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勞獎賞,能者得之,新君在這一點上做到了精準劃分,一應舉措很能服人。
但在這樣的太醫局待了七年,華施閑卻有些厭倦了。
或許他正心處的這種狀態若是被公開,一定會有一部分人指責他是不是生活太穩定無憂了,才會冒出這種不知報答皇帝知遇之恩的散漫念頭。但絕對還有一部分人會附會他的這種想法,因為籠子里的金絲雀也會有躍出精致華美的鳥籠子,舍卻飽月復而美味的食物,只求飛向廣闊天空,將羽翼展開至最大限度的願望。
不止是一個御醫有類似華施閑心里的這個念頭,區別只在于是偶爾想想,還是漸漸每一天都會這麼思酌個把時辰。
投身皇宮大內御醫院,活動範圍也就固定了,不能像目前大約只生活在傳說中的那位藥鬼廖世一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醫道的上潛力,明顯還不止那()幾萬言御用醫門收錄的醫書之中,而在于廣闊的大千世界里。京都醫士雖盛,卻還遠遠不夠概括整個醫業的能量。
身為皇家榮譽醫官,上享耀目身份,至下卻不怎麼方便收徒。醫官收徒弟得走一套較為繁瑣的章程,因為這道門檻,雖然能入門的醫童生員品性上都不差,卻又免不了會錯過一些出身雖低,但頭腦思維方式卻有習醫天賦奇才的苗子。
由皇帝欽點的御醫,輕易還不能接診平民病患。但從側面角度來看,病人的復雜程度是可以提升醫者的經驗和醫技的。目前華施閑待在太醫局,除了使弄的藥材都是在采辦入宮以前精揀過的,連治療服務的對象也是固定的那幾位,輕易不能有、或者說根本就不該去設想新的嘗試,這實在大大禁錮了他求進步的意願。
而最令他煩悶生郁的,就是這個比較固定的醫治服務群里,就有一個二皇子王泓這樣的老病號。
二皇子的虛弱之癥一直未見徹底康復,時常反復的病況令醫界名門之後的華施閑內心很受打擊。
風寒發熱是這三個御醫之前就商議過的,此時意見再次歸于一致。思及這位性情溫和的皇子卻有一位德字冠譽卻手段頗狠的義母。三個御醫此次出診華陽宮這一趟。行事不禁都有些過于謹慎了。
配好了藥,交交給兩名生員負責去煎煮,三名御醫從華陽宮里走出來,不禁皆是連嘆數聲。
行于植滿松竹等青之君子的庭院間。背後那座宮殿漸漸由松蓋竹蔭遮去。圓潤鵝卵石鋪就的曲折小徑前頭。剛才皇子話里提到過的那座假山漸漸現出半邊來。
這座假山是前朝那位敗國君主斥重資打造的,山體雖為人工塑造,但本質卻是實實在在的從天脈峰上挪下來的一塊整石。
前朝工部存檔有錄。此整固山石重逾萬鈞。七十三年前由工匠從天脈峰上采下來時,因為天脈峰奇陡無比,用不了牛馬之力,全程都是靠人力搬運,動用奴工上達千人。
又有史官文錄,在這塊巨大山石的運輸的過程中,因為失足滑下陡峭岩崖喪命的奴工就有二十余人,摔殘十四人。外加上采石的時候不慎被鑿子鑿穿手心、被錘子敲斷手指致殘,被連番山頂暴曬與強勞奪去性命的奴工,為了這一座假山。只是在天脈峰上就折損了奴工六十人。
六十這個數字。整好是前朝最後一位敗國君主下旨采石直至亡國的年份長度。
諷刺的是,據前朝史錄,那位亡國君主采下此巨石的用意,據說是經當時欽天監主官「問天」之後的結果。據說。有此巨石鎮守皇宮。能保皇都穩定。
這麼重的巨石。可能在面對地裂之變的時候,依然能絲毫不被撼動,只是前朝亡國君主沒能來得及懲罰那位欽天監主官的另一項重大勘測失誤了。
新京都落座的湖陽郡。如今儼然一派皇都浩瀚氣勢,只不過它的主人早換了別家。天脈峰巨石若真的能鎮壓守護著什麼,也不再是為前朝那位君主施為了。
