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218、恍惚

作者 ︰ 掃雪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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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地勢臨海的緣故,京都的天有時會呈現兩種極致。譬如今日,午前還是陰郁著的天空,到了午後,西邊的天完全放晴,東郊海岸卻愈發陰沉。稍晚一些,狂風刮了一陣,雨雲終于憋不住,瓢潑了起來。不過,這種詭異的天氣對于長居于此的人來說,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至多也就是正在田間勞動的農人嘮叨幾句。

分量不小的雨滴從雲端出發,前赴後繼沖擊著柔軟的沙灘,卷起細股的流沙,然後分散傾斜滑入大海,使靠近沙岸的海水也變得污濁起來。

莫葉在冒雨撿回發帶後,順勢就把頭發攏到腦後,隨手一扎。她剛轉身走回,就看見桌旁喝茶的四個人正好站起身,朝她走來。

但她與他們,只是擦肩而過。

回到燃著炭火的鐵盆旁,莫葉很快又烤得渾身暖融融,側目看,就見那四人的黑傘還靠立`.``在四條桌腿旁,但那四個人去了良久,也都還未回來。

圍坐在火盆旁的人一開始都以為那幾個人是茶水喝得多了,需要解決一下個人問題。作為店主,本來至少得有一點為顧客考慮的心意,但這四人從一開始坐進鋪子里來,渾身就隱約透著絲古怪,茶鋪老板心存警惕,也就沒有提醒他們打傘。

反正茶錢他們從一開始就給了。

但見他們良久未回,火盆旁的幾人也忍不住議論起來。話頭傳來傳去,最後還是回歸到了武館弟子這個層面。然而問了一圈,也沒人看出他們是哪家武館的弟子。

茶鋪老板還是遵從自己最初的觀點,認為這可能是來自某個新開武館的弟子。

有一個茶鋪伙計忍不住道︰「他們去了這麼久,不像會是做那啥……他們有傘不用,現在應該淋得夠透了。」

另一個茶鋪伙計連忙接話,迫不及待的說出自己疑惑琢磨了好幾回的一個猜想︰「難道是他們的傘里頭有什麼秘密?差不多所有人的傘都壞了,就他們手里的傘還完好無缺。」

「他們是武人,誰敢動他們手里的東西?何況布傘又沒紙傘那麼容易壞。」茶鋪老板看著蠢蠢欲動的伙計,斥了一聲,「顧客的東西。不要亂動。記住這道理!」

茶鋪老板本來還想說幾句話,但考慮到在場還有幾個顧客,便忍下了這層意思。

……

那四個殺手走向了一面礁石的側面,然後就縱身閃了。

他們當然不是要跳海。足下在嶙峋古怪的海岩上幾個突起點一連觸踫。四人最後落在了停靠于礁峭後一個視覺死角里的一艘船上。

貓腰進了草席交疊而成的船篷里。他們身上只被雨水打濕了外表一層。待他們剛剛坐定,船頭以斗笠遮蓋臉龐,似乎正一邊淋雨一邊做著白日大夢的船夫立即站起身來。

船夫抖了抖肩上披著的簑衣。甩掉一片水花,但在水花拍在船板上發出的「啪嗒—」聲中,隱約還有他肩骨肘骨活動時發出的「 啪—」聲。

隨後他將寬沿的斗笠掀上頭頂,一躬身握起靠在船舷上的竹竿,待全部提起,這竹竿近乎有兩丈來長,被他隨手戳入海水下面,船身開始緩緩移動。

像這樣的小船,在大風大雨極易起浪的海上氣候中行駛,其實是很危險的事。即便不探究大海深處的水底環境,就是這麼長一條海岸線鋪開,也不見得能有人模清它每一處的水下情形。

但那四個殺手在坐入船中後,臉上都是一副泰然神情,絲毫沒有擔心這一問題。他們就是這麼來的,也船頭那個使二丈長竹竿的船夫,還會如來時那樣平穩的帶他們回門派。

只因為這船夫下盤之穩、臂力之沉,能把那二丈竹竿使得跟二尺短劍一樣靈活自如——他是那三個少年的折劍師叔。

不過,他雖然有師叔之尊稱,卻不如伏劍師叔那樣有威望,只因為他的「折劍」之名。

在他們的門派里,如果有誰藝成之後,卻厭倦殺人,可以通過嚴酷考核,獲得「折劍」之名。「折劍」者即自斷手中殺戮,這樣的人本來對于門派而言,已經毫無價值,最後結局是被門派所摒棄。

