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跑回海邊,剛才她離開時排得老長的兩隊人,已經差不多完全縮進入場了。莫葉自然沒法在緊縮成這樣的人群里找到葉諾諾,但無論排上哪一隊,最終都是可以在入場終點與葉諾諾匯合的。
然而,待莫葉準備走近隊伍最後的尾巴上,繼續排著入場,她卻被兩個負責維護現場秩序的兵士攔了下來。
經過兵士們的嚴辭提醒,莫葉才知道,自己終是來晚了一些。雖然大家都是排隊入場,但為了秩序嚴整,在入場最後一刻時內,除了已經排在隊列里的人,便不允許後續再有人排上來了。
莫葉沒有閑情去琢磨這種秩序規則的可行原因,她只想找辦法進場,著急之際,她忽然想起清早與金老板同車去海鼎軒的路上,金老板給的那個名帖。
這應該是最方便快捷的通行證了吧?
但當她正要伸手掏出——那名帖時,手才剛抬起來,忽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在收下那名帖時,她並未立即摁上自己的指紋,現在當著這幾個兵士這麼做,會不會令對方感覺有造假的嫌疑?
就在莫葉微微猶豫時,海岸邊的鑼鼓聲忽然間增大了一倍聲音,還沒等莫葉下意識去看,她就感覺雙肩一緊,仿佛被大鐵鉗夾起一般。那兩個兵士忽然動手,把她押解起來!
莫葉還沒來得及回神,不知這變故是因何而起,這兩個兵士就押著她退後數步。然後她就感覺雙肩的壓力驟然沉山般下壓,使她膝頭一軟,毫無預兆的重重磕了下去,與那兩個兵士一樣跪在一線。
莫葉看著自己膝下的兩窩沙坑,她不禁想到,如果不是地上有著厚厚的海沙,天然綿和,自己這一跪,恐怕要使自己走著過來跛著回去了。
也因為突然受此待遇,長大至今從未受過。莫葉心中忽然冒出一股不屈服的倔勁。抬頭環顧一周。她要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她剛一抬頭時,身旁的兩個兵士中,立即有一人伸掌將她的頭按低下去。另一人則低聲呵斥道︰「皇帝駕到。你隨我們跪拜于地。過會兒我們便放了你。但若你此時驚了聖駕,可就沒那麼容易月兌身了。」
得知是皇帝到了,莫葉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再抬頭看。
這事兒在那天買票時,葉諾諾就跟她說過,她腦海里還有些印象。不過,莫葉看中的是兵士說的前面那半句話,她只想盡快月兌身,至于皇帝的威儀如何尊貴,她心里沒有太多概念。
厚軟的沙地吸收了很大一部分腳步的聲音,待皇家儀仗隊的腳步聲和鑼聲清晰可聞時,皇帝乘坐的御輦已經到得很近了。莫葉本以為皇帝就坐著御輦這麼了,她也很快不用繼續這麼跪著了,不料那御輦在行至大約自己對面時,居然停了下來。
莫葉心下冒出一絲不安,暗道︰難道我只是今天想湊個熱鬧,都這麼不逢時?
