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宮中采辦這些細物完畢,胡坊主就會把剩下的那部分以不低的價格售給京都幾家茶館,因為質量以及尊譽方面倚了皇子殿下一些余輝,胡坊主自然會收個好價格。」
德妃听阿賈把話說到這一步,不禁失笑說道︰「不過是用麥稈制作的東西,還能賣多高的價格?再者,京都居民會習慣借用這種小物什飲茶?」
「娘娘息怒,先容賤奴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這也是陛下聖諭在前,萬民一家,切不可倚了皇家身份就負了百姓的益處。無論如何,總不能讓替宮里辦事的商家專做虧本生意。胡坊主憑此差事,借些皇子殿下的榮光去,賺回本錢,勉強也算在規矩之內。」太監阿賈斟字酌句地說到這里,忍不住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悄然看了一眼德妃此時的臉色。見她面容還算平靜,他才又補充說了一句︰「至于這麥管京都居民們用不用得慣,賤奴也——曾好奇問過胡坊主,以他的話來解釋。這小物什在京都的銷量竟還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小作坊量產。想必……想必京都居民是用得慣的吧。」
「哦……」德妃沉吟了一聲。悠然說道︰「听你剛才說來,華陽宮,還有公主那邊都在用這種物什,好像就只有本宮那里還未曾知曉了?」
太監阿賈聞言微怔。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連忙恭聲解釋道︰「娘娘息怒,因為這種物什……在使用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損了雅儀。所以……」
阿賈開口之初就是萬分,生怕給德妃抓住半點動怒的由頭,但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是將話說到一個死角。使用麥管有失雅儀?德妃不能失了姿儀,二皇子殿下就不需要姿儀了?公主也不需要了?
阿賈的語氣漸漸也遲疑起來,皂色太監服里頭。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就在這時,溫水潤喉後就一直安靜偎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忽然出聲說道︰「阿賈,你先退下吧。」
太監阿賈聞言如受大赦,連忙應聲,又向德妃告了一聲罪。就又拎起那還有大半壺開水的鶴嘴鐵壺。帶著那宮女收拾了桌上的杯盞。從內室退到外殿去了。
目光在那一對太監宮女出去的背影上停了停,德妃就轉過臉來望向王泓,微微一笑說道︰「華陽宮里的奴僕,倒也有一些可愛之處。就是有的地方也終是胡鬧了些。」
王泓淡笑著道︰「母妃說的胡鬧。是指兒臣用麥管嗦水的事?」
「何止此事……」德妃目光一指一旁桌上剛才放過那些杯盞的位置。面色微訝地道︰「就說那九盞斟水的事,母妃也是頭一次見到哩。」
王泓恍然一笑,解釋道︰「這也是那些宮婢想的招。有時候兒臣夜里忽然覺得渴了,但外殿水房爐子上擱著的都是滾燙開水,一時半會兒溫不了,他們又不可能像母妃那樣做,把水吹涼了,便想了這個辦法。」
德妃聞言,心緒微動,不知不覺就想到自己那宵懷宮里的宮婢們。相比較起來,宵懷宮里的侍婢雖然處處規矩,但也少了許多趣味,叫她們往左,她們便絕不會往右。今天來這一趟華陽宮,雖然叫她踫上幾個不守規矩的劣奴,但同時也讓她隱隱覺得,她寢宮里的那些宮奴個個都有些規矩得不似活人,倒似木頭。
沉默片刻後,德妃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看來,這些奴僕,也不是絲毫不知謹慎,剛才斟水時,他們也知道先將所有杯盞都燙一遍。」
