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角長明燈幽弱的燈光映照下,布帶綰發,一身粗布衣裙的瘦弱女子小星沒有立即說些什麼,而是抬手放到王泓兩邊肩膀上,輕輕按他坐下。然後她就在他面前蹲來,先舉掌到嘴前呵了口氣,又快速搓了搓,然後就握起王泓赤著踩在地上的腳,慢慢揉了起來。
「殿下這個樣子可不行,會生病的。」布裙單薄女子小星揉完了王泓的左腳,又開始揉他的右腳,「還是這樣,晚上雙腳總捂不熱,現在都已經是暖春時節了。」
感受到足下傳來熟悉的揉按指勁,王泓愈發確定,昏暗燈光下的這個女子身影不是夢里那個虛影,而是他的小星真的回來了。
至于為什麼她能忽然出現在他的寢宮里,而寢宮內外的宮人全都毫無所察,根據他了解的小星那輕敏如燕的身手,她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華陽宮里有幾個資歷長久的宮人都知道*小星的另一重身份,他們必然也會幫小星一把,使她避開幾路巡視皇宮的羽林衛。
在失而復得的這一刻,王泓滿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覺得此時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難得到他的。所以在听了小星說那話時,他只是輕松笑道︰「白天多走動走動,自然就會暖了。你知道嗎?我堅持練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則還多些,能提四十五斤,還學會了騎馬,可不像從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來。慢慢說道︰「殿下今天騎馬出宮。小星也看見了。那時我真的好高興,但看見您手上纏著布帶,已經開始滲出紅跡,我又好擔心,便終于忍不住偷跑進宮,想看看您過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緒一陣起伏,遙遙設想了一下她在北邊干燥多沙之地的艱難生活,然後就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听你話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見我騎馬出宮。看見了我的傷手。你還不打算進宮來見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實回答。但她听王泓剛才說那話的後半段。惹得她的心緒禁不住一陣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後。她終于還是開口說道︰「三年前小星是獲罪出宮的。豈可隨意回來?若是被人發覺了,豈非又要給殿下帶去麻煩?見著殿體康健勝過從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經能照顧好自己。身邊有沒有一個小星,並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王泓臉上的喜悅漸漸冷卻。「你真的打算不回來了?」
小星微微低下頭。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熱轉冷的眼神變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當然必須回來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須做完最後一步。」
「你知道我現在問的不是那件事情。」從剛才發現小星出現在自己寢宮里開始。王泓的語調就放得很輕緩,然而話到此時,他的心緒起伏,也不管守在寢殿外的宮人會不會聞聲進來,聲音不知不覺陡然抬高,「三年前你獲的罪本來就是我的主意設計,現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獎賞你什麼,至少也會想辦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邊。可你為何還要說那些話?你不想回來?」
他的聲到了這一步,終于引來守在寢宮門外幾個宮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問了一聲︰「殿下,發生什麼事了嗎?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聲音立即從門縫里透射出來,語氣里還明顯帶著一絲怒意︰「門外所有人,都給本宮再退十步!」
幾個宮人聞言肩膀一顫,他們都極少看見二殿下動怒,因而他這一怒也極具份量,一句話轟得寢宮外的兩名宮女、一名太監一口氣退得老遠。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門旁,才數滿十步,這三個宮人與門口的侍衛一陣面面相覷,才有些回過神來攝政王的金牌寵妃全文閱讀。
大門處與寢殿內室隔了兩道牆,里頭人外面听不見,外面的動靜對里面之人亦如是。猶豫了片刻後,門左那個侍衛一臉疑惑地忍不住問道︰「你們仨怎麼都出來了?今天不用守夜?」
從寢殿退出來的那個太監聞言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而原本輪值今天在寢殿內室守夜,卻在莫名其妙地掌燈後就被喚了出來的那個宮女則好奇說道︰「我剛才好像听見殿下似乎在跟誰,然後就忽然很生氣的樣子……」
「噢……」掌燈宮女的話還沒說完,那提問的侍衛就仿佛明白了什麼,沉吟了一聲。
這下就輪到掌燈宮女好奇了,她不禁問道︰「你們說,這究竟是什麼事兒啊?難道殿下是在說夢話?但我才從里面出來不久,殿下怎麼可能立即睡著還做夢……」
又是沒等這宮女把話說完,她就听那侍衛和太監異口同聲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繼續當做不知道好了!」
宮女的雙瞳微縮,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只是懦懦地低聲嘀咕了幾個字,便緊緊閉上了嘴。
寢殿內室,二皇子王泓與布裙女子小星的無聲對視還在繼續。
如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頭來,並不作任何說明與解釋,只是語調頗為傷感地道︰「殿下,您別生氣,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對您來說,我……我已經沒法再為你做事了……」
王泓聞言微怔,緊接著他仿佛能預見什麼極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滯,深吸了一口氣強鎮精神,然後說道︰「你怎麼了?」
小星幽幽嘆了口氣,沒有。只是從衣袖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在眼前吹亮。
火折子燃起的火光雖然不如三角琉璃燈那般明亮如晝,但要照清楚一個女子的臉龐,倒也足夠了。
而就在眼前那個熟悉的臉孔變得清晰起來的時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從榻上站了起來,,臉上一片驚容,習慣抿著的嘴唇抖動了數下,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眼前女子的臉龐還是那樣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顯秀氣;她的雙眉還是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獨顯一種堅強氣質;她仍是那個單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時候顯得很真誠。不笑的時候則是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但……今時的她。左邊額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傷痕!
