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洛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重新看向庭院中跪著的人,目光最後聚于人群最前頭的那兩個婦人身上,發現她們也已經在打冷顫。
阮洛在心中感嘆一聲,他不習慣僕人地服侍,居所里一向沒有養多少這類人,也就沒怎麼注意過這類人,但在今天,即便是對僕役無甚印象的他,也從葉家的這一群人里,感受到了驚訝與感動。
葉家平時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才會造就這樣一群人呢?
自己現在居住的宋宅,實際上並不是簡單的大宅院,其中僕人裝扮者,其實許多都是受過訓練的,旨在為皇帝培養一些較為特別的人才,可就是這樣的一種環境,或許比尋常宅戶人家要顯得齊心和睦,但于某種氛圍而言,卻還是有些趕不上只有二重院、僕役總共也不滿二十人的葉府。
阮洛拾步走下台階,扶起兩位大媽,認真說道︰「諾諾現在很需要兩位的安慰,你們應該多去陪她,而不是跪在這里,傷害自己的身體。」
兩位大媽記得剛才在宅中傳開的那道二皇子留下的口諭,此時見口諭所托的人就站在眼前近處,言語如此溫和,兩位大媽心頭稍松,剛剛站起的身形趔趄起來。
阮洛目色一動,掃向跪在兩位大媽左右的兩個家丁,面色一肅,命令道︰「你們兩個起來,扶著這兩位大娘先回屋休息。」
有人自覺站起身,依言而行。但兩位大媽在走之前。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阮,您知不知道我家老爺現在如何了?我們所有人都很擔心,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幫忙,可又放心不下,才只好跪在這兒。」
另一位大媽接著補充了一句︰「剛才二殿下來了,我們進不得老爺的房間,不知道他的情況如何,但又揪心得狠,所以……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離老爺最近。」
兩位大媽話語略顯凌亂。其實都是在重復著一個問題。阮洛卻能從這樣的話語中,听出她們急迫的情緒,人群里,也已經有人在她們的聲音落下時。沉聲附和起來。
阮洛沖人群揚起手。待所有人安靜下來。他才平靜地一字一句說道︰「你們現在更要保持鎮定,剛才皇子殿下已經留了一位御醫在府上,還有幾名大內侍衛。問題應該不大。倘若真有什麼問題,他們肯定能最快找來幫手。」
人群里傳出幾聲嘆息,又有一人出聲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見一見老爺?」
這種情況要是擱在尋常宅戶人家,家主若生病了,哪還是一個僕役說想見就見的,但阮洛在親眼看著這群人在雨中長跪,已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在他心里,這群人便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僕役了。
阮洛臉上略現遲疑神情,先只是道︰「你們先起來。」
眾人終于陸續起身,在冷雨里跪了那麼久,許多人剛一起身,都有了踉蹌姿態。
阮洛望著這群人,忍不住想感嘆一聲,但末了還是用深吸一口氣取代了之前那個不太積極的舉動,然後正目揚聲說道︰「大家服侍葉醫師已有些年頭,應該有些見識,明白治病的根本,還是在于醫術和藥材,而不是祈禱神靈。而我想說,你們與其期盼飄渺的天意,不如做些實際的行動。」
一個僕人忽然出聲道︰「小的知道,剛才皇子殿下留了口諭,把葉府的事都交給阮您了,所以您一定有辦法,我們大家也正是不知道該怎麼辦,需要一個拿主意的人。阮,你有什麼好辦法,盡管吩咐,我們一定會照做。」
這算是鼓舞士氣的一句話了,此話一出,所有人也才真正開始重視一個問題,將阮洛當成了葉家暫定的主人。
人群里,那個僕役的話音剛落下,很快就得到其他僕役地聲援。
其他人或許沒有打頭開口那個人的膽量和口才,支持的聲音許多都是含糊著的濁音,大多听不出是在說什麼,然而從所有人的目光所指以及眼中神情里可以看出,此時他們已經將主持葉府事務的權杖交給了阮洛。
無人特意指引,只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提了一句,這種同聲合氣的信任轉向,除了因為僕人之間相互團結,還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為之團結的目的︰一切為了葉府,一切為了老爺。
站在屋檐下的小玉默默舒了口氣,因為她心里的想法,其實與這些無助又慌亂的僕人很接近。
阮洛轉身走回屋檐下,站在地勢稍高于庭院地面一些的石階上,他才方便看清在場所有人臉上的情緒,才好斟酌合適于他們的回答,至少讓他們先安心境。
在轉身的時候,他也默默舒了口氣。
當波折到來,這些府中僕役、佣人或許做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事,或許他們的職務使他們已經養成听從指派的被動思維模式,但像葉府里這群僕役一樣,雖然亂,卻沒散,已經是這類人能擁有的很珍貴的一種精神了。
讓他們心定,以及讓他們手上都有點事坐,讓他們感覺到,他們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葉府度過難關的,府宅中剛才的那種情況,要穩下來,應該不難。
在台階上站定腳步的阮洛,心中也已有了定計。
深深一個呼吸之後,面對眾人,阮洛沉聲說道︰「今後有一段日子,大家即要在許多事情上,听從我的派遣,但在此之前,有一些關于我的實際情況,我必須先與大家說清楚,煩請大家冷靜听我說完。」
這句話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從的語調里,都隱隱透著一種不妙的氣氛。話語剛落下最後一個音節。庭院中十幾名僕役里,也有幾個人感覺到了,他們開始顧慮,左右張望,在質疑之前,習慣性的想先看看別人的態度。
這時,人群里又有一個人的聲音呼出︰「阮不計較身份,願意與我們這樣的粗人以誠相待,我們也願意听阮的話。」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情緒又都偏向了一個角度。自然肅清了剛才的那些許雜思。
站在台階上的阮洛。此時也終于看清了,人群里那兩次出聲,都在頗為巧妙的時間,以一句話再給所有人敲響明心鐘的人。
那人站在人群稍後方一些。穿了件粗麻布衣裳。卻似不太合身。松垮垮的耷拉在他、或者應該說是「她」的身上。
當阮洛看清此人的臉孔,他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又是露出一絲笑容。
待場間所有人的情緒都再次回歸到一個比較穩定的層面。阮洛才徐徐說道︰「其實……阮某來到京都,還只有幾天時間。雖然三年前我也在京都住過幾年,但之後去了外地。不知道這沒有回來的幾年間,京都的變化有多大,所以今後葉府有所需求時,說到底,其實還得勞動大家的智慧。」
阮洛話語中的對象所指,忽然轉向了在場所有的僕役,這些人隱隱感覺到,自己在這場葉府風波中,似乎也要擔負重要角色,頓時心生一股歸屬感。
雖然他們不能確切理解,何為歸屬感,然而當別人家的事變成自己的事,這已然足夠鼓起所有人的積極精神了。
但他們很快又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听眼前這位阮說,要勞動他們的智慧,他們又能拿出什麼好的智慧呢?