這時的王泓忽然覺得時機已到,正準備趁著德妃此刻心思疏松之時,借勢說一說他對于剛才德妃的那個提議所持的不同意見。
可就在這時,德妃又先他一步開口,卻是要離開了。
「好了,母妃也不在這兒多打攪你休息了,這便回去了。」德妃說罷,就要轉身出去。
王泓也準備起身恭送,這時,德妃忽然又回過頭來,抬袖做了一個阻止的動作,然後她朝左右兩個宮女吩咐道︰「皇子前幾天受傷失血,身子有些涼,切不可再受風寒,你們兩個去屏風後頭的衣櫃里再取一套絲毯,給皇子加蓋上。」
兩個宮女連忙應聲,就朝內室後頭走去了。
王泓听聞此言,已是暗暗大吃一驚。
以前他的貼身侍婢小星還沒有離開華陽宮的時候,他曾派她監視過宵懷宮幾個月,所以他早就知道,德妃身邊的侍婢分兩種,一種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宮女,另一種則身懷不俗武藝。
他不知道德妃吩咐的那兩個宮女是不是屬于會武功的那一類別,如果是,只是憑她們對人的呼吸聲敏銳地覺察力。衣櫃里藏的那兩個人絕對難以繼續隱身了。
內心情緒起伏太過劇烈,臉上就難免有絲毫的顯露。
德妃望著起身至一半,忽然定住了身形的王泓,不禁疑問道︰「皇兒,你怎麼了?」
「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驚懼神情可能已經被德妃的眼光捕捉到了,精神又過于系掛衣櫃里藏著的那兩個人,王泓忽覺胸臆一滯,話不及說出口,一陣猛烈的咳意就竄上喉頭,他咳得躬起了背。
德妃見狀不禁心頭微疼。連忙走過來。一邊輕輕撫著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因為擔心而責備道︰「說是別受風寒,這就咳上了,你這孩子……為娘今晚上又要擔心得入不得眠了。」
王泓本想說些什麼。無奈這一通咳來得太激烈,他一時竟按捺不下去,連眼角都咳得濕了。
「毯子呢?!都在後頭磨蹭什麼呀,快點拿過來!」德妃朝去了屏風後拿絲毯的兩個宮女吼了一聲。
兩個宮女很快取了毯子回來。皆是手腳輕顫,有些懼于接近德妃,只將頭垂得極低的雙手將毯子遞過來。德妃似也暫時不管什麼姿儀了,一伸手就抓過質地輕柔的絲毯,然後扶王泓躺回榻上。替他蓋上兩重被毯。
因為多了一條毯子,佔了一些空間,德妃並沒有看見錦被掀開時露出的那冊子的一角。
替王泓掖被角時,德妃捏了捏那條毯子,臉色忽然又惱了起來。朝那兩個剛才去後頭拿毯子的宮女叱道︰「叫你們拿毯子,你們也不知道拿厚一點的來?!」
兩個宮女被呵斥得身子一抖。一個字不敢漏出口。驚惶得將本就低著的頭垂得更深了。
德妃瞪了那兩個宮女一眼——也不管她們此時是否看得見——然後她就視線一偏,又喚了兩個宮女去後頭。
這後頭被喚去取被子的兩個宮女果然速度夠快,並且取來的被子也足夠厚實,德妃照例要將那被子抓在手里。卻不料這被子比那絲毯可是沉重多了。她險些沒抱穩的滑落到地上。
她一時又怒了。叱道︰「這被子多久沒曬過了?濕沉得跟磚塊似的,這是能給人蓋的嗎?再去換!」
說罷,她一甩手將那疊得方正的錦被扔了出去。
兩個驚惶垂著頭的宮女仿佛額頭上長了雙眼楮。立時搶前一步,將主子甩月兌的錦被穩穩接住,然後快步又朝屏風後的衣櫃去了。
此時的二皇子王泓終于艱難地忍下了咳意,正好看見那兩個宮女接被子的動作,他暗暗心一沉,看出這兩個宮女正是德妃手下會使武功的那一類,連忙開口阻攔道︰「不用了,只蓋這兩層,就已經很暖和了。」
德妃側目看了他一眼,就見他攤開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又說道︰「手心都熱出汗了。」
德妃下意識在榻沿坐下,然後握起了王泓朝她攤開的那只手,緊接著她就覺得王泓的手一片滾燙。她心下一驚,順著王泓的小臂往上一探,里頭也是一片滾燙!
