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時至如今,漫長的三年時間,離開以後的九娘居然從來沒有遞過一封信回東風樓,也不知這幾年里她隱居的境況如何。樓里曾與她相稱、共事十余年的一群女子對她愈發掛念,甚至有人悲觀的推測,她是不是早已經無聲逝去了。
也是因為這種太惹人牽掛擔心的議論,才讓一些陳年舊事從東風樓里流走出去,讓莫葉知曉,原來那個在黑夜以單薄後背護著她,握著匕首獨擋危險的女子,在十多年前,以韶華年紀,放下了少女的矜持,全心全意且極為熱烈的追逐過林杉的愛。
但這兩個人,後來還是沒能走到一起,劃清彼此之間永不邁過的一道距離,只是做了普通。
盡管如此,當林杉有來東風樓清理賬簿的時候,樓里所有的女子都很自覺的讓出時間和空間,讓九娘得以與林杉單獨相處——哪怕只是為了公事。
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種怎樣的默契,讓樓里所有的女子都似成了九娘內心的一份子,沒有完全死心,總還希望能抓住一絲機會,撮合這兩人終成眷屬。
然而三年前的生死別離一旦注定,那便是無論做什麼也挽救不了了。
九娘就這樣把樓里所有的事都交給了紫蘇打理,這三年來可把她累得夠嗆,石乙回來後,就把理賬的活兒都接了,在他暫時沒有找到工作之前,便當得了東風樓管賬一把手。
別看這理賬的活兒不用出什麼蠻力。實際上是非常消耗心力、還有定力的,有時候一整天都只能坐在桌前弄那些枯燥的數字,對于性格多韌性不強的女子而言,很容易便承受不住。
學廬機構,不同于官學書院。書院的教學體系十分全備,但學習周期也長,主旨在于培養棟梁之才。學廬則是面向尋常百姓開設的教學機構,教授一些基礎的學問,主要偏向于教導人獲得一技之長。
石乙自外郡學廬學成的學問里,一半在于生計之學。其中便有珠算一門。因為官學承襲的施教環境存在太長久。南昭想要引進小梁國的算珠學問,只能先在學廬這個教學領域施展試驗,看看本國民眾對這項學識的接受力如何。
而對于在幾年前就立志要做一名大商賈的石乙而言,這則是他最重視的一項學科。
學廬里設的教學科目。大約還有三成是純文科。石乙對此倒是不太熱心。除了學習生字解意。他其實是比較討厭死記硬背那些讀來生澀,看起來也不含什麼謀生實質作用的詩詞賦句。
但是學廬里既然設有這項科目,學業比例組配。自然也是有道理可循的。一個人即便算盤撥弄得再巧,白目不識丁也不行啊!何況南昭的文化底蘊承襲運行了三百余年的前周,無論何種事業,都可能要涉及到一些文化常識。
學廬教授的一些文科學識,比較起官學書院的教學水平,已經算是停在比較淺顯的層面了。盡管如此,學廬詩詞文化這一學科的教學過程,也在遵守一定範疇以內的治學紀律,設置了考核標準。學子成績若達不到這個考核測評,是拿不到結業證明的。
石乙已是無父無母無出身,位于社會尊嚴格局最底層的「三無人士」,今後恐怕連個人的戶籍證明都難辦到,實為當世黑戶。如果他不想去高門世家自薦為奴佣,以傍得家主的身位享有人權,便唯有在學廬取得一項學歷證明,才可能打破這一窘局。
學廬機構,作為國策建設中教育部門的旁系組成,可不是專起到給「黑戶」洗白身份這種作用的。學廬的入學條件雖然比官學要松緩一些,但也不是毫無限制。
當初是林杉以自身名譽擔保,才讓石乙這個「黑戶」可以入學廬學習,此後學成如何,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與用心了。
在了解了學廬這種教學機構的權能意義後,不用別人再多提醒什麼,石乙自己已能明白這一問題的嚴肅性,因而治學過程里偏科嚴重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在學廬待著學下去。
如此學習了三年,他的算珠技法之快、敏、準三要訣,練得已能超越學廬教習了,但詩詞造文水準才剛剛過考核線,比其他學子多花了一倍有余的時間才結業返家。
不過,學習上的偏科,或許也正能體現一個人在單項學科上的天賦。石乙剛剛回到東風樓,立即就展現出了他絕勝常人的計算頭腦。而因此最直接獲益的人,便是東風樓如今的主管事紫蘇。
盡管石乙在學廬求學時,耗用的全部資費都是東風樓提供的,但這點銀子消耗對于東風樓來說,簡直就只當是在一頭牛身上拔掉了一根毛,恐怕牛還沒感覺到疼,新的毛發就已經長出來了。
然而東風樓里的女子們在三年後收獲的喜悅,卻是多年以來,少有的一次讓她們感覺到,銀子也可以花得這麼有意義。
看著長大成人,且習練成一手能謀生的過硬本領後歸來的石乙,樓中眾女子便仿佛看見了不久以後,能獨當一面,長成真正的偉岸男兒的石乙。最重要的是,這個男子絕對不會拋棄東風樓里的她們,是她們看著長大的摯親後輩。
這種看著自己栽培的果樹終于掛果收獲的感覺,真的令人十分喜悅興奮。
所以石乙在剛剛回到東風樓他的家里時,會遭遇那樣一場鬧劇。眾女子就是要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近距離觀察一下她們這個干外甥身外的成長變化,並用包藏在玩笑里頭的測試,來試探他內心的成長。
結果差點玩走火了。
鬧劇被紫蘇調停後,所有人回歸原位。石乙才開始專心幫姨母清辦樓中賬目。
而有了他的力量參與,東風樓每天新生的賬目,以及舊日積累出了的一些陳年賬簿,竟只在一個月的時間內,就被他清理完畢。
此後他有一段時間無事可做,才開始聯絡他在京都為數不多的幾個,時常聚會。
這些,大多是他在學廬結識的幾個籍貫在京的同學。他們不是同期結業,但在學廬分別之後,就一直沒有斷過書信往來。早就約定了。待到石乙結業之期,一定要共聚京都。
除此之外,石乙在京都還有一位重要的友人,便是莫葉了。
莫葉本來以為她的這位在三年前不告而別的。以後可能很難再見。石乙是在林家老宅被大火焚毀之後沒過多久就離京的。莫葉不免自然而然把他離開的原因想得復雜了些。
但到如今。在有些意外的看到回來的石乙後,莫葉總算才了,三年前他真的只是為了求學那個簡單的理由才走的。只是在行程時間的安排上有些「不湊巧」罷了。
在大約一個月以前,石乙就聯系上了莫葉。兩人時隔幾年沒見,身體成長變化已經明顯有了區別,彼此身處的境況也有了很大改變。但在見面之後,兩人並沒有像孩子那般雀躍,欣喜心情不是沒有,只是都能很好地控制在自己心里。
