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洛見剛剛躺下的葉諾諾似乎還睡得不太安穩,雙手總在錦被下面動來動去,似是因驚嚇過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里,將她的雙手握穩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個孩子入睡,應該怎麼做,只能隱約猜測,如果她此時在夢境里真的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那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便讓她抓住吧!
或許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夢境里,會變成她最擔心的父親的手。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雖然武藝平平,主要擅長謀略,但他的身體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卻在壯年時,不過是路過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奪去性命,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是天降橫禍?
父親剛去世那幾年,起初身邊的人還瞞著他,但很快也瞞不住了,因為自記事以來,父親每天都會拿出一部分時間陪他,或玩耍、或學習,幾年間從未斷過。倘若這樣的日常習慣忽然斷了,童年有一半在軍營中度過的他,見過許多與生死有關的事,不難把對父親的擔憂與猜測往那個方向靠攏。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因為每天都要服用多劑量的湯藥,精神與體力都快被藥燒干,他即便想像眼前這個小女孩一樣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氣。
近幾年,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思念亡父,畢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視的,是活著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傷與思念亡父的最常見方式,就是做夢。
夢里他常會試圖去追趕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覺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額頭後背都因奔跑而汗濕,但每當他差一點就要抓住父親的手時,掠過他掌心的,從來都只是一片衣角。
在夢醒的時候,他能感覺額頭和後背的汗濕還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時他看著雖然睡著了。卻仍在被子里搐手抓來抓去的葉諾諾,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問題。
倘若幾年前,他在做那個追趕父親的長夢時,床邊能有一個人向他伸出手,那麼他即便握著的是別人的手,至少在夢里,不會那麼遺憾。
此時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給了葉諾諾。
不管葉正名到底傷成什麼樣子,以後能不能完全康復,至少現在他能幫她補滿一個夢。
因為葉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兒時喪父的痛苦記憶,又將童年時做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圓滿的追父夢境,影印在了眼前這個近乎有同樣經歷的小女孩身上。葉諾諾漸漸睡得平穩,眼角淚痕已干。可他的眼中卻漸漸蘊起一層濕意,自己尚未感知。
小玉一直侍立在旁,她旁觀阮洛看著自家時專注的眼神。因為有之前心底已經動了的那個念頭作為鋪墊,雖然她也有些感覺。這兩人之間某種感情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點,但她仍是暗暗覺得踏實了些。
以阮的性格與品行。若真將交托給他,也沒什麼不妥。
女子十三歲即可定親,年滿十五歲,及笄禮畢,便可以正式籌辦婚嫁之事,現在雖然年紀還小,但阮年紀也不大,兩人先熟悉幾年,也正恰時。
剛才在老爺的臥房里,二皇子也看見了那一幕,他對自家親如兄長,最後能留下那道口諭,似乎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吧?
關鍵還是,葉家現在真的太需要一個能擔大事的主心骨了。
心里思考著這些問題的小玉,目光無意間掃過地面。葉諾諾的閨房今天還沒別的人來過,但地面上卻出現了一行濕意頗重的腳印。小玉順著腳印看過來,就看見了阮洛的腳上,還穿著那雙在海邊去接她們時,在大雨沙地里踏得透濕的鞋子。
小玉心念一動,悄悄退了出去。
……
等感覺到葉諾諾已經完全睡安穩了,阮洛終于輕輕松開她的手,替她蓋好被子,壓實了被角,他才自床沿起身,一轉頭,卻見閨房里已不見丫鬟小玉的人影。
尷尬的感覺有一瞬間掠過心頭,阮洛沒有猶豫,拾步而出。
閨房外,還有一個不算大的偏廳,阮洛看見小玉就站在廳中,在她腳旁還擱著一盆熱水,整齊擺了一雙干淨的夾棉布鞋。
阮洛微愣,然後才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已經濕冷得有些發硬了。
小玉要服侍阮洛洗腳,被阮洛拒絕了,別說這兒是葉府,就是在他自己家,他也還沒讓白桃服侍過洗漱,一切日常小事,都是自己親自做。
他是不習慣被別人服侍,但他的這一習慣,落入小玉眼中,便又自然而然多了一重意思。
雙足泡過熱水,踏上干燥的鞋襪,阮洛頓時感覺自己也增了些精神。在洗腳的時候,小玉向他轉遞了二皇子回宮時,留在葉府的一道口諭,阮洛先是詫異了一下,但之後也沒有再猶豫什麼。
這事要是擱在別人身上,或許就顯得二皇子的要求有些失妥,但阮洛不同,他自己在京都沒什麼親戚,因而也比尋常人要更為重視他的。
雖說葉正名只是為他診治了兩次,但能在泊郡尋到鄉醫中的高手易溫潛,使他的身體狀況在三年的休養生活中獲益不少,葉正名這個引路人的恩情也是不淺。
何況就在前幾天的家宴上,葉諾諾還拜了他為義兄。
略微整頓了一下心緒,阮洛走出屋,正想著該怎麼布置葉府里的事,有些發愁自己對葉家還什麼都不了解,他就看見了庭院中。那十幾個仍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僕役。
此時雨雖然下得小了些,但畢竟還不算完全停歇。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早已濕透,有幾人已經開始打冷顫。阮洛遲疑了一下。揚聲道︰「大家都起來吧!雨還未停,你們這樣耗著,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也幫不了什麼忙。」
不知人群里是誰喊了一聲︰「我要為老爺祈福,雨不停,我們就不起來。」
這話前頭半句听來令人感動,後頭半句則有些犯蠢了。天下不下雨,是自然現象,什麼時候會由人說了算?至多不過是有些人憑經驗可以觀測。但那也是被動地窺視天象,仍然做不到主動去控制什麼。
但阮洛听出來了,這句有些犯倔的話,蘊含了他們的一種決心,而凝聚出這種決心的深厚感情,讓他不忍再直言斥責和命令在場任何人。
阮洛環顧了一遍場間所有人,又問道︰「你們都是這麼想的麼?」
很快,他听到了嗡嗡低沉的群聲回應。
阮洛沉默了稍許,側目對身邊的小玉小聲問道︰「這事是誰起的頭?」
「是最前面那兩位大媽……」看出阮洛在听到這話後。眼中浮現出疑惑,小玉怕他想錯了,又補充說道︰「她們都是大的女乃媽,之後也一直在府中服侍。」
阮洛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重新看向庭院中跪著的人,目光最後聚于人群最前頭的那兩個婦人身上,發現她們也已經在打冷顫。
阮洛在心中感嘆一聲。他不習慣僕人地服侍,居所里一向沒有養多少這類人。也就沒怎麼注意過這類人,但在今天。即便是對僕役無甚印象的他,也從葉家的這一群人里,感受到了驚訝與感動。
葉家平時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才會造就這樣一群人呢?
