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才說出那句幾乎可以改變一個宮女命運的話後,偎坐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著眼眸。那太監的話他也听見了,而事實上他也正是那樣的人,習慣溫和對待身邊所有人,不喜歡把這些細心服侍他的人真的當做牛馬牲口,看見這些人受罰,他心里不會有絲毫的愉快。
何況此時這個宮女所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是被自己硬栽上頭的。但他當然也能明白,那個太監忽然開口,幫腔得很恰當,雖然那樣會害那個宮女被罰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堅定保護小星的初衷。
只是這樣需要傷害一個人,才能保護到另一個人的做法,終究讓他有些心存歉疚。
處置了那個宮女之後,德妃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她還沒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回轉目光,隔著一層如霧絲帳看向王泓,語氣里似有些無奈地道︰「母妃剛過來那][].[].[]會兒還在納悶,怎麼你寢宮里的人都站到大門口去了,現在可見,是這些宮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驅了出來。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奴僕不好用,僅僅驅開是無用的,就得換掉。這話母妃都跟你說過許多回了,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實在不好再給德妃助怒,牽連自己寢宮里的僕人多受苦難,他便輕聲說道︰「華陽宮里的奴婢平時伺候兒臣還是很盡心盡責的,偶爾有些失察。也不是什麼大事,教訓幾句便罷,他們會長記性的。」
「教導他們恪守宮里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里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閑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里的奴僕,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里的奴僕。本宮全都要換!」
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里的幾個霄懷宮的奴僕,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著。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里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听了德妃的話之後,心里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僕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麼,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著手查過來,自己寢宮里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僕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僕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月復。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僕里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面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里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只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里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只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只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著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里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只茶壺,就只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太監阿賈在華陽宮待了數年,資歷和經驗皆長,面對德妃的質問,也比較能鎮得住心神。他略作斟酌後便解釋道︰「娘娘息怒,請听賤奴解釋,這是二皇子殿下的習慣,水要溫了才入尊口。」
「哦?」德妃詫異了一聲。
太監阿賈命那宮女將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只把茶壺挪開,九只茶盞則分兩排仍舊擺在托盤里誓不為妻︰全球緝捕少。然後他就拎高手里的鶴嘴大鐵壺,上下那麼一挪移,托盤里的九只茶盞里就都有了半盞開水。
