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熾今天來這里,本來就準備與他商量這件事,還有些不確定的感覺他或許會拒絕,然而此時他這樣一開口,似乎這件事頓時就能順勢定下了。
王熾微微一笑,說道︰「雖然我有心使南昭商行花開遍地,但我必須承認,自己並不是這行里頭的能手,所以有些事情必須找專人代勞。」
此時的阮洛已經能感受到一個問題的所在了,雙瞳頓時微縮。
王熾將門外一名御前武衛喚了進來。此衛士顯然是在隨陛下出宮之前,就已經受到了指示安排,進了書房的他沒有多說什麼,直接從緊口的衣袖中抽出一支卷軸,恭敬的雙手遞給王熾,然後很快又轉身出去,關上了大門,繼續守在門口。
第一眼看見這一幕,阮洛還以為王熾這是要親自頒發密旨,正要再行大禮受旨,卻被王熾攔住,只叫他把書桌騰開。
待桌上的一應事物全部被挪開,置去了書架一角,王熾才擱下手中卷軸于書桌一端,抽離了細繩,彈指推開卷軸。此卷軸比黃綢聖旨的材料格式不知寬了多少,從書桌一端鋪向另外一端,軸中圖案卻不是一個整體,而分為四個板塊,多為非常簡單的工筆線條構圖,縱橫于一起卻讓人一眼看去只感覺極為復雜。
「你與燕家算是同行了,而且還是已經合作多次的同行。」王熾的臉上微笑依舊,「同行之間共同話題多。凡事也好打商量,更重要的是,你陪伴在燕家左右,他比較不容易懷疑你代表了我的眼楮。」
阮洛目光微凜,沒想到自己剛在一個月前費盡心思避免的事情,如今還是落在了他頭上。而且這一次他面對的邀請人是南昭君主,無論如何,他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拒絕。
裝病這一記是再難用上了,且不說他最近這兩年身體已經被調養得強過以前不知多少倍,連風寒小疾都沒了蹤影。只說上次用這一招。還是托他認識的那幾名郎中配合得好,但這種做戲在皇帝面前是決然行不通的。
也罷,這差事,接便接下了。
阮洛只沉默了片刻。便決定了選擇。
如果燕家本身穩定。自己這一去。也就是等于跑了一次遠商。而這類事在經商活動中並不少見,燕家的人看見自己離開了京都,出現在異地。還真是難得找出質疑,自己也好拿捏借口。
只是……
就在阮洛正要定下心計,準備宣聲受命的時候,他忽然從桌上那幅筆法怪異的畫軸里看出了一些眼熟的東西,並在此時,他心里也冒出一個疑問。
這個工筆線圖,描的大約是大青川流域的地勢。
幾年前阮洛還在泊郡養病時,王哲陪著他住一個院子。王哲最大的業余愛好除了把泊郡漫山遍野的野味都吃了個遍,還喜歡研勘地理,三年下來他的書房里收集了幾大捆地理書籍。阮洛雖然對這方面不太感興趣,但這些書就堆在眼前,三年時光漫漫,他當然不可避免的也讀過幾本。
自那時起,王哲嘴邊常掛著的一個地方就是大青川流域。
這倒不是因為他游歷計劃的下一站會去那里,他只是因他那皇帝父親之憂而憂,也總是思索著要盡早把那塊地方收入南昭領地的事。
一旦有閑就會思慮此時,並非因為王哲是個好戰之人,而是因為那地方住著一群蠻人,每天淨做些打家劫舍、屠戮無辜的惡事,實可謂禍害一方的惡勢力。即便是普通百姓,听了從那片地方傳出的慘劇後,都恨不得揮菜刀怒去懲凶。
川州駐軍詭異的自然消失之後,那群蠻人竟也開始籌備了地方稱帝的事,不把那處惡瘡揭了,大青川好好一條淡水資源豐富的大江流恐怕今後一直都無法造福百姓——沒有百姓敢和願意去那片地方耕種居住。
王哲身為皇家宗室之子,不論他今後會不會當選儲君直至登上帝位,他都有管這件事的資格和義務。
即便他想墮落成民間評書段子里描寫的那種成天無所事事即可榮華富貴的皇室子弟,當今皇帝陛下也不會允許自己的兒子這麼混蛋。