她並不過于運氣說,只是覺得事情如果真要往這個方面發展,未免太麻煩了。早知如此,她也該如阮洛那樣,不來湊這個熱鬧,或許此時正在海鼎軒與楊陳一起胡吃海喝,那不知道有多愉快。
莫葉除了有這些想法之外,還明顯感覺到身邊兩個兵士的緊張,在他們剛跪下時平平覆在沙地上的手,不知不覺沉陷了一分。
就在莫葉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她忽然听到一個聲音,威嚴中不帶什麼情緒的傳來︰
「為什麼兵士中會有平民?」
緊接著,有一個稍顯尖銳,但又並非完全與女子嗓音相同的聲音恭敬回應︰「陛下稍等,奴才這就去問。」
接著,那尖銳男聲似乎是招了一旁兵士中領頭的一個人,聲音微低的詢問了幾聲,很快就回報給之前那個聲音威嚴的人,也就是那尖銳男聲所敬呼的‘陛下’。
沒有再听見他的回音,片刻之後,莫葉只清晰听得,那儀仗隊走遠了。
而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皮靴,確切來說,是一個偏將走到了她的面前。莫葉下意識抬頭去看,這一次兩旁的兵士沒有再阻止她。
莫葉只見眼前這身著輕甲,手按刀柄的武將,著裝看著有些眼熟,但面目陌生得很。對方此時臉上的神情十分嚴肅,不能說那是不悅的情態,而應當是軍人固有的一種嚴峻。
那武將抬了一下手,平靜說道︰「方才御駕經過,陛下特許你重新入場,去吧。」
莫葉怔住了。事態發展到這一步,轉折未免太突然了。
那武將見眼前的小姑娘似乎仍沉神于驚訝中,尚還未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便招手命令她身邊那兵士帶她入場。
畢竟是皇帝發話了,雖然說的是允許那姑娘重新入場,但稍轉念頭的一想,也等于說是,如果她不能正確入場,就是這幾個在場听口諭的武將失職了。
跟隨兵士的腳步進入觀禮場地,莫葉漸漸回過神來,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距離她剛才跪過的地方的前面數丈外,留有一條凌亂的痕跡。那痕跡的寬度十分均勻規矩,只是在規矩的範圍內,重重疊疊的腳印,將那御輦經過的一行車轍印都覆蓋得淡了。
莫葉收回目光,正好听見那給她帶路的兵士感嘆了一聲︰「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以前就常听軍中老兵將說,當今陛下雖為武帝,但施政之仁厚,就是放在前朝數百年里,也是少見的。」
莫葉本來想,剛才她和這兵士一直埋著頭,哪里算正面看見了皇帝的臉,但斟酌了一下後,她還是將這個念頭收入心底。怎麼說現在對方是官兵。自己只是普民,盡可能的別再惹麻煩了吧!
听這兵士的感嘆發自肺腑的真誠,莫葉忽然有些好奇,對于君主施政的仁厚標準,在民間具體是如何劃分高低的。剛才經歷的事,雖然也讓莫葉感覺,轉折太快了,但除此之外,莫葉並沒有此刻眼前這個兵士這般感恩戴德的情緒——當然,她對于剛才皇權的寬厚放手。是心存感謝的。但這種感謝之情只是淡然存在心間。
遲疑了一下,莫葉換了一種方式,輕聲開口問道︰「求教兵大哥,前朝……多暴君麼?」
在剛才大發感慨的那個兵士被問得愣了愣神。目光緊盯莫葉。上下掃視。片刻後他肅然說道︰「看你的年紀,不知道也屬正常。罷了,不與你小孩子家嗦。快進去吧!」
見對方絲毫不願意就這個問題多說一個字,莫葉也不準備再追問,只依言向看台場內走去。在快要步入場內時,她稍一猶豫,終于還是轉回身,端正地沖那兵士揖手拜謝,再才回身往人群中扎去。
那兵士見狀,神情不禁愣了一下,他有些意外于這十來歲的孩子,雖然頗有些不畏軍威的硬骨氣,但實際上應該是個十分守禮法的人。
兵士暗道一聲︰奇怪的讀書人。然後他與另外十數個兵士一起,筆挺立于百姓觀禮台的入口外圍,組成一道軍戒線。既然皇帝已經到場,並登入祭天台,在此期間便是徹底不允許再有其他誤了時間的人補入場了。
鑼鼓聲似乎是在剛才皇帝登臨海邊設立的祭天台時,稍微停歇了一下,此時朝中負責今日活動的文武各部算是全部到場,布施齊備。
那喧天的鼓聲再次響起,從三息一聲、二息一聲,到後頭的一息一聲,在海岸線轟擊開來,近乎契合了人們的心跳聲。鼓槌砸在鼓面上,聲音一直轟到周遭人們的心里,海浪拍擊岩岸的聲音被壓了下去,周圍密集站立的百姓卻都很自覺地屏息肅靜起來。
修築在海邊岩岸至高位置的祭天台上,明黃人影取了三支香棒點燃,並指捏在手心,緩緩高舉過頭頂,輕輕貼了一下額頭,然後朝東方海面、每天太陽升起的那個角度拜下。
與此同時,他身後站立的各部文武官員皆掀動衣擺朝東方跪拜。
莫葉感受不到祭天台上衣袂拉擦聲,以及一眾朝中文武大臣拜天叩首時,口徑一致同聲的吟誦聲,但她能清晰听到,身邊周圍,不同衣料拂擦發出的聲音,以及來自不同職業、不同身份高低的人傳來的輕聲吟誦。那吟誦聲里所含內容不太一致,但共鳴性極高,基本上是一起發出,又近乎一齊結束。
究竟是什麼力量,讓在場這麼多來自不同社會位置的人,能夠將自己的心境行為自然而然的與大家融于一處?莫葉的內心感到一陣震撼,此時現場的景象,已經不再像是早上出發來這里時,抱著看一場熱鬧的心境可以形容的了!
