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213、九天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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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林杉隨同燕家商隊離京時,密閉的車廂中,除了留守有一名御醫,還有近乎一路充當靠墊的九娘。

林杉的後背全是燙傷,月復側又有一處較深的劍傷,肩膀上的那個窟窿也是傷得夠嗆,在緩慢前行仍抑制不了微微顛簸的馬車里,他無法平躺下來,一直是保持著坐靠的姿勢。九娘便背靠著一面冷硬的車板,充當隔在車板前的一面軟墊,讓林杉靠在她溫暖柔軟的胸脯上,以此減少一些顛簸引起的反創。

剛出京那會兒,林杉的身體狀態還算穩定,雖然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但廖世來看了幾次,都說無大礙。

但廖世昨天中午離開了商隊,單人獨騎狂奔離隊的他說是要回家拿藥,到了,林杉的情況似乎變得不好了,一覺睡,中間就沒有再醒過。

林杉在昏睡期間,鼻息還算平定,但因為廖世還未回,&amp}.{}面對這種情況,九娘還是極為擔憂起來。雖然傷痛都在林杉身上,但她繃緊著心弦陪著他熬了一晚上,額頭也焦躁出了好幾個火泡。

……

車中御醫盯著九娘手指上沾染的淡紅色血水,他遲疑了一下,又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拈了一點,湊近眼前仔細看了看,然後輕聲說道︰「不礙事的,可能還是車輛顛簸的緣故,熬過這一兩天就好了。」

九娘的眼中流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她猶豫了片刻,然後扶著林杉的肩。身子稍微後傾,往他的後背看了一眼。這一看。她頓時如嚇丟了一道魂,眼淚瞬時間淌滿兩頰。她盯向那郎中。咬著嘴唇抑低聲說道︰「他現在整個後背都是這樣,這麼嚴重,你覺得也不礙事麼?」

那御醫迎著九娘逼視過來的目光,他的目光沒有偏避,似是有什麼話要說,但最終只是無聲的嘆了口氣。

見那御醫無動于衷的樣子,九娘禁不住攢緊了手。感受到手指上那抹濡濕漸漸在手心冷卻,她的心也是感覺到一絲沁骨寒意,壓抑著嗓音又說道︰「不能再繼續這樣走下去了。必須先找個地方停歇幾天,他身體里的血不能再這麼繼續流失了……都沒色了。」

她這話剛說完,忽然感覺沉沉緊靠在自己身上的這個傷重男子動彈了一下。

她頓時收束起心神,垂眸看去,就見林杉已經蘇醒。他仍然沒有什麼好精神,眼皮半磕著,沒有什麼血色的干裂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是要說什麼,但末了只是壓抑著咳了兩聲。

從昨天午後就一直處于沉睡狀態。到了此時終于醒來,雖然他的傷勢絲毫沒有因為睡了這麼久就好上一點,但當九娘的視線觸踫到他的雙眸,她還是感覺到了一陣欣喜。然而她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就又黯然下去。

林杉抬眼看向九娘,只一眼,即看出了她眼中的那抹哀傷。

他很快又垂下眼皮。並非他不喜歡看那一雙每每看向自己,就會斂滿溫柔的眼眸。而是他此時實在是太累了。只有在生命虧損得這麼嚴重時,人才會清晰的感覺到。只是想用眼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都是那麼費力,更別提開口了。

之前駱青與柳生走到車門口時,他其實就已經醒了,但負責另外兩車上傷員治療工作的那位郎中說的話,他覺得一點也沒錯。現在他絲毫不想花力氣在這件事上,哪怕迫切希望見他一面的,是無比忠心與信任他的那兩個得力下屬,現在的他也打不起精神去招呼。

也不知道廖世那怪老頭給自己用了什麼奇怪的藥,身上的傷是沒有再感覺有多痛了,但是整個人宛如漂浮在雲間,已經分不清楚肢體與五官會這麼反應遲鈍,到底是因為身體太虛弱,還是被藥物控制了的緣故。

那天剛剛被京都府趕來救火的官兵抬出小院時,他雖然神智混沌,但周身各處創傷傳來的痛苦,讓他至少還能清晰認識到,自己還活著。然而現在他的自我感覺,倒真有些像肉ti已死、魂魄飄懸于半空中了。

