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葉本是打算套出陶隱的話來,然後趁機打擊他幾句,誰叫他在桃村時那麼能刁難人!現在到了自己的地盤上,哼……
然而看見陶隱那氣急的模樣,她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現在陶隱是客,她坐在主人家的位置,地主之誼不是這麼來的。不過,能讓她不計前嫌的根本原因,還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在她回到京都、回到家的時候,或許是陶隱及時的出現,救了她燃眉之急的時候,她心里已經不氣了。
……
……
安排完手頭上的瑣事,莫葉來到伍書的住處時,他正站在木梯上修補屋檐殘缺的一角。
當莫葉仰起臉,視線從伍書下顎這個角度看向他的臉龐時,她就發現伍書也正微低著頭,視線從她的額前落下。
伍書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也許∼今年是我最後一次出海。」他說罷,輕輕推開了莫葉。
莫葉也正要自覺從伍書身前挪開,她順勢就倒退了幾步,繼續像剛才那樣,面朝伍書倒退行走。
她感覺伍書在剛才時,嗓音少有的輕柔了一回,這本來應該是她為之覺得新奇欣喜的發現,但當她听清他的內容,她又不禁臉色微沉,很自然的想到了一絲不好的事情。
「我是說,今年以後,我也許會听你的勸,不再去了。」看出莫葉眼中的那縷憂色,伍書又補充說了一句。同時他眼底似乎還有一絲微笑浮過。
莫葉這才精神一振,笑著道︰「這事兒你必須听我的啊!」
伍書沒有再理她這句話,語氣又趨于平淡,只是說道︰「到我身邊來,再跌倒,我不會拉你了。」
莫葉沒有吱聲,身形一偏,移步到伍書身畔,與他並肩行走。
她眼眸微垂,咬著下嘴唇。想到剛才自己差點仰面跌倒。最後卻撞入伍書懷中的事,她心里不禁也生了一絲漣漪,但又很快被她自行撫平。她覺得自己心里那曇花一現的怪妙感覺,有點無稽。
還好這感覺只是偶然浮過。不留痕跡。她很快就會淡忘。
擺平了心境。莫葉才開始思考今天伍書來找她的事。這並不是因為她太愛玩,所以直到現在才想起這事,而是因為之前剛與伍書踫面時。玩得有些太過火了,所以才會將正事暫時排擠下去。
在此期間,伍書也沒有主動提過這事。
眼看已經走到城門前,開始隨大眾步履排隊入城了,莫葉才忍不住扯了扯伍書的袖角,輕聲問道︰「叔,你還沒告訴我,你今天去那兒找我,是為了什麼事呢?」
「帶你去一個地方,到了你就會知道。」伍書側目掃了莫葉一眼,他雖然在賣關子,但在他的語調里,絲毫找不到開玩笑的意味。
所以莫葉沒有陪他耍嘴皮子,耐心等待起來,並開始調整心態。她隱隱覺得,伍書將要帶她去的地方,恐怕來頭不太簡單。
要去的應該是在內城某處,會是什麼地方呢?