與那對前朝留下來的凶獅石雕被挪來挪去,最後丟去了統領府大門口看門的處境不同,這座原本落地在前朝東宮太子殿的假山,在新朝建立後,只被挪了一次,就是搬移到了華陽宮前庭院。每一個來訪華陽宮的人,但凡走的前庭主路,必然都能在來時和走時看到它。
十多年前挪移這塊巨石的時候,只是平地搬運,就折騰了羽林衛數百人揮汗如雨,難以想象,當這塊巨型山石從前朝原帝京鄴都搬運至新京都湖陽的這一路上,可能又會折損多少苦力奴工。
可想而之,前朝那兩份保存下來的案卷,很可能還有許多關于這座假山的細節事端未有記錄。當年為這一塊無聲無息並不能創造出什麼的頑石,不知還有多少案錄在外的鮮活生命折損了進去。
這塊從山路萬分險惡的天脈峰上采下來的巨石,本身卻被前朝君主搜集來的一批能工巧匠打造出一派繁華市井的景象。
假山之巔有極具仙風意境的道觀,觀中高閣上有輕晃手中拂塵作掐指測算天機的銀須道人,道觀庭院間也有對坐而弈,面露沉思狀的年輕道士。
山腰上密林間,稀疏隱約可見扛著老枝彎弓,斜拎死獸的獵人,還有幾個正在砍樹的樵夫。
山下臨湖,聚民成鎮,市井氛圍就濃厚起來。鎮街上售肉賣菜、挑著貨單兜售雜貨的生意人舉止各異,神態栩栩,正在購買或只是閑逛的路人亦神情舉止栩然生動。
街頭檐底還有幾個孩童或跪或趴在地上,正在玩鐵珠子。這假山風景是按真人比例的三分之一雕琢塑造的,但那幾個孩童玩鐵珠子的場景,卻是將地上滾在兩個劃地圓環里的細小鐵珠子個數都刻得清晰可數。
若不閱讀工部留存的那份陳年檔案,實在難以想象這樣表面上看來極具豐富涵義和美感的事物,曾經染過那麼多苦力奴工的鮮血,有如惡靈附體。
這座假山每隔半個月就會由宮婢打水清洗一遍,工部巧手匠人每年會來描補一次漆色。假山成品這麼多年,因為石體本身質量上乘,倒並未見石雕有什麼損失,至多不過就是漆色有些變了。
……
華施閑走上前半步。示意那兩個宮女可以退開。然後他朝榻上皇子淺揖一禮,解釋道︰「殿下的傷病有忽然加重的趨向。微臣等三位醫官並足前來。一番診治之後。還有幾個問題想請示于殿下,如此才能更明確的擇配藥料。為此必須喚醒殿下勞耗精神,還請殿下諒解恕罪。」
「華醫官一心為病者思量。何罪之有。」二皇子王泓虛弱地開口。話語漸趨簡短。「問吧。」
「皇子殿下……」始個開口問詢的。是主治趙御醫,他斟酌著說道︰「殿下昨夜是否還去過室外,因此染受風寒?」
王泓聞言漸漸凝起了目光。平靜看了趙御醫片刻後,他才以極緩慢的語速說道︰「因為陛下之事,昨夜本宮的確有些失眠。雖然因為身體疲累,很早就歇下了,可精神一直很清醒。夜半的時候,本宮披衣起身到外頭走了走,以為再累一些就能睡著了。」
果然不出華施閑所料,趙御醫在听了皇子的回答後,心里默默這麼想著。不過,也是因為思及華施閑表述過的揣摩,趙御醫很快又問道︰「恕微臣冒昧,敢問殿下去過何處?」
「趙醫官何故如此發問?」因為昨夜自己經歷的事情暫時必須秘而不宣,所以陡然一听趙御醫這詢問,皇子臉上神情里頓時透出一絲不悅。
趙御醫問的這個問題太湊巧,正中王泓顧慮處,所以任這個問題問出時用的語氣是多麼溫和,病中強撐精神的王泓也不會有多少耐心應付了。
頓聲片刻後,二皇子王泓又想到趙御醫之前話里提到的「風寒」二字,隱約意識到一個問題,就又編纂遮掩了一句︰「只是繞著小園子里那座假山走了幾圈,這也能出問題?」
皇子不確定趙御醫是不是已經知曉了什麼,故而他這反問實際上有兩重意思。一來繞假山走幾圈就因此受了風寒病倒實非他所能料;二來是試探︰自己的寢宮,難道還有什麼不能閑步于庭的約束?