攢了點力氣,抬手搭上九娘的手腕,林杉聲音微弱的開口︰「酒兒……放心吧……」

雖然他說著安慰別人的話,但那個被安慰的人卻像是絲毫受用不到,並且驚怕的心緒更加起伏難定了。

九娘見林杉的手伸過來,自己也連忙探出手,握住了那有些失了後繼力,將要垂落的蒼白的手,緊緊攢著。待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兒︰「三郎……你……你終于醒了。」

她怎麼能不擔心呢?林杉的話,只會令她更擔心!

密閉性相比于另外兩輛馬車,已經近乎一座囚牢的馬車上,還架有一墩極小的炭爐,里面燃的都是極為貴重的竹炭,火光弱,幾近無煙無味,用以馬車內供暖。

因為林杉後背的燙傷過重,沒有皮膚保護的袒露面積太大,所以他身上只能穿一件極輕且薄的絲衣,不能給傷處造成壓迫,同時還要保持很好的透氣能力。此時的時節,尚未真正入夏,深夜里還是會讓人感覺到些許涼意,而林杉身體虛弱,血行匱乏,更是要注意,即便是春末的余寒,也是絲毫經受不起了。

小炭爐上,還溫著一盅清湯。見林杉醒了,那御醫用竹勺舀了半盞熱湯,端在手心,挪近林杉身前,溫言說道︰「林大人,你這一覺睡去,就是一天一夜過了,即便是健康的人,這麼睡也得把腸胃耗枯了,你先喝些熱湯潤一潤吧。」

林杉看著御醫用更小一些的竹匙挑了些湯汁遞來,他動了動嘴唇,並不先飲湯,只是聲音不太連貫地說道︰「你知不知道……廖世他……是不是給我用了什麼特別的藥?」

「這……」御醫捏著勺柄的手移至半空中時,不由得滯了滯。「林大人何出此言……」

即便林杉此時勉強,只能斷斷續續發出聲音。再是沒什麼精神在語調口吻中顯出絲毫情緒了,但這御醫還是從他的話中听出了一絲不太善意的感覺。

「沒什麼。」林杉啟唇。咽下御醫遞來的半勺熱湯,平息咽下後,又說道︰「前幾天我還能提筆寫字,怎麼離京後……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覺得沒有了……」

他的話音剛落定,扶著他的九娘就又落下眼淚來。她心里所思,只當是他的傷情開始變得嚴重,但當著他的面,她不想將這種擔憂表露分毫。然而表面上她越想壓抑著,心里就被綁得愈緊。仿佛連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來。

待听完林杉後頭說的話,御醫才又稍微松了口氣。他為自己會錯了林杉話里的意思而自責了一下,同時又暗暗想道︰這位大人的心思,好難理解。

指間捏著勺柄喂林杉飲湯的動作未停,御醫略想了想後,緩言回復道︰「廖藥師必然不會做傷害你的事,就連這盅湯,也是他特意提醒過的,藥效以及每次的飲用量。都說得很詳細。他絲毫不避諱,說這種湯只讓你趕路時用來吊著氣命,等到了休養的地點,就立即撤了。」

無人識他。自然也不好就事實而評價,因而斷了輿論激化的源頭。而在某些方面,民間的泛傳還是相對客觀的。沒有證據以及新證據的謠傳,是難以恆久的。

九娘也是昨天才親眼見到廖世本人。可能是因為廖世的那種外在名聲,促使她在精神上先入為主了吧。她也有些覺得,廖世這個人很奇怪。然而林杉卻是很信任他,並不在乎那些旁雜之說,九娘本來就很順從林杉的意思,便因此也對廖世持了幾分敬意。

但到了這時,听了那名御醫轉述廖世的話,九娘終于忍不住再次質疑起來。那干瘦如柴的怪老頭,明知道三郎此行,路上要一直用強藥系著性命才能勉強度過,他還能說不礙事?他這是在拿三郎的命開玩笑!