他們以前從來都是習慣听命于老爺,以此法行動,極少出錯。倒是有時候他們忍不住鬧情緒,想按自己的法子辦事,在被老爺發現時,老爺只需用幾句話,即可駁得他們感覺到自己錯得是多麼的體無完膚。
長此以往,葉府僕役大多都承認了一種規則,不需思考、毫不猶豫的服從家主的指示。
可是……現在眼前這位二皇子殿下口諭所指的,葉府暫代家主阮,似乎是在說……讓僕役們自己給葉府的事拿主意?
但這些僕役一時倒忘了,葉老爺指派給他們的事,大多都是送信、抓藥之類,葉老爺都快習慣把家僕當藥童用了,而隨他那醫術手段而行動的藥童,如果自身不具備一定水平的醫術,那便必須謹慎行為,或是一字不移的听從葉老爺的指示。
但此時阮洛話意所指,實是不在這類事情上。他不是學醫之人,不管怎樣,也下達不了類似葉正名以前常做出的那些指派,他只是要大家各自發動頭腦,思考一些料理日常生活的瑣務。
這麼說吧,如果葉府現在的柴禾儲備用完了,剛回京都的阮洛甚至不知道該指派僕人去哪里購買補充。
這便需要僕人們各盡其職了。
屋檐下的台階上,就站在阮洛身邊的葉府大丫鬟小玉心里也有些疑惑他剛才說的話,見庭院間不少僕役的臉上都有這種疑惑神情顯現,小玉先是猶豫了一下,最終忍不住,輕聲向阮洛問詢了一句。
阮洛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腔調有些不適合此時的人員環境。稍作斟酌,他便緩言說道︰「是這樣的,我現在對京都還不太熟悉,所以府中日常事務,諸如柴米油鹽、洗衣居宿,大家都按照以前的習慣進行即可,我不會干預。」
阮洛的這番話剛說完,庭院中所有僕役似乎都恍然明白過來,再重復一思量,他們也都覺得,阮做出的這個決定也還挺合理的。
而阮洛在微頓之後,又說出的一番話,則幾乎是讓所有人吃了一記定心丸。
「日常事務,就重托各位了!」阮洛向十幾名葉府僕役淺淺揖手,接著又道︰「除此之外,阮某也會擔負起自己的那份責任義務。從今天開始,府上請醫、藥材,或是其它方面有需要消耗銀兩的,都記在我的賬錄下。我不是學醫出身,有些醫療常識很可能還及不上常在名醫身邊幫忙的在場各位,如果你們有什麼好的建議,或者認得什麼隱世良醫,都可以說出來,我會負責派人尋找。」
人群里,已有幾人感嘆出聲,不乏感激的意思,但沒有人再質疑什麼了。
然而在過了片刻後,人群里還是有一個與眾人的思想方向有些悖逆的聲音傳出,那聲音倒不是在質疑什麼,只是頗有顧慮的意味。
「我們府上的困境,可能不是幾天就可以復原的,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是一兩年的時間……這樣的消耗,要損耗的可不止是銀子,還有寶貴的時間。請阮恕小的冒昧相問,小的以前很少、幾乎是沒有听過老爺提及雅名,但在如今府上危難時刻,忽逢阮出面幫助,我們大家感激您,但也很惶恐,這樣是不是拖累了您,我們又該如何報答?」
這番話,很長,而那個的人,啟齒時語速也不快,這讓大家伙終于開始將注意力移向人群後方,那兒,只有一個人沒有回頭。
阮洛早就發現了人群最後的那個衣著過于寬松的僕役,此前她一直是在人群里聲援他,到了最後,她卻又話鋒一轉,似乎在自己逆自己的初衷。
可阮洛沒有怪責她,並且他還誠心覺得,這個人說出的話,頗有一些深度。她此時所顧慮的問題,還真得當著大家的面說清楚、定下來,否則若等到這個問題在眾人之中自然察覺,並被揣度一番以後,他再要說什麼,就可能有些威信力不足了。
阮洛依然站在台階上,看著庭院中的眾人,但他的目光所指,其實已只是凝聚在了那個麻衣少女身上。
凝神片刻後,阮洛微微一笑,待開口時,語氣已變得十分認真︰「早些年,我就受過葉叔叔頗多照顧。我自小身體就不太好,如果不是葉叔叔的指引,讓我尋到良醫,今時今日我恐怕還無法像這樣站在大家面前。救命之恩,勝過一切,這也正是我必須報恩的理由。」
阮洛的話,略過了某件事的過程,但抓住了一個能說服大家的要點。
必報救命之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