這一番斟水的功夫,動作快且流暢,幾乎沒有一滴多余的燙水灑落在托盤外。
緊接著,那宮女就將之前挪出托盤的那只茶壺掀開瓷蓋,然後她依次將九只茶盞里的開水晃蕩一下,傾入茶壺中,再依次又將九只燙過開水的骨瓷茶盞放回托盤內,依然是上下排了兩行。
太監阿賈再次拎高手中的鶴嘴大開水壺。這一次他沒有上下挪移,而是只注滿了一個杯盞。
宮女再次走近桌旁,也沒有再將那一杯開水晃蕩一下,就傾入一旁的茶壺里,而是以那一杯開水為起始,依次從九個骨瓷盞中傾過。
輪到傾入最後一只骨瓷杯盞中時,她就端起那杯已經不再熱氣蒸騰的開水,輕輕在托盤里一塊柔絨帕子上頓了頓,拭干了盞底帶著的星許水漬,最後端著那杯水向榻邊走去。
已經有兩個機敏的宮女一左一右伸手將絲帳撩起了一角。
「殿下。水溫了。可以潤口了。」端著杯盞的宮女就站在榻邊,並不敢坐上去,只是傾斜著上身,雙手將杯盞遞了。
二皇子王泓剛剛接過杯盞。就听那太監阿賈又開口輕詢了一聲︰「殿下。需要麥管嗎?」。
王泓微微搖了搖頭。端著茶盞的手舉高了些,先淺淺抿了一口,然後就三兩口將盞中溫水盡飲入月復。遞回空杯時。他舒適地吁了口氣。
德妃一直默然看著這一幕,心里已經浮升起幾個疑惑,到了此時,她才看向那太監阿賈,開口問道︰「你剛才說的‘麥管’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小管。」太監阿賈說著,已經伸手取過早就擱在托盤里的一只小長形匣子,開啟匣蓋,躬著身雙手遞過額頭,好讓德妃看清匣子中的事物,然後他才接著解釋︰「這是從成熟小麥的桿上截取的,每一根都經過賤奴仔細檢查清洗,有時候殿下夜里口渴的時候。用上這種麥桿,便不用坐起來也可以喝水,也不會嗆著。」
德妃听了他這解釋,眼里現出一絲新奇神色。
早些年她隨王熾居于北方,小麥是那里的農民最長播種的農作物。北方小麥抗擊多風氣候,又因為一些地利土質的原因,普遍長得禾密桿粗,穗子也大。但此時德妃眼見太監阿賈手托的匣子里擺的雖然的確是麥稈,但明顯像是南方小麥。
「這東西是怎麼得的?」德妃伸指拈起一根麥管,上下看了看兩端管口的斷面。又道︰「這東西安全嗎?」。
太監阿賈垂眉恭聲說道︰「這種麥管已經被京都商人設計專門的工藝精制過。並在不少茶館鋪貨使用。不過,選購入宮的這一批是由胡氏工坊獨開一個工區制作的,應該不會出問題。」
……
吃完早飯,莫葉喚僕人打了桶井水,以棉帕浸了,然後鋪開在臉上。井水雖涼,卻沒有深秋的那種寒冽,莫葉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在早間提神。
盡管她不怎麼的在意,可只要她身在林宅,就不缺關心她的人。
盞茶工夫過後,莫葉掀了棉帕,準備回屋換身出行衣服,就看見陳酒自回廊那頭緩緩行來,手里拿了個精致的盒子。
「師娘。」莫葉站定,想起剛才在飯桌上,林杉提到今天要她去拜訪的那位老先生時,陳酒流露出的細微表情,顯然也是知曉的,但她選擇了與林杉一樣知而不言。
等陳酒走近,莫葉暫時壓下心頭疑惑,沒有立即向陳酒打听那位老先生的事兒,只是盯著她手中那個盒子,笑著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是女人涂抹在臉上的花膏。」陳酒握著莫葉的手,與她一起往屋里走,含笑接著道︰「昨日樓里的過來看望我,特意帶來,說是要給小花用。她們也是太著急了,那麼小的孩子哪用得著這個,給你用倒是剛好。」
得知這盒東西的來歷,莫葉暗覺驚訝。
東風樓里那套描眉抹臉涂指甲的物什,她是見過的,雖然不如何的懂其中的門道,卻見識過其種類數量,如果全拿出來,堆滿一桌不在話下。
但在陳酒打開那盒花膏後,莫葉又默默的舒了口氣。
確如陳酒所言,雖然這盒花膏是東風樓的「作品」,可既然是送給小孩子的禮物,自然不會像明媚女子所用之物那麼風格艷麗。小木盒里只有一種花膏,香氣很淡,膏體純淨剔透,只看一眼便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我知道你打井水洗臉是為了提神,你長久如此,也沒有什麼不妥。不過眼看著就快要入冬,外頭的風可不止是冷了,你這樣匆忙出去,要不了幾天臉上可就受不住了。」陳酒拉著莫葉坐下,然後仔細幫她在臉上均勻涂了一層那種色澤剔透的花膏,同時又叮囑道︰「調香研膏,在京都除了東風樓,沒誰敢稱第一家。你自小跟著你師父長大,有些隨了他的性子,也沒什麼手帕交,女兒家該知道的事兒,以後讓我慢慢教你吧。」
「調香研膏……」莫葉很快就又想起那能鋪開一桌子的物什,未及深思便感覺一陣頭暈,不禁吐了吐舌頭,想要拒絕。
陳酒既然知道莫葉的個性有些隨了林杉,又怎會猜不出她此時心中所想,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假意惱道︰「你不想學是吧?也好,我並沒打算全教給你。」
莫葉的確不想學這些,聞言心頭一喜,但見陳酒臉上有遺憾神色,便也不好將自己的這種喜悅表現得太張揚,只能微低了頭,「嘿嘿」干笑兩聲。
陳酒忽然道︰「但你至少要跟著我學會最基礎的那一套本領,女子的體質、發膚,比起男子,終究是要脆弱幾分,讓你學這些,也是教你能更好的保護自己。」
話說到這里,陳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緊要的事情,眼中一亮,又道︰「此事我還沒跟你師父商量過,不知道他的意思……」
莫葉心里微沉,若讓師父知道,憑他的處事風格,只怕是要自己學足了才能罷手。
不等陳酒把話說完,莫葉便搶著說道︰「師娘,這種女兒家的事,就不用勞煩師父插手了吧。以後我跟您學,一定認真仔細的學,您千萬放心。」
陳酒這才表示滿意地點點頭,一絲得意蔓延在眼角。
她心里覺得,捏準了莫葉最忌憚的事兒,這孩子唯命是從的緊張模樣,總算透出幾分這個年齡的人該有的生動。但轉瞬她又覺得,拿著林杉命令莫葉的這種事,實非上策,今後還得多想想別的方法加以引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