間,也不拴馬。手里韁繩一撒,直接就跳下車來,一邊向王哲走近,一邊拱手朗聲道︰「王兄,這是哪陣吉風把你給吹來了?」
「天下有這樣的吉風麼?我可是來找卜大人麻煩的。」王哲也已跳下馬車,沖走近的馴馬師一揖手,滿目欣然。
那馴馬師笑得快意,仿佛是剛才逐馬飛馳的勁頭還沒散,迎著王哲道︰「是不是麻煩,那要看你找哪位卜大人了。」
「自然不是你。」王哲揶揄一笑,「令尊要你參加京試,卻不料長在家門口的捷徑你不要,天天喜歡跟著一群牲口混跡,如果再不改觀,你怕是要永遠錯失‘卜大人’這一稱號了。」
「你太狠了,對我不能嘴下留點情面?科舉試館里每一期都會看見不少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別人都不急我急個球。」馴馬師一不留神口噴穢言,繼而想起父親的諄諄教誨,連忙朝一旁啐了一口,那唾沫里也不知摻了多少沙塵。
斂下心中的燥意,馴馬師這才將注意力轉向王哲身邊的楊陳,目色生疑。
接下來,自然是由王哲做介紹人,為那馴馬師引見。按照常理,以楊陳的身份是不可進入馴馬場內部的,但有王哲做中間人,一切問題就又變得不是問題了。
一番認識下來,楊陳才知道眼前這位馴馬師其實也是個插科打諢的主。
這人雖然確有馴馬的本事,似乎還比王哲強上一點,但是他實際上根本是沒有官方的馴馬師公文批準的。
如果說王哲的不馴馬但能空掛頭餃,是因為憑借了關系的搭橋,那麼眼前這位馴馬師的行為更為離譜,只因為他憑的是父親的權力,也更為強硬。
不過,也正是因為父親在上,所以這馴馬師是想考證都沒有辦法。
照常理說,要獲得馴馬師資格並不難,只是作為這處馴馬場監管主官、同時還是這位掛虛名的馴馬師的父親,卜嚴大人堅決反對他的次子卜羽重馬術而輕學問,所以一直在干預此事——卜羽便是眼前這滿頭塵土卻看起來心情極爽的馴馬師。
馴馬師資格的核定過程並不復雜,審批部門官架子也不大,卻反而容易受迫于卜老大人。
卜老大人那邊只要一展開明暗兼施的壓力,與審核相關的基層官員就一直不敢對卜羽的申請蓋章。
那些部門的官員知道卜老大人對兒子的期許。從今時局面上來看,參加京試,取得功名入仕,明顯比馴馬有前途。卜老大人為之奮斗大半輩子,終于稍有所成的青雲路,也必須有人繼承。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犯愣,既然卜老大人都把話挑明了,再對著干不是缺心眼麼?
卜羽知道這個現象都是父親造成的,倒也沒有記怪基層官員,而即便不能堂而皇之的馴馬,還是可以悄然為之的。
對于這一點,基層官員了解卜二少愛馬之心,在卜老大人看不見的時段,大多都會給面子放行。
還好除了馴馬師資格這一項,卜老大人還限制了卜二少的活動範圍,說是直到他考取功名才會解除。後頭這一項雖然算是卜家的家務事,但卻能給責管軍馬的部門官員省卻不少麻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