缺乏門派的保護力,身攜命案的殺手們,在江湖里將會處處遭遇想要排擠掉他們的殺機。

然而這位「折劍師叔」恰好是門派中允許存在的例外,只有這一個名額,也就間接使他的武藝,在某種程度上,可能要高于那位權威不小的「伏劍師叔」。

只是折劍師叔手中的劍,已經換成一根竹竿,或者他在今後進行輔助任務時,手里還會拿棍子、石頭之類的東西,但是按照門派規定,他既然拿了「折劍」的名頭,手中便不能再接觸任何鐵器。

所以他漸漸也成了門派中最沒有地位的人,唯獨比較受年紀小的未出道弟子的歡迎。除了殺人這一件事,折劍師叔的武藝並不比門派里擔負教習工作的師叔差,而且折劍師叔是公認的好。

然而對于一心想從自己名下的三名弟子里,培養出成功殺手的伏劍師叔來說,折劍隱約是他的敵人,他不想自己的弟子離這個身上毫無殺氣的男人太近。

因此,三個少年里雖然有人想跟折劍師叔打招呼,但在看了一眼同桌對坐的師傅伏劍之後,那種臉色頓時讓他們都微微斂起目光。

不過他們雖然不出聲,船頭撐船的折劍卻主動開口了,語氣散漫地道︰「如何?今天玩得開心嗎?有沒有看見什麼好玩的事,說出來也讓我樂一樂啊?」

「我正想跟你說呢。」船里肅容端坐的伏劍話雖這麼接了,但在他的語氣里。並不能听出一絲輕松玩笑的感覺,「清早你送我們來到這兒以後,也並未泊得太遠,怎麼我給了讓你接我們回去的信號後,你過了那麼久才回復?」

折劍淡淡一笑,回復道︰「天氣變了,會有影響的。」

「難道不是因為你在船頭貪睡?」伏劍立即又追問了一句,這一次他不僅語氣冷硬,還挾了些許逼問意味。

「好吧,瞞不住你。是我睡過頭了。我向你道歉。」語速有些快的說完這一串話,折劍也不等伏劍是不是買他的賬,忽然又轉了話題,語速卻慢了下來︰「咦?你們的傘好像都沒帶回來呢?」

一名少年忍不住要開口解釋。被伏劍翻掌一個手勢給壓了下去。接著他便親口解釋了一句︰「傘是我故意留下的。留給了在岸上踫到的幾個有意思的人。」

船頭杵桿推船的折劍聞言長嘆一聲,倒不是在惋惜他沒有捉住伏劍犯錯的把柄,還是像在提前為幾個將死之人喟嘆︰「唷……能讓你覺著有意思的人。很快就會變成四人,因為你只會對殺什麼人、如何殺成這兩件事感興趣。」。

1168、投壺-

「謝謝你的評價,很公正,我喜歡。」伏劍語氣冷冽地開口,很快話鋒又是急轉︰「但我只擅長進攻,不會坐以待斃,不如你啊!」

在座三個少年知道自己的師傅在諷刺折劍的是什麼,想必折劍心里也明白。

門派的規定,他們早就都爛熟于心。折劍師叔如今還是體力充沛的青年人,待等他上些年紀,總會被爭取這個賦閑名號的後繼者取代。而被自己門派里的人刺死地結局,是門派中最不齒的一種死法。

可折劍師叔目前似乎是每天渾昏度日,他再這樣下去,到了一定年紀,武功要退化起來是會很快的。

然而此時的折劍像是漏听了伏劍後頭說的那句話,視角只停留在他前面的那份一點也不真誠的謝意上,笑呵呵地又道︰「你在刺殺大業上的自信心很強,派中不止我一個人這麼覺得,我怕是沒機會趕上你了,但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準備怎麼用你的傘殺人?」