自己現在居住的宋宅,實際上並不是簡單的大宅院,其中僕人裝扮者,其實許多都是受過訓練的,旨在為皇帝培養一些較為特別的人才,可就是這樣的一種環境,或許比尋常宅戶人家要顯得齊心和睦,但于某種氛圍而言,卻還是有些趕不上只有二重院、僕役總共也不滿二十人的葉府。
阮洛拾步走下台階,扶起兩位大媽,認真說道︰「諾諾現在很需要兩位的安慰,你們應該多去陪她,而不是跪在這里,傷害自己的身體。」
兩位大媽記得剛才在宅中傳開的那道二皇子留下的口諭,此時見口諭所托的人就站在眼前近處,言語如此溫和,兩位大媽心頭稍松,剛剛站起的身形趔趄起來。
阮洛目色一動,掃向跪在兩位大媽左右的兩個家丁,面色一肅,命令道︰「你們兩個起來,扶著這兩位大娘先回屋休息。」
有人自覺站起身,依言而行。但兩位大媽在走之前,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阮,您知不知道我家老爺現在如何了?我們所有人都很擔心,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幫忙,可又放心不下,才只好跪在這兒。」
另一位大媽接著補充了一句︰「剛才二殿下來了,我們進不得老爺的房間,不知道他的情況如何,但又揪心得狠,所以……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離老爺最近。」
兩位大媽話語略顯凌亂,其實都是在重復著一個問題,阮洛卻能從這樣的話語中,听出她們急迫的情緒,人群里,也已經有人在她們的聲音落下時,沉聲附和起來。
阮洛沖人群揚起手,待所有人安靜下來,他才平靜地一字一句說道︰「你們現在更要保持鎮定,剛才皇子殿下已經留了一位御醫在府上,還有幾名大內侍衛,問題應該不大。倘若真有什麼問題,他們肯定能最快找來幫手。」
人群里傳出幾聲嘆息,又有一人出聲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見一見老爺?」
這種情況要是擱在尋常宅戶人家,家主若生病了,哪還是一個僕役說想見就見的,但阮洛在親眼看著這群人在雨中長跪,已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在他心里,這群人便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僕役了。
阮洛臉上略現遲疑神情,先只是道︰「你們先起來。」
眾人終于陸續起身,在冷雨里跪了那麼久,許多人剛一起身,都有了踉蹌姿態。
阮洛望著這群人,忍不住想感嘆一聲,但末了還是用深吸一口氣取代了之前那個不太積極的舉動,然後正目揚聲說道︰「大家服侍葉醫師已有些年頭,應該有些見識,明白治病的根本,還是在于醫術和藥材,而不是祈禱神靈。而我想說,你們與其期盼飄渺的天意,不如做些實際的行動。」
一個僕人忽然出聲道︰「小的知道,剛才皇子殿下留了口諭,把葉府的事都交給阮您了,所以您一定有辦法,我們大家也正是不知道該怎麼辦,需要一個拿主意的人。阮,你有什麼好辦法,盡管吩咐,我們一定會照做。」
這算是鼓舞士氣的一句話了,此話一出,所有人也才真正開始重視一個問題,將阮洛當成了葉家暫定的主人。
人群里,那個僕役的話音剛落下,很快就得到其他僕役地聲援。
其他人或許沒有打頭開口那個人的膽量和口才,支持的聲音許多都是含糊著的濁音,大多听不出是在說什麼,然而從所有人的目光所指以及眼中神情里可以看出,此時他們已經將主持葉府事務的權杖交給了阮洛。
無人特意指引,只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提了一句,這種同聲合氣的信任轉向,除了因為僕人之間相互團結,還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為之團結的目的︰一切為了葉府,一切為了老爺。
站在屋檐下的小玉默默舒了口氣,因為她心里的想法,其實與這些無助又慌亂的僕人很接近。
阮洛轉身走回屋檐下,站在地勢稍高于庭院地面一些的石階上,他才方便看清在場所有人臉上的情緒,才好斟酌合適于他們的回答,至少讓他們先安心境。
在轉身的時候,他也默默舒了口氣。
當波折到來,這些府中僕役、佣人或許做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事,或許他們的職務使他們已經養成听從指派的被動思維模式,但像葉府里這群僕役一樣,雖然亂,卻沒散,已經是這類人能擁有的很珍貴的一種精神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