過城檢之後,伍書帶著莫葉快步走過幾條街,最後在一道高高的院牆後面停下腳步。
眼前這院牆比一般的居民住宅圍牆要高很多,雖然是次要于屋牆的輔助建築,但只見它牆磚拼排格局嚴謹周密,隱約透出一種莊嚴厚重的建築氣質,絲毫沒有隨意拼湊的感覺。
若不是這面院牆的外圍地方開闊,還算鄰座了幾處居民宅院,高牆內也沒有傳出什麼鬼哭狼嚎的慘叫,莫葉差點就要以為,伍書帶她來到了京都府大牢後面。
——曾經他也不是沒帶她干過這種事。
伍書駐足後,視線在高牆外圍掃視一圈,然後目光回到莫葉身上,壓抑著嗓音說道︰「知道之前在郊野,我為什麼要突然暗算你一招麼?」
莫葉沒有多想太久,很快搖了搖頭。
她感覺此地的環境氣氛,有些緊張,似乎不適合多留步,所以一時想不透徹的問題,她便不浪費時間傷腦筋,只考慮盡可能不拖延兩人駐足于此的時長。
伍書也沒有再賣關子,立即又說道︰「剛才的考驗,我算你過關,所以才能帶你來這里。但等一會兒我們進去了,你仍需注意。」
莫葉沒有,只是神情嚴肅謹慎的點了點頭。事實上她在還沒有到達這兒時,已經在調整心緒了。
而在此時,待伍書說出了這句話,莫葉心里已能大致清楚,伍書又要帶她翻牆了。
只是不知道因何原因,伍書選中這處宅所。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伍書這次在翻牆之前,神情態度比那次帶她翻天牢時還要嚴肅鄭重。
待她與伍書交臂互扣肩膀,借了伍書手中那枚小盒子投射出的牽引力,以絕對超出人類縱躍上限的高度,足下一輕,只一次就越過高牆時,高牆圍攏保護起來的宅所內場景映入視線範圍,莫葉似乎一瞬間就明白過來,心里頓時有些慌張。
「別慌。」感覺到莫葉扣在自己肩上的手一陣抓緊,伍書忽然低聲快語一句,「我已找好落腳點,很隱蔽。」
莫葉聞言,立即強定身形。
隨後,兩人落在了一座小塔上。
這是一座燈塔,也是一座哨塔。塔上面積很小,容了兩個人落腳,位置竟是顯得有些勉強。莫葉腳踩的石板下方,則是一盞燈,白天它是熄滅的,只會在夜晚點亮。
而當夜幕降臨時,小塔上的這盞燈,燈光可以投到塔下府宅一半的面積。站在燈塔上的哨兵,只要目力臂力足夠遠,手中弓箭可以刺射的面積。也當是能分布到半個宅所。但在燈塔下方的人,若想瞄準燈塔上的哨兵,卻多數容易被燈光逼住視線,行動失去敏準,令燈塔上的哨兵有多余時間防範。
此燈塔頂,是這處府宅兩個極佳瞭望點之一。
但這重防之地,此時卻沒有哨兵把守。
莫葉很快就意識到了眼前這種現狀中的不正常之處,而她的思考方向大致也沒有錯。這座燈塔在白天的確也會有哨兵站守,而此時的無人狀態,只是因為伍書提前「打點」過。
伍書在塔頂縮緊身形蹲了片刻。隨後忽然舉起一臂。朝一個方向握緊的拳頭伸出食指勾了勾,很快就縮了回來。
這種時間口令,伍書也曾教過莫葉。拳頭為一個時辰,平手掌為半個時辰。一指天則是一刻鐘。伍書應該是向他在這府宅里「打點」過的幫手借用燈塔一刻鐘。剛剛他是在做再次確認。
確認完畢。伍書縮回身,掃視起周圍環境。
燈塔上空位的形體,接近于一個縮小的城樓。而整個燈塔又像是一個雜耍者用光溜的木杵頂起來的籮筐,尋常人想登上去,可不太容易。而處于上方的人,蹲身在塔頂容人的方槽里,則可以很好的借用邊沿那些類似城垛的鋸齒石磚,既掩護自己,又不阻礙自己的視線展開,觀察下方環境。
在伍書投遠目光,向四下掃視時,莫葉也默默在體內運轉起《乾照經》功法。
盡管她練習此功法才將近三年時間,取得的成果還只是積累了一些基礎,但她也要盡自己所能,將呼吸的聲音斂至最低,雖然是伍書主動要帶她來這兒的,她仍絲毫不想給他帶去麻煩。
因為這處府宅,是京都守備軍防統領府。
統領大人總掌京都外圍軍方權力,所以有時也會被下屬尊稱為總領大人。在非常時期,連屬于內城巡檢軍的京都府官兵都要轉職為附屬性質,參與到守備軍之中待受調配,共事守城事宜。在那時,京都府尹的控軍權力將會被統領大人架空,降座次到參謀一類的純文職行列。
甚至在那時,禁宮大內的御林軍,皇帝的近身武衛,都有一半能受其調配。
南昭每一個郡及以上建制完備的都城,都會設有守備軍,都守備統領,但專權、特權能達到京都守備軍統領大人這樣的高度,是絕此一處。
這皆因為皇帝對這位統領大人的信任。
他二人在「創業」之初,用時間和生死鑄成的情義,無人可比。對此封賞,連王家一路從北殺到南的嫡系軍隊都沒有意見,誰還能、還敢有意見?