只是略微動了動心神,王泓就頓時覺得一陣疲累感如海潮一般席卷上頭,不等听那幾個醫官後面還問了什麼,他的意識就控制不住的模糊起來,再度昏沉睡去。
「殿下?」趙御醫正至半途,才忽然覺察到榻上皇子情況有異。探詢了一聲,確定皇子忽然就昏睡,他便不敢再打攪了,只是默然長吁一口氣。
剛才為皇子施針的華施閑見此情形,就輕聲說了句︰「殿下本來就是強打精神醒著,便也容易隨時散神。」
昨夜由宮女請過來一次的那位馮御醫行至榻邊,再次為昏睡中的皇子診脈,靜默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對兩個同僚說道︰「是風寒無疑,照此拿藥吧。」
……
「昨夜京都並未降雨,但殿下的靴底卻沾了些新泥。你們不要覺得奇怪,有時候要準確的為一名病人治療,了解對方的日常起居活動也是有必要的,並不全然是依賴于醫書理論。」華施閑微微頓聲,然後就繼續說道︰「二殿下傷病忽然加重的事,也就在此時,你我三人能議一議,究竟是什麼原因。」
趙、馮兩位御醫漸漸明白過來,到了此時,華施閑心里還記著盡可能為沒來的陳御醫月兌責,或者找到可以為他減責的理由。兩位御醫先是為此對華施閑心生善意感激,但他們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很快又有些犯難起來。
華施閑已經有言在先了,此時剛剛退熱的皇子最好是不被打攪的繼續睡一會兒,可他們二人明明知道,卻還要打攪,這麼做似乎就有些謀私而不顧病人的意味了。
可有這重顧慮是一回事,華施閑說的這一番話也有能算作醫囑的東西。比如使皇子傷病加重的原因,若不是藥的問題,而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趙、馮兩位御醫施藥的細則可能就會有些改變了。
只沉默了片刻,這幾天主要負責治療二皇子手傷的趙御醫就點頭示意。
如果自己這邊仔細些,一來是為了病人好,再者也許這道新方劑的某種嫌疑經過自己的診治,就能與陳御醫無端落到頭上的罪責一同撇開了。
廖世的藥真的救治過許多人的傷痛,陳御醫只是一時疏忽失妥,而太醫局真的不能再缺醫了。
「二殿下這幾天身體耗損頗大,體能有些回到從前了,還請二位長話短說。」華施閑再囑咐了一句,才將目光轉回自己手底下的銀針上,並未見他多了什麼動作,實際上是略微改變了取針的走穴順序,將扎在二皇子背後重要穴點上的最後三根銀針輕輕取了。
取完針,華施閑伸指在二皇子背後慢慢推拿數下。很快,皇子雙眉間的那寸平坦就再次皺了起來,眼皮顫動了幾下,他便睜眼醒轉。
最有可能使一個沉睡中的人醒來的原因,除了極強的噪音,再就是痛苦的感受了。
身上異樣的滾燙溫度退去後,二皇子王泓臉上那兩片病態的紅潮也褪了,只剩下一片蒼白底色,他蹙著眉頭醒來,白痴都知道他現在會有多麼難受。
但當他看清榻旁圍了三位御醫,他頓時又強打起精神,想表達出他對行醫救人者一慣的禮敬。但他很快也發現,此時自己身上一絲力氣也無,想掙身起來,最終又只能保持趴著的姿勢動彈不了多少。
華施閑收了用過的銀針遞給一個生員助手,眼見二皇子想起身,他就招手門口侍立的那兩個宮婢走近,但只是扶著二皇子幫他翻了個身。將錦被蓋好,他便從榻沿起身。與另外兩名御醫站到一起,向榻上仰臥的皇子施了一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