兩人都長高了些,臉孔輪廓也都褪去了一些孩子的稚氣。也許是因為如今有學識傍身,石乙不再像當初莫葉初識時那樣,時不時顯露迷茫心緒,他的眼中有了許多自信,或者說是隨意自在。而如今的莫葉也不再像三年前剛入京時那樣,對任何事都懷揣一種陌生感造成的忐忑心緒,言行舉止自然大方。
甚至京都有些好玩的地方,石乙已經沒有莫葉掌握得熟絡了。
不過,三年前那不到半月相處的日子,兩人都牢牢存放在心里了。
石乙忘不了莫葉教他,在這個世間的一些規則、名人以及歷史軸承。這些對于當世之人而言,應該是耳熟能詳的常識,他都得以放下一切顧慮的向她問詢,是因為她極少會反問他,為什麼連這些常識都不知道。她的有問必答,在初期給他的幫助很大。
莫葉也忘不了她剛來京都時,對哪兒都不熟,石乙給她當游玩向導的經歷。倆人居然還一起逛到了皇宮邊沿,救了落水的兩個姑娘,僅此一事,即可叫莫葉一生難忘了。
所以三年後再相逢,先寒暄幾聲後,一旦真打開了話匣子,一時之間,兩人都有很多話想對對方說。聊著聊著,莫葉也就沒把她今天要來這兒祭拜師父的事瞞著石乙,只是叫他暫時不要告訴東風樓里的人。
石乙自然也知道林杉遇害的事,這事在京都已不是秘密,不過對于莫葉給他造墓的事,他還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是這世上除了莫葉以外,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但昨天莫葉問他,今天要不要同來時,石乙沒有應下。
莫葉也沒有強要他來,若認真說來,石乙與林杉只不過倉促見過幾面而已,沒有祭拜的義務,也並不違常理。
然而莫葉沒有料到,當她帶來的一籃子紙快要燃盡時,他居然還是來了。
石乙觀察到莫葉在看到他時,眼中浮現的那絲疑惑。他也明白自己原本說不來,現在卻還是來了,這種行為似乎有些戲弄人的意味,何況此事關系到祭拜莫葉的師父。即便涉事的墓葬實際是空的,那也好像是他有些不敬,不知道會不會惹她不高興。
但在他本心當中是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他未及言語解釋,先是直接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在知悉了九娘過往與林杉的那段情史之後,莫葉本來以為石乙來這兒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來看望林杉的墳墓。盡管九娘已經失蹤了,石乙身為她的干外甥,還是可以盡一盡自己想為此做點什麼的晚輩義務。
卻不料他只是拿出了一封信。
目光掃到信袋上的落款字樣,莫葉禁不住眉頭跳動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讓莫葉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文字,而他看莫葉此時臉上的神情,已能判斷出,不需要自己解釋太多,她已經認出了這封信的來頭。
「要看嗎?」。石乙捏著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葉可以拿仔細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內信紙上書寫的內容。
莫葉心中動了念頭,但她又只是猶豫了片刻,然後就搖頭說道︰「不了,這並不是寫給我的信。」
的確,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譽擔保,為石乙寫的一封薦學信。因為石乙的出身太差,簡直連貧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學,林杉不是不能幫他辦到,只是太過麻煩,所以石乙選了次于官學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這樣的求學之所,仍還需要有人擔保。
信是林杉寫給學廬的,因為具有聯名擔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學廬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後,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學成歸來時,一定也把那封信帶回來。
如今他做到了,但他卻發現,莫葉對于這類事物的熱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听說的那般了。
石乙遲疑了一下,然後他拈著那封信的手就往前遞出,湊近了燃成一堆的紙錢火焰上。
莫葉雖然口頭上說不必看,但心里還是有些想的,只是被她克制住了。可是當她陡然看見眼前這一幕,心里不禁吃了一驚,心里的那點克制力受到激烈沖擊,動容月兌口道︰「你這是……」
石乙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停止手里的動作,同時平靜說道︰「不知道我應該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學成,便把這封信‘捎’還給他,算是向他報聲念想,以及道聲謝吧!」
莫葉沒有再,只是沉默看著那封染有師父筆跡的信,被紙錢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著信袋完全燒透,灰燼卻依稀還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狀,石乙凝神片刻,然後合並雙掌在鼻前,誦念道︰「祈望各路神靈,領了路錢,至少幫我把這封信,以及我的意願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靈。」。(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