皇帝就差沒給統領大人封侯爵了,只是統領大人他不要。
雖然那間雜貨鋪有著明面上的身份,在京都商圈固有的組成里,已經佔有一定的商鋪資歷,不需要掩藏身份,客源也穩定,但是在經過與其接觸了三年的時間以後,莫葉大致已經模清了這間雜貨鋪的真實「作用」。
在看見伍書點了點頭之後,莫葉忍不住又道︰「這樣的日子,過得跟你沒有退役時,也無差異啊?」
「有的。」伍書平靜開口,「不用四處來去,最多就是推敲統計一些已成的資料。」
莫葉將伍書的話仔細琢磨了一遍,臉上漸漸也流露出一絲欣然,問道︰「也就不用再出海了?」
統領大人至今未娶,也沒有什麼旁系的族親,既懶得打理封賞下來的田產,除了偶爾飲酒,也沒什麼別的嗜好。他的毅力、心志、信念比苦行僧還要堅韌,欲求卻比白痴還要簡單︰守好京都,保護皇帝義兄!
他就像皇帝座椅背上蒙的一張虎皮,也像皇帝拇指上圈的那枚碧玉扳指,又像皇帝隨拔隨出的飛龍匕。他對皇帝義兄的忠誠,簡單而直接,未曾想過離開。
他痴于探求武道奧妙境,所以才會控制自己的欲求,放棄許多作為人而慣有的愛好。
他痴于守護與義兄之間的誼情。童年常在野獸廝殺中求生的他,再獲得屬于人的文明與情感時,他會格外珍惜。王熾是他在回到人類生活環境中時,收獲的第一個兄弟,這種感情在心里撞出的深度,便如男人的處子心,可以一生銘記。
他雖然痴,但卻不傻。痴是他控制意念的結果,外在人道他的傻,也只是他痴念下的產物。
坐到了統領位置,掌握守備軍遠近分兩處駐守的數萬兵士,要做到松緊有度、調配靈活,把京都的防守工作做得密不透風,但又不能影響這座全國第二大商都日常頻繁的進出城行人走動,能勝任這項工作的人,過的日子可不止是表面上俸祿厚、受寵高、排場大那麼爽快,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每一天要消耗的腦力,可絲毫不少于六部任何一位最高長官。
厲蓋也不想每天把自己搞得這麼辛苦,時常還有很多煩心事,不能像拿刀砍人那麼一切就成了,必須抽絲剝繭慢慢來,才能把對社稷民生的傷害降到最低。
一切都是為了國朝的強盛計劃,而在他看來,支持他繼續工作每一天的信念,其實只是為了皇帝義兄。
如果能像以前那樣,只做義兄的影衛,那日子該過得多麼簡單?
只是他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自己暴露出來,無法繼續隱身下去,也就做不了影衛了。而不能離開他的辦法,就只能是擔任明面上的官職。
即便逃得過幾年前他的那次善意設計,估計也逃不過後頭幾十年,他有那麼多的謀士,可自己只有一個腦子。
每天清晨,都會有厚厚一摞公文簿堆上書桌。它們來自京都內外十二城門司,還包括四片城區一夜巡視後的大事記錄。這還只是在一天的工作里,要檢閱點批的首批關乎全城守備以及秩序的公文。
軍情來如疾風,過如烈火,即便今時戰事已歇,世道太平,然而作為一名從十數年戰事中磨練出來的職業軍人,仍不會因為在安穩的局勢里生活了幾年,就會松懈他的軍事警惕心。
雖然解攻為守,但對于守城和維護內城秩序的工作,統領大人都是按照分批逐進的步驟進行查管。早、中、晚各行一批,三個時辰的文件擱置時間,已經是他放心「耽誤」的極限了。
若將一天的公文都堆到查管,他認為這很可能會錯失一些關鍵的辦事時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