她正要斥出聲,忽然感覺自己緊握著的那只手動了動。

傷重的林杉與她挨得極近,他的絲毫動作,都能牽動她的心弦。事實上,此時的林杉即便只是想要稍微動一動手指頭,都要拿出相當于以前揮劍斬竹的力氣。

九娘垂下眼眸,就看見林杉抬了一下眼皮,氣息稍促地說道︰「酒兒,在醫官面前……不要失禮……」

一旁的御醫見林杉地呼吸節律忽然變得有些急促起來,一直神情平穩的他也有些焦慮色上臉。並未管之前幾人的交談內容,也未听林杉此時說的話,他只是輕聲勸道︰「林大人,你現在不適合多。我你可以平安到達目的地,但你不必為了安慰身邊的人,而強撐著,這對你的身體很不好。」

九娘神情恍惚了一下。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內心一陣收緊。

御醫輕輕嘆了口氣,又說道︰「對,廖藥師走時,的確給你用了一種藥,說是能讓你安生點,待在車里哪兒也別想去。起初我覺得他把你當頑童看待,還暗暗嘲了他幾句,現在我忽然也有些明白了,看來他是很了解你的。」

林杉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平復下之前因為開口而撩動得急促起來地呼吸節律,沒有再說什麼。

御醫轉眼又對九娘說道︰「如果為了讓人安心點,就謊報病情只挑溫言軟語來說,這樣的醫者嚴格來說,是失職的。廖藥師說的情況,都是真實,同樣的,他說林大人不礙事,用他的名字說出這三個字,便是有大成算的。爐子上溫著的參湯,是他在大風嶺蹲守了幾年,親眼看著長到足百歲的血參,起初我也有些不他說的那三個字,但他願意把這東西拿出來,就什麼也不需要多解釋了。」

「百年……」林杉忽然嘆息一聲,「廖叔叔對我,可真夠狠的。」

人們常听的有關于參的傳奇,都是以千年為體現珍貴價值的標準,但九娘直到陪伴了林杉幾年之後,才算徹底明白,血參的衡價標準,百年已經是頂峰。而百年的血參究竟是怎樣的參中「怪物」!體現在林杉身上,又是怎樣一個「狠」字!

……

燕家商隊在駛離貫穿土坨鎮的岔官道後,行入了一片廣闊的坦地。這片地方沒有山,並且連樹木也是極少,視野一片開闊,地面上最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石子與白沙。

如此廣野,卻因為沒有水路縱橫,無法耕種,也就難有民生常駐,漸漸變成一片枯地——或者,這里算是一個極佳的預備戰場空留地?

廣野上也沒有修築正規制式的官道,只有一條由行人自行走出來的道路,如在灰白地帶用匕首劃出的一道淺痕,雖是由人跡自然構成的路徑,卻十分筆直,宛如拿巨尺以白地為紙量畫出來的一樣。

地面不平,致使車輛頓時顛簸起來,好在很快就緩緩停下了。

位于燕家商隊前方,大約十來丈開外,停駐著一組軍隊,擺開左右兩個方陣。

如果仔細去觀察這支軍隊,不難發現,雖然隊列中的青壯年兵士都是甲冑著身,除了沒有戰車隨行,長矛弓箭刀盾一應陸戰輕裝皆配備齊全,然而總體來看,卻是人少馬多。若是有一位具有軍事常識的人站在此地,看見這樣一支軍隊,一定會感覺古怪得很。

這支軍隊似乎是停于此地等人,所有兵士都下了馬,卻沒有席地坐下休息,而是如一桿長矛一樣,立于駿馬身畔。如果有人細心去觀察估算一下,這應該是一只裝配精良的騎兵,並且全軍裝配還有些過分足余了,體現在,即便所有兵士都騎上戰馬,也還是會有不少多出來的馬,在隊列里無任何負載地隨行。

沒錯,正如之前與燕家商隊兩度擦肩而過的高潛一行猜測得那樣,這支守候在廣野里的軍隊,其實是從京都北郊白蘆泊收隊北歸的一支邊軍。那宏都官道之所以忽然破落成那種樣子,也是由這支軍隊故意造成,為的只是故施迷障,掩護從另一條路線行走的一路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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