阮洛作為王哲的好,也曾考慮待大青川那一帶地域太平了,不論別的商家願不願意,他必當第一個這般做,要竭盡所能將行商線路串到那邊去。哪怕這麼做,會使他主持的這些商鋪經歷一段較為漫長的虧損期,那他也要盡自己所能的讓那邊的物資流通活泛起來。
像這樣傻子的做法,目前恐怕也就只有他想象得出來,且真的認真考慮過實施行動。
即便像燕家這樣的大商賈,也不會允許可以預見的虧損發生,生意人似乎都有這種通病,錢賺得越多,錢袋子就束得越緊。
所以燕家即便再有奉獻精神,也絕不可能現在就將生意路線擴展到大青川流域,那里的人不做生意。他們只會「搶」這一招。
站在書桌前的阮洛看了看鋪開在桌面上的畫軸,又抬頭看向此時也正向他看來但意思含蓄的南昭皇帝王熾,他已經感覺到了此事中存在明顯疑問。但又琢磨不透桌對面站立的那位帝王的籌謀,所以他只是目光定住。沒有。
王熾臉上的微笑還在,慢慢說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燕家忽然新增這條商線,又為什麼我對這條商線能掌握得這麼清楚?」
阮洛忍不住道︰「莫非是燕家遵循了您的意思?」他說這句話的語速極慢,因為就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這句話。
燕家在三州大地行商,雖然與王氏朝廷合作融洽。但燕家的根基畢竟還在小梁國。無論家族生意做到如何龐然的程度。分部的資產甚至已經逾過總部,但燕家的總賬目辦事處仍然紋絲不動的矗在小梁國境內。這說明了一個問題,表達了一種沉默但堅定的態度。
燕家也是誠心穩守小梁國,才會把自己的要害機構一直放在梁境——哪怕燕家一直不干朝政。這麼做看起來有些故意之嫌。
然而一旦這種平衡有了傾斜,哪怕只是疑似傾斜,燕家對小梁國推心置月復的依賴,便很可能在瞬間顛覆成把自己的脖子緊挨在了至高皇權的刃口上。
小梁國雖然小,但在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一個體系成熟的國家。你一天是這個國家的國民,便休得放肆。
即便燕家想要放肆,也應該先把退路準備好。先把自己的脖頸要害挪得離那刃口遠點。然後行動。這才符合常理。生意人怎麼就不會算利害關系呢?
難道是因為燕家決心將大旗倒向南昭,因為倚上大樹,才會在小梁國面前有恃無恐,這般囂張的明著干?
不對啊。這明顯不符合燕家人辦事的脾氣。燕家總會的那些骨干經歷了這麼多年風雨。可不是白活過來的。
阮洛此時心里有著百般頭緒,並全都蒙上了一種質疑的色彩。而此時王熾的心情也有些漂浮,因為阮洛問的那個問題。在今天他終于決定對這個後生說出來。
「也不能全算是遵循,準確的說,這是一次需要冒些險的合作。」王熾緩緩開口,臉上的微笑漸漸斂沒,「在今日之前,只有兩個人知道這件事,並且他們都像今天的你這般,臉上面現掛著質疑。」
阮洛臉上的質疑神情變成了驚異。
「我最好的兩個都擺出了那種臉色,倒叫我也禁不住質疑。」王熾收起撐在桌沿的雙手,右手向左、左手向右的絞著探入袖中,那形象看上去與舉止端正莊重的帝王偏移了太多,他此時的樣子更像一個大家族里正為一件事的決定與否犯難的長者,「今天來到你這里,看見你也是這副樣子,我感到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覺得我這次來得沒錯。」
……
……
根據肖老板多年以來或被動或主動的對店中酒客的觀察,人要喝醉,先醉的應該是雙眼。然而坐在對面的小潮那一雙眼楮除了行為目的有些古怪的喜歡看別的醉漢喝酒之外,在回過頭來看向他時,依舊是那麼的明亮靈動,沒有一點散光和滯澀的現象。
這一發現就不得不讓人覺得有些驚駭了,小潮這大半天的飲酒量可是一點也沒摻假的,他一個人來喝酒,絕沒必要像酒宴上應酬的人那樣一邊喝一邊悄悄去吐吧?