在祭天台上拜天之禮開始時,無需任何人指引,高台下方各處觀禮台上的百姓一同向日出之東,跪拜在地——他們拜的是天。
東升紅日當空,四灑陽光溫暖;風雲雷催雨水,雨生萬物生。自古以來,人們對頭頂的天,心存諸多揣摩,但對天威的敬畏,近乎人人同等。而今天到來此地的人,亦近乎全都是懷揣著對今年春季海運的美好祈願。
如果說天意難測,那麼浩瀚無邊的大海似乎是天之鏡角,這個藍色的天之使者,是人們可以觸模和听到聲音的。雖然他的意旨仍同天神一樣,人力難以捉模,但人們希望用他們可以達到地最近的距離,以最誠摯的感情,祈禱航運的順利。
……
土坨鎮,客棧後的草棚下,高潛領著兩個馬車夫,開始著手整頓馬車,準備出發。
原本高潛早就起床洗漱完畢了,但因為昨天傍晚忽然降雨,過了一個晚上,小雨不但未歇,天上的雨雲還堆積得厚了。大清早的雲光混沌,看不出天氣狀況,只得將出發時間延後了一些。
此時天已大亮,雖然厚雲遮日,但至少可以看清雲層與風向變化。高潛憑經驗看,今天白天怕是難逃一場大雨,但如果不忽然刮狂風,那這天上的雲應該還能‘憋’一會兒,再才滴落下來。
而規劃一下自己的行程,為了在今天天黑之前到達下一個城郡過夜,已經不能再把出發時間往後推移了。
整理好三輛馬車,檢查了一下車上物件,做好車頂遮雨準備,高潛便駕上領頭馬車,出了土坨鎮。
因為土坨鎮的地理特點,周圍全是因不明原因,突出于地面的土丘,像小山又不怎麼長樹,所以蜿蜒在這樣的天然障礙之間的岔官道,也無法有較長段的直路,就要拐彎轉向,繞土丘而修築前延。
在這樣的路況上,高潛駕著車,並未走太快。
一般情況下,旅途中最常見的,是路兩旁整齊的擋風護路林木,可行于這條由土坨鎮修出來的岔官道上,路兩邊看到最多的,是相對比較整齊的土丘。如果把它們擬作人形,仿佛是莊重站于路旁的軍士,似乎是在審視著過往于路上的行人馬車,又似乎只是堅韌而沉默地守護著這片並不如何繁華的土地。
軍隊的守護,原本也該是不分貧窮富貴的,遵守的只是地域歸屬。
岑遲百無聊賴的倚在車窗旁,望著路旁的土丘一一掠過視線,正要放下布簾、無力伏下時,土丘重疊間的空隙里,一片黑影映入他的視線範圍。
他本來以為,那是他在中毒後,眼楮也慢慢開始出現幻視癥狀了,但當他使勁眨了眨眼後再看,卻清晰的看見了帳篷。
岑遲凝了凝神,仿佛自言自語地道︰「那好像就是昨天晚上在客棧窗口看見的燈火所在,竟然離得這麼近,沒想到他們也還沒走。」
高潛回頭看了岑遲一眼,又順著岑遲的目光所指,向路邊看了一眼,只隨口說了句︰「或許也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才會滯步于此吧!」
看樣子,高潛對于這群扎著帳篷在野外露營的人絲毫不感興趣,但這卻讓岑遲心起一絲疑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