「免了。」伏劍師叔漠然一笑,「一個只會吃熟肉的人,如果看清了一個屠夫怎麼將一頭活生生的豬宰剃干淨,端上他的桌案,那便很可能要倒胃口。」

折劍聞言沉默了一下,然後他未知悲喜的笑了兩聲,語調變得平靜起來︰「伏劍,人不是牲口,派中只有在接到‘紅單子’的時候,才會派人行動。殺人門派也要遵守一定範疇里的規矩。」

「我知道,謝謝你的指教。」伏劍聲音沉下,算是不打算再繼續與折劍的對話,他養在胸中的殺氣,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試圖化解分毫。

折劍也沒有再說什麼,似乎終于對他手中撐船的活兒認真起來。

船中頓時變得極為安靜。這種在明明在場有許多人,卻沒有一人開口的船艙里,這種安靜的氛圍雖然不能稱之為絕對,但卻沁入了在座幾人的靈魂深處。

幾個少年知道他們的師傅伏劍的行事風格,但一聯想到師傅這次要對付的,似乎是那幾個女孩子,他們心里也禁不住生出質疑與猶豫的情緒。

他們都還未真正殺死過人命,即便有門派環境培養起來的殺意,但那近乎紙上畫虎的殺意,終需等到某一天,用溫熱的他人之血,才能催到極點。

此時的他們心里還存在著些許俗世的是非對錯觀念,畢竟他們要服從門派管理,仍然也需要學一些常規禮教規矩。

心持這種觀念,他們回想剛才踫到的那幾個女孩子,只覺得以她們的年紀,似乎也不會做下什麼令他人想花錢奪命的惡事,門派里會接到記錄她們資料的「紅單子」?

而她們的體態外表,也不是那麼招人惡……伏劍師叔怎麼會在她們身上動了殺意?

沉思片刻,幾個少年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由一向帶頭的少年小孫開口,鎮定著心神問向伏劍︰「伏劍師叔……是因為她們看出了我們的身份?」

這個問題,之前在觀景台上時,也是由小孫問出口的,但當時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認為,而此時他再次重問這句話,卻是已經得到另外兩個少年的認同與支持。

「雖有質疑……」伏劍終于肯回答這個問題,「但還不至于就要對付她們。」

小孫與小烏都暗暗松了口氣。

小凌在沉默了片刻後,忽然說道︰「伏劍師叔,我看那穿青衣的,樣子長得與皇帝有點像。」

幾人到了自家的船上,周圍除了汪洋一片,不會再有閑雜目光,小凌將心中疑惑了有一會兒的問題說了出來。

——這家伙還有話沒說!

——原來真正對那幾個少女有殺意的,是小凌!

一旁的小孫與小烏又暗暗倒吸了口氣。

伏劍師叔的眼中流露出新奇神情,這種情態在平時,可是極少會體現在他臉上。他也回想了一下對那個小青衣的印象,隨口問道︰「你是指頭發?」

小凌點了點頭,但他還要補充自己的看法︰「雖然之前皇帝到鼓台時,因為隔了一小段距離,使我無法完全看清他的臉,但只一眼,就讓我發現,那穿青衣的人,臉上的輪廓,眼窩、眉骨、鼻骨,都是與皇帝有些微相同的。只是不能再看仔細了,看第二眼時的這種感覺,反而不如第一眼感覺得明顯。」

待小凌一邊回想著剛才的所見,一邊認真說完這段描述,在座幾人都沉思起來,但很快就听見少年小孫又是第一個開口,笑著道︰「小凌,你不會看走眼了吧?」

這時眸子如冰晶的少年小烏也笑著打趣︰「你剛才看著那小青衣,幾乎快目不轉楮了,難道不是對人家有意思?現在說這些話其實只是為了遮掩?」

「你想說什麼?」小凌目色淡漠,掃向小烏,「我沒那種癖好。」

小烏聞言,面露無奈狀搖了搖頭,沒有再。一旁的小孫則微笑著說道︰「小凌,你不會沒看出來吧?那小青衣不過是個假小子。」

小凌不禁一怔。

這時,伏劍拍了拍桌,三個少年立即斂神肅容,就听他說道︰「這叫‘第一眼印象’,你們都要學著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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