望著環繞著小潮、攏共得有五、六只的酒壇,肖老板也迷茫了,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酒氣給燻醉了。
就在這時,酒肆又來了新客人。
門簾簇動,一位身材欣長、一身素衫,面貌在安靜中透著一縷書卷氣的文士走了進來。他的目光在酒肆內環轉一周,最後落在肖老板坐著的那張桌上,同時,他的目光幾乎是與肖老板對視了一下。
肖老板立即從桌邊長凳上起身,迎了過來。作為酒肆的經營者,他在心里雖然有些質疑這人到來的真正目的可能並非是喝酒,但他還是很快習慣性的笑盈盈道︰「客官先請坐,請問您要點什麼酒?」
作為生意人,必須時刻清醒于一件事。那就是賺錢。
管他喝不喝,上了酒就得付錢,別人飯館里不也常有客人吃不完倒掉的食物。但依舊照價付賬的事麼!
肖老板很快打好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盤,但事實卻如他最初所料的那樣。素衫文士只是意思明確的溫言說道︰「謝謝店家盛情,只是天色已晚,不宜再飲。在下是來貴店接一位回去,若有機會,下次一定與友人同來買醉。」
話語斯文,禮貌有余,這文士身上攜著的微勢。截然與慣常來這里的酒客大為不同,讓每天必會遭遇來自客人的憋屈氣的肖老板心里略生受寵若驚之感,同時也沒了一點異議之理。
觀那文士進來時的眼神,看來這文士是要來接小潮的。肖老板下意識里走開了幾步,但他還是有些懷疑,所以順勢喚了一聲︰「小潮,你的來了。」
若不是這素杉文士看來身份神秘,但總得來說應該是個斯文人。肖老板恐怕要懷疑小潮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了。
听見酒肆老板對那捧著酒碗的年輕人隨和的稱謂,文士的眼里神色微動。
小潮聞聲則放下酒碗,凝神看了看對面站著的那個人片刻後,忽然說道︰「林……林……」
或許他是真醉了,只是外表上看來還算清醒。思維的運轉卻已經開始遲緩下來,一個‘林’字卡住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下文來。
「回去了。」文士沒有繁言相勸,只說了三個字,就走向桌邊。
「噢……」小潮回答得更簡略,然後極為听話的立即站起身來,只是當他離開桌邊後,腳下步履終于還是有些打滑了。
文士見狀伸出一臂,「需要扶嗎?」。
小潮這次連回答的話都沒有了,只是搖了搖頭,不過他那搖頭的模樣更多的是像在給自己醒酒。
大步邁出,小潮先行一步的走出了酒肆,那文士則落後數步,對酒肆老板說道︰「我的可欠了酒錢?」
肖老板連忙搖頭道︰「都已提前結清了,您的似乎是喝不醉的,頭腦一直很清醒。」
「他會醉的,只是勁頭升上來的遲早問題。」文士微笑了一下。走到酒櫃旁,他往櫃台內側的展示架上掃了兩眼,然後指了指架子上擺著的一只通體漆黑,但底和蓋都為灰白色的壇子,溫言道︰「那壇酒,可是燒刀?」
肖老板有些吃驚的點了點頭︰「客官好眼力。」
「在下可沒有直接看透壇中物的眼力。」文士平靜的說道︰「我記得十年前首批由商隊大老遠從北方運到京都的烈酒,其中有一批燒刀就是這樣的壇口。沙蠟猶在,任你把這壇子擦得多干淨,沙蠟上還是蒙了不少細塵,看來壇子里的酒還是原封的了。」
肖老板怔住了一下,這次他的驚訝卻是表現在了心里。驚于這文士的眼力,更驚于他未知的身份。(未完待續……)