「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你身上難受都感覺不到的嗎?」。德妃先是焦慮地朝王泓責備了一聲,然後她偏過臉,急聲道︰「還站著做什麼,去傳御醫來!」
又有兩個宮女跑了出去。
待收回了目光,德妃又伸手探了探王泓的額頭,她不禁皺起了眉,驚疑說道︰「難怪母妃剛才沒有察覺,你這額頭有些涼,身上卻燒得滾燙,這是怎麼回事啊?」
王泓淡淡笑道︰「母妃別擔心,兒臣並不覺得如何難受,何況夜里發燒是兒臣以前常有的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
深秋午後的陽光並不灼烈,在星星散散的樹葉遮擋下,搖曳閃爍的光斑卻晃得樹蔭後的人感覺有些炫目。
莫葉隨手折了根黃葉樹枝,漫無目的的把玩,心思則已經飛出老遠。
在肅殺秋風的襲擾下,已經變得皮枯葉焦的枝條有什麼好玩的,她只不過是在焦慮的時候,習慣手上拿捏點什麼東西罷了。
「葉兒。」
忽然听到這喚聲,莫葉一怔,然後才回過神來,這是大師伯的聲音。
莫葉自樹梢上像一片葉子似的輕盈滑落,走向庭院中的蕭曠,恭恭敬敬地道︰「大師伯,你找我?」
「你怎麼跑到樹上面去了?」蕭曠看了看莫葉手中那根蔫卷了的樹枝,看得出她在樹上待了有一段時間,遲疑著又道︰「看你的樣子,還是在質疑那封信的真假。此事我可以作保,確是你師父親筆手跡。」
岑遲拿出的第二封署名林杉的信,上面覆有印信,其實即便沒有蕭曠在一旁解釋,她也是會的。只不過此時她覺得自己面對的境況,不是全憑書面指令做主那麼簡單。
在莫葉的心目中,眼前這位形神溫和卻實力極強的大師伯,有著能令師父也改變決定的威信,所以此時她心中有惑難解,很快便將信賴寄托在他身上。
「大師伯,我已經那封信了,我只是不安于另一件事。」頭一次啟齒質疑師父地決定,莫葉言語間仍有猶豫之意︰「信是我師父在幾天前寫的,他走得匆忙,那時候他恐怕難以預料這幾天會發生這麼多事情,此時我是不是該緩一緩信上交代的事情,安守宅內?」
「你考慮事情能有這麼寬,這很好。」蕭曠含笑頷首,徐徐又道︰「家里的事交給我就行了,昨夜的事,排場雖大,我卻未盡全力。若非念在這處宅院年內還得住人,受不得氣味太沖,此事的收場不會這麼溫和。」
听著大師伯輕描淡寫地說出這番話,待莫葉細思之後意會了其真正含義,不禁眼角突跳。
蕭曠于沉默中已將莫葉臉上一絲一縷的神情變幻收入眼底,他並沒有再多做解釋,只道︰「你快去吧,早去方能早回。」
「好。」莫葉不再多想,轉身去了自己屋里,準備出門的行裝。
蕭曠目送莫葉出門,登馬離開,一回頭就看見數步外的回廊里,岑遲攏著衣袖,半身掩在廊柱子後頭,也在朝這邊看。
「後悔了嗎?」。蕭曠神情清冷地朝他走去。
「我為何事後悔?」岑遲有些不自在地側了側身。
「那你就接著撐。」蕭曠似笑非笑的盯了岑遲一眼,「等林師弟回來,讓他收拾你,比我的手段管用。」
看著蕭曠拂袖而去,走得干脆,雖然沒在他臉上捕捉到什麼怒意,岑遲的心里卻已發愁起來,急忙跟了,綴在後頭不安地道︰「大師兄,我不過就是開個玩笑,真的很嚴重嗎?昨晚不是有你在麼?」
「因為受到威脅的不是你的妻兒,你才能把話說得這麼輕松。一時半會兒,估計你也體會不到,這件事對于林師弟而言,有多嚴重。」蕭曠驀然轉身,注視著身後差點剎不住腳撞上來的師弟,肅容道︰「倘若有一天,我、林師弟,還有師父他老人家,一齊被人綁了懸在崖上,讓你用一把骰子決定斬不斬繩鏈,你會怎麼想?」
這質問來得既直又狠,一反蕭曠平時溫言以勸的態度。
岑遲怔住了,只是稍微試想了一在那種處境,就覺得胸口如壓了一塊大石。平時他游戲人間的態度,此時全然煙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