那傷痕大約有一塊玉牌帶扣的大小,異色鮮明……
「怎麼會這樣?」怔神片刻後的王泓驀然伸出雙手,抓住小星已經開始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一句話剛落下。就緊接著又問道︰「是誰做的?!」
他沒有問她額角的這塊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問是誰做的,語氣里滿是要找那個惡賊算賬。替她報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頓時升起一股感激的溫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嘆了一口氣。徐徐將她在北邊的遭遇講了一遍。
听她述說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氣息急促起來,而待她將離京三年以來在北邊的經歷全部講完。王泓站著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倒。恰在這時,小星手里的火折子已經燃盡熄滅,室內頓時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習武之人,眼光敏銳于常人,她的視力很快擺月兌那種光線驟然明暗給眼楮造成的假盲癥狀,就看見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後就軟倒下去。
「殿下!」
小星心中一驚,信手甩掉指尖捏著的火折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完美弧線。
她想扶住他,卻不料他昏厥時全然月兌力,身體下墜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著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卻沒想到最後情況轉變成她帶著自身的重量,壓在王泓胸前,兩人一齊摔在榻上,發出「咚」一聲沉悶的撞響。
耳畔听著王泓急促的呼吸聲,胸脯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胸膛正急劇起伏,小星的心頓時如在滾油上煎烤,她連忙從他胸前爬開,就坐在他身旁榻上,緊張地連喚數聲︰「殿下!殿下!」
若非寢殿內室留守的宮人早一步被王泓喚到殿外去了,隔了兩道牆,那些宮人听到屋內這般動靜,便可能立即就闖進來了。
王泓攜著小星身體的重量摔在榻上,這一摔並不輕松,後背傳來的鈍痛,還有傷手上傳來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過來。
然而他只要一恢復清醒的神智,剛剛從小星的述說里了解到的諸件事情便會一起涌現于腦海,令他仿佛心頭壓著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要用上比擬平時雙倍的勁力。
小星正用雙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脈,希望這樣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暢和一些。看見他睜眼醒來,她亦是心緒略松,剛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嚇傻了。
白天見他馳馬飛奔的身影,她只覺得他比起以前,似乎變了一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既叫她覺得歡喜,又令她感覺到一絲落寞,也許今後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是沒想到她才一回來,就又使他氣急成這個樣子!仿佛他立即從白天英姿勃發的樣子,退到了幾年前身虛體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顧,而且若無她在身邊,他還能生活得更康健快樂?
小星的心里滑過一絲苦澀,心里那個離開的念頭更加堅定。
而在離開之前,對于他三年前交托的任務,她必須將最後一個步驟完善。
知道王泓此時的心緒起伏,怕是再听不得刺激神經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將她在的三年里在北邊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個分類,將不好的消息暫時壓後,挑了幾個應該能令他感覺欣慰的事情,溫和平緩地說道︰「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邊。雖然吃了一些苦,但收獲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獲知的關于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經……」
小星的話才剛說到這里,還沒到她認為值得欣喜的關鍵點,就听王泓忽然開口,喃喃說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出的那個主意,你不會去北邊,也就不會遇上北雁的游騎,被擄去吃了一年牢獄之苦……這全都是我的過失……」
小星听得他這喃喃自責之聲。心底里先是一陣泛疼。但漸漸的,她的眼神就變得堅定起來,注視著王泓有些神采渙離的眼楮,認真說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嗎?看來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堅持著的那件事情。」
得知了這個消息,王泓眼中果然浮現一絲笑意,舒了口氣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憑林先生的能力,怎會輕易出事呢。」
他的話音剛落,室內忽然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拳頭砸在木板上發出的聲音。
小星眉梢一挑,抑聲說道︰「有人!」
說罷,她已經敏銳的覺察出那聲響傳來的方向,腳下星步交錯,人已經閃身到了榻尾一段屏風的後頭。
王泓正要阻攔,但比起小星的敏捷身手,他還是慢了一些。不過,小星地察覺方向是對的,寢殿內室那道潑墨四君子屏風後頭,果真是藏有一個人的。
對于此人,王泓本不準備對任何人提起,但現在小星既然主動發現了,就有些瞞不下去了。
先于所有人將此人的身份透露給小星知道,這事兒也不是行不通,小星的辦事能力和嚴謹做派他是信得過的,並且這個屏風後的人說起來還與小星去北邊三年所查的事情有著些許關聯。
只是,此人身份特別,他認為自己有必要親自一趟。以小星的風格,在他的寢宮發現非皇宮內的侍人,免不得要先給那人一些皮肉之苦。
王泓默然斟酌著這些細微事端,已經快速翻身下榻,趿著